故鄉敘事||上莊傳奇

從月田鎮糧站上坡，行至大陂田的村口。向左望去，一座小橋靜臥溪上。過了橋，山路便開始向上蜿蜒，一路攀爬，直至山頂。那里，便是上莊了。這段路程，約摸兩三公里。我的初戀，是上莊窗下的姑娘。自那時起，這片土地便在我心中種下了一份難以言喻的柔情。也因此，關于上莊的種種傳說與故事，于我，便總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敏感，一份魂牽夢縈的牽掛。

不是上莊人，一般不知道在上莊的蛇形山頭上，有三座墳塋靜靜伏臥于坡頂。中間那座，是百四公的歸宿；兩旁兩座，卻空無一物，仿佛特意為尚未抵達的客人備好的座席。百四公是位萬姓老人，享年一百零四歲，如今安息于此。據說他生前立下規矩，凡萬氏后裔，若能如他一般長壽百歲，亦可葬于此處。這空墳便如一雙沉默而執拗的眼，凝望著山下人世，在風霜雨雪里守候著百歲的后人——只是這等待，卻至今落空。后輩們有的早已遷離上莊，散落天涯，其中一支落戶武漢漢口。百歲壽星卻如被風刮熄的燭火，再未出現過，只留下兩座空墓穴，在歲月里徒然張著口。

百四公的傳說，早已融入上莊的土脈里，如那兩座空墳一樣，成了此地的一種敬畏。后來，蛇形山頭也漸漸被喚作了“百四公”。人們每每說起，總是不免慨嘆那些空墳的宿命，而百四公的魂靈，似乎也長駐于這空寂的山頭，凝望著族裔們走向的遠方。

百四公之后，上莊萬氏一族文氣氤氳，似乎承續著某種來自血脈深處的靈氣。萬士英，號魯宮，清嘉慶十四年出生，道光年間在縣學嶄露頭角，被拔為“邑庠生”。咸豐七年，他四十八歲時便撒手人寰，英年早逝，只余下皇上賜予的那塊“儒學正堂”匾額，懸于廳堂之上，默默地訴說著逝去的功名，也昭示著生命匆匆的殘酷。

萬氏家族中，最令人扼腕者莫過于萬文蔚。這位號榮裔的青年，咸豐六年生，天資聰穎，品貌不凡。他學富品端，才情橫溢，被前清翰林院謝維藩一眼相中，帶至西安省學堂府批閱文章。這真是天降的奇遇，不久之后，萬文蔚便被授翰林學士，深得皇帝青睞。少年得志，前程似錦，命運卻偏偏最是無情。在眾人仰慕的目光中，他身染惡疾，二十二歲便驟然歿于任所。

靈柩千里迢迢運回上莊賀家沖故里，一同歸來的還有御賜的“皇恩寵錫”匾額，對聯一副(上有玉璽印章)，太師椅四把及香爐等物。文革時期，聯布被本屋農婦剪成鞋底布樣被毀，香爐等物散失，現僅存“皇恩寵錫”匾額懸掛于賀家沖萬氏老屋大門上方。那匾上金漆剝落之處，如被歲月啃噬的傷痕，卻依舊以沉靜姿態承載著百余年興衰記憶。它懸在門頭，仿佛歷史本身的一個傷口，既結著痂，又不斷滲出往昔榮枯……

時光流淌，萬氏血脈依舊在上莊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雖難再覓百歲人瑞，卻自有其堅韌與繁盛。萬三雄曾任湖南省民政廳老區開發辦主任，萬孚則從基層鄉干部做起，一路升遷，直至縣廣播電視局黨組書記、局長。他的妻子劉紅軍亦巾幗不讓須眉，歷任多個要職。萬毅在部隊和地方單位歷練，萬靜曾任岳陽縣武裝部軍事科科長、縣計量局局長；萬方平在岳陽市人大擔任要職……皆是這片土地滋養出的才俊。

其中萬康林尤為突出。這位1962年生于上莊的醫學博士，是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傳染病預防控制所的研究員、博導，曾任國家結核病實驗室主任，在重大傳染病防控領域肩負重任。他的實驗室里顯微鏡與試管林立，精密儀器無聲運轉，生命微觀世界的戰場在此鋪開。當他在無菌室中追蹤病毒圖譜之時，百四公山上那兩座空墳依舊在風中敞開懷抱，仿佛在無聲地詢問：這現代科技所延長的壽命曲線，何時才能重新觸碰到那古老約定的刻度？

萬康林手中試管里承載的生命重量，也連接著祖先空墳旁那無人應驗的百年之約。隔世相望，一端是科學精密計算的生命維度，一端是山風掃過空穴的永恒等待，兩者之間橫亙的，正是我們所有人在時間長河上摸索的、未曾放棄的延壽之橋。

我的同學萬立球，萬雙龍曾經隨著萬氏族人登上百四公山。新添的墳塋在周圍鋪展，而百四公墓旁那兩座空墳，依舊固執地空著。鞭炮喧響，紙錢飛舞，青煙裊裊升騰，模糊了生與死、過去與現在那不可逾越的界限。孩子們好奇地指著空墓穴問詢，族中老人聲音低沉：“那是給活到一百歲的萬家人備下的地方……”言語間，有緬懷，有敬畏，亦有一絲早已沉淀為宿命般的平靜。

賀家沖老屋門頭上，“皇恩寵錫”的御匾想必依舊高懸，而蛇形山頭的這兩座空墳，也如同大地深處永遠敞開的懷抱。百四公未曾等來下葬空墳的百歲后人，但萬家后輩卻像堅韌的種子，散入廣闊的世界里各自萌發，在武漢、在長沙、在岳陽、在北京……在無數遠離蛇形山的地方扎下根脈，生長成林。萬康林實驗室里那些關乎億萬人生命的探索，何嘗不是另一種更宏闊的“壽”的追尋？生命之河奔涌不息，豈會拘泥于某處山坳里的兩穴土坑？

兩座空墳，是祖先為后人備下的永恒席位，它們無言地躺在蛇形山頭，仿佛凝固了時間對生命長度的莊嚴承諾。然而，萬氏血脈的枝蔓早已攀越了山脊，在更廣闊的天地間舒展枝葉。原來生命豐饒的圖景，早已掙脫了區區百年之數的桎梏；它從未真正缺席，只是以更紛繁的姿態，在空穴之外的世界里，蓬勃不息地鋪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