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如墨，屋外下著冷冷的雨，我想到過去，想到未來，想到許多的美好和無奈，這一生所有的經歷都已化為我生命的一部分。人不僅是肉身的存在，更是記憶的存在，希望的存在。正好讀到詩人玄武的幾行詩：

坐下來像石頭坐在石頭上

站起來像云朵站在云朵上

走起來像更冷的風吹動一陣風

我常說自己是一塊石頭，一塊來自雁蕩山的石頭，只是偶然到人間走一遭。故鄉山中多的是石頭和天上的云，我從小摸的是石頭，看的是云朵。我從石頭中來，最終將回到石頭中去。是石頭，是云朵，原本也沒有什么區別，只是隔著一個天空而已。

有朋友說，“人在沒有吃飽的時候只有一個煩惱，而吃飽了后就有了很多的煩惱。”

“一個”煩惱和“很多”煩惱都是煩惱，卻已是不同層次上的煩惱。我想起法國作家加繆說的一句話，“遍歷人生即是幸福”。人生自然包含了各種各樣的煩惱，石頭和云朵或許沒有煩惱。

我年輕時讀古希臘史家希羅多德的《歷史》，其中呂底亞國王克洛伊索斯關于幸福的追問曾觸動過我，希羅多德借梭倫之口給出的幸福論卻與擁有財富、權勢無關，這讓自認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克洛伊索斯大失所望，也完全無法理解。

不同的人對幸福的理解可能截然不同，煩惱也是幸福的一部分，離開了煩惱，恐怕也就無幸福可言。人生是一個整體，是不能割裂的。

詩人顧城說：“我寫詩呢，幸福在于獲得一個自由的感覺——寫鳥便獲得飛翔的快樂；寫花便獲得生長的快樂；你可以走出做人的樊籠。”獲得自由的感覺，才是一種幸福。這是飛鳥和花朵都不可能擁有的感覺，鳥只知道飛翔，花只懂得綻放。

在加繆的小說《局外人》中，默爾索即使在被捕入獄之后，仍可以保持著自由的感覺——

如果要我住在一棵枯樹的樹干里，什么事都不能做，只能抬頭望望天空的流云，日復一日，我逐漸也會習慣的。

我會等待著鳥兒陣陣飛起，云彩聚散飄忽，就像我在牢房里等著我的律師戴著奇特的領帶出現，或者就像我在自由的日子里耐心地等到星期六而去擁抱瑪麗的肉體。

看到這句話，我很開心。是的，還有天上的流云可看，豈不是最美的人生。即使什么都不能做，看著云聚云散，就是一種幸福，這是鳥兒和花朵都無法理解的幸福。我想起在石頭城看云的那個少年宗白華，他甚至想做一個云譜，分別漢代的云、唐代的云、抒情的云、戲劇的云……

云對人間的事務漠不關心，優哉游哉地飄在人類的喜怒哀樂之上……如果世上的每個日子都是一粒米，粒粒皆辛苦，我們更需要抬起頭望望天上的云朵，為看云而看云。詩人惠特曼說：“我從此再不尋找幸福，我就是幸福。”其實幸福就是這樣一種自由的感覺，即使住在一棵枯樹的樹干里還能看云，不就是這樣一種自由的感覺嗎？人生在世，還有什么比這種自由的感覺更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