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高和天津市兒童醫院神經外科團隊一起為患兒手術。 受訪者供圖
被推上手術臺、生死未卜的幾個小時之前,這些孩子完全看不出是病人。
8歲男孩小禹在同學家正玩得高興,突然頭疼、嘔吐,等爸爸趕到時,已經叫不醒他了。5歲女孩小琮像往常一樣在家看動畫片《小豬佩奇》,突然倒地昏迷。
他們都經歷了驚心動魄的生死時速。爸爸抱著小禹跑下樓,家人等在樓下,一家人徑直開車趕到天津市兒童醫院(天津大學兒童醫院)。此時,孩子的瞳孔已經擴張。天津市兒童醫院神經外科醫生張春燕記得,按照格拉斯哥昏迷評分法,這孩子當時評分只有最低分3分,意思是,意識狀態最差、瀕死。
同樣得3分的,還有被120送到急救室的小琮,“一只腳踏入鬼門關了”。
他們都是因為大腦里的“隱形炸彈”——動靜脈畸形(AVM)突然破裂,致使大量血液迅速涌入大腦而昏迷的。
在兒童神經外科,AVM是腦血管畸形的一種,并不鮮見,手術卻非常兇險。摘除那段畸形血管的過程中,患者可能會突然死亡或殘廢,有的人部分肢體會無法移動,有的人可能變成啞巴甚至植物人。
不久前,這兩個孩子又在天津市兒童醫院相遇了。這是一場特殊的聚會,張春燕笑著說,“你們都是打敗疾病的小勇士,是我們共同戰斗的小戰友”。
小禹的爸爸也來了,他和兒子玩起“你比劃我猜”的游戲時笑得直不起腰來。“孩子很快就要回到學校上課了。”他對記者說,“遇到這樣的事挺不幸的,但是之后的每一步,都是幸運”。
生命險些“短路”
誰也不知道,命運是什么時候在小禹腦子里悄悄埋下那顆“微型炸彈”的。醫學上一般認為,那根畸形血管是與生俱來的。隨著生長發育,它可能會在某個時刻,毫無征兆地突然自發破裂。
正常情況下,人體內的動脈會把含氧血從心臟送至大腦及全身,大動脈分岔成許多小動脈,直至最后分岔為微小的毛細血管。大多數器官內有毛細血管床,那是由數千根細小的血管組成的。紅細胞內的氧氣透過毛細血管壁輸送給有需要的器官。失去氧氣后的血液變成藍色,匯入靜脈回到肺部,再融入更多氧氣,隨后繼續進入心臟……
AVM就是這條通路發生了短路。張春燕解釋說,AVM就是動脈和靜脈之間缺乏毛細血管,鮮紅的含氧血直接灌進靜脈,而靜脈應付不了來自心臟的高壓,就產生了異常血管團,進而引發各種狀況。
手術之所以兇險,是因為清血腫時,稍有不慎可能讓畸形血團的出血點再度擴大,一旦術中出現難以控制的大出血,孩子可能因為短時間大量失血喪命。
長相清秀的小禹的人生就差點“短路”。出事之前,他活潑愛笑,很少生病。天津市兒童醫院神經外科的年輕醫生姜澤宇見到他時,他已經面無血色、奄奄一息,身旁站著同樣面色蒼白的父母。“當時我感覺每一個毛孔都是麻的。”男孩父親回憶。
“還有自主呼吸!”姜澤宇對張春燕說。從各科室火速趕來的醫護集結完畢,她們要搶回這條脆弱的生命。
建立靜脈通道、快速給藥、搶救……孩子的瞳孔有了微弱反應。“有希望,必須馬上手術。”姜澤宇對孩子的父親說。
“最壞的結果是什么?”男孩父親聲音有些發抖。醫生回答:“可能下不了手術臺。”接下來,是幾分鐘的沉默。
這種令人窒息的沉默時刻,在兒童神經外科經常出現。給大腦做手術的神經外科,因為手術精微復雜、極具挑戰性,被譽為“外科學中的皇冠”,小兒神經外科則是那頂皇冠上的“明珠”。
兒童神經外科醫生面對的都是孩子,甚至嬰兒。他們往往難以準確表達自己的感受,可同時,他們的病情常常非常危急,大多數孩子是通過急診送來的,這意味著留給醫生做決策的時間極為有限。有醫生形容,像是面對一道高難度數學題,卻只給我解答小學一年級題目的時間。
對家長和醫生來說,這都如同一場豪賭。
為了更多活下去的機會
醫生們通過腦血管造影精準定位了小禹大腦中的“微型炸彈”。血正在從破裂的血管流出,灌滿了腦室,顱內壓迅速攀升。張春燕在顱骨上鉆了一個小孔,把引流管伸入腦室。她需要小心翼翼地清除孩子顱內的血腫,血腫位置很深,出血量大,稍有不慎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手術室里,只能聽見監護儀、麻醉機等機器發出的聲響。她定了定神,把出血團看成一個魔方,先從中心入手,再一點點清除……一塊塊積血被吸出,孩子的生命也一點點復蘇了。手術持續了近4個小時,張春燕走出搶救室時已經是凌晨兩點。
“以前這樣的病例只能轉診北京,可這個孩子再晚半小時治療,可能生命就不保了。”張春燕說,團隊拼盡全力為孩子搶下了黃金救治期。隨后,經過重癥護理、康復治療后,男孩被轉至首都醫科大學宣武醫院,繼續完成“大腦拆彈”手術。
這是天津市兒童醫院與首都醫科大學宣武醫院兒童神經外科中心“京津聯手”打造的創新診療模式,更多像小禹這樣的危重患兒,有了生的機會。
眾所周知,神經外科是外科中最難的,醫生的培養周期長、成長慢,這也使得兒童神經外科醫生尤其少。
“顱腦神經領域堪稱兒科內外科各專業中的‘最高峰’之一。”天津市兒童醫院黨委書記、院長劉薇表示,為了“攀登高峰”,幾年前,該院持續派出骨干醫生去國內外頂尖的醫學中心學習進修、提升能力。
首都醫科大學宣武醫院神經外科是國家神經疾病醫學中心,張春燕來到這里進修,成了國內著名小兒神經外科專家、首都醫科大學宣武醫院兒童神經外科中心主任曾高的學生。腦血管畸形清除術的“魔方理論”,就是曾高教給她的。
進修期間,她非常勤奮,她知道,優秀的兒童神經外科醫生必須付出超出常人的努力。她就職的天津市兒童醫院神經外科成立已30年,有深厚的積淀與傳承,但近年來,兒童神經外科患者不斷增加,復雜疑難手術能力不足的問題愈發凸顯。
“前幾年,遇到兒童顱底復雜手術、腦血管畸形、顱咽管腫瘤切除等,我們只能送患兒到外地就診。”張春燕說。
天津有1000多萬人口,醫療資源輻射周邊多省份乃至全國,如何讓這家擁有144年歷史的老牌兒童醫院,在新時代成為區域內兒科醫療服務的中心,一直是劉薇思考的問題。
2023年年底,劉薇到宣武醫院兒童神經外科,懇請曾高主任帶領團隊將先進的手術、科研、臨床管理等經驗帶入天津。
“少數派”的選擇
曾高被這份誠意打動了。他是國內著名的兒童神經外科專家,職業生涯初期做了10年成人神經外科醫生,隨后的十余年里,他潛心于兒童神經外科,專注于醫治那些大腦和脊髓患病的孩子。
在孩子嬌嫩的大腦里做手術,難度高、風險大、致死致殘率非常高。曾高清楚這份邀約背后的無奈,“兒童神經外科醫生缺乏手術經驗和歷練是很難自然成長起來的”。
醫生不同于藝術家,天賦占比低,必須持續不斷地學習,并且需要合適的學習環境和更多的實踐機會。
一般來說,兒童神經外科的發展可以衡量這個國家神經外科的整體水平。曾高把這個學科比作“嬌嫩的花朵”,需要嚴苛的環境才能誕生,包括經濟發展水平、社會文明程度以及醫療體系的整體實力等。
在一些非洲國家,全國都找不出一個兒童神經外科醫生。因為經濟落后、醫療水平差,當地人們普遍認為,與其救治一個可能因病致殘的孩子,不如再生一個健康的。
“兒童神經外科發達的地方,必然是經濟社會進步、神經外科整體實力強的地區。”曾高說,從國際上看,皆是如此。
近年來,中國整體醫療實力不斷增強,隨著就診需求的增加,兒童神經外科醫生不足的問題愈發凸顯。據統計,我國每年18歲以下兒童腦腫瘤等兒童神經外科疾病的新增病例達到5萬多,并呈現快速增長趨勢。而國內真正從事兒童神經外科的醫生,不超過1000人。
專業難、投入大、成長慢且短期回報低,讓不少人對這個專業望而卻步。曾高解釋說,一名兒童神經外科醫生,必須學會“十八般武藝”,不僅要學神經外科專業知識,還要學習從新生兒到青春期各年齡段疾病的知識,專業面覆蓋特別廣,培訓周期非常長。一般來說,培養一個成熟的兒童神經外科醫生,至少需要10-12年。
兒童神經外科醫生日常面對的疾病,包括腫瘤、血管畸形、顱腦發育異常以及急性腦外傷等,這份長長的單子里,幾乎個個都是生死攸關的急重癥,手術風險極高。
患兒送醫時,往往是“全家出動”,家屬對孩子的關切和擔憂可能甚于對一個成年患者,這使得醫生短時間做出醫療決策時,不得不面對社會、人情等復雜原因交織的壓力。一些醫生不愿用自己的職業生涯去冒這個險。
在中國,兒童神經外科在神經外科各個亞專業里是發展最晚的,也可以叫“最不發達領域”。絕大多數醫院的兒童神經外科專業從業者少、影響力弱、不成規模。尤其是在綜合醫院,開展兒童神經外科需要諸多的配套條件,為了專業組的發展,需要更多的投入。
更現實的因素是,目前國內醫生的收入與科室收入相關,然而給孩子無論是做手術的耗材還是用藥,都比成人要少。“別說有很多藥品和耗材不能用于孩子,就算是能用于孩子的,我們也都盡量少用、不用。”
“不過選專業就像選伴侶,要接受缺點,也要看到其獨特的魅力。”曾高認為,盡管是“少數派”的選擇,但對于一個喜歡孩子的神經外科醫生來講,這是最好的職業。
當他用頭發絲一樣細的縫線,小心翼翼地把那些被各種原因扯斷的神經縫起時,也縫合了一個個險些破碎的人生。
一點點突破“禁區”
過去一年多,京津兩家醫院的合作,快速提升了兩地兒童神經外科醫生的整體水平。
每天,京津兩地醫護都會在線上進行術前討論會,對標國際一流水平的小兒神經外科疾病診療流程。每季度,天津選派醫護赴京進修輪訓,從臨床到護理,全方位精進專業能力。
每周二是曾高的“天津時間”。一些年輕醫生有了越來越多機會走上手術臺執刀手術。每次曾高都會站在一旁觀察和指導,有時,他會把手放在年輕醫生拿著手術刀的手上,幫著微微調整力道和位置……
在天津市兒童醫院神經外科病房的墻上,掛著一張地圖,上面標記著在這里治愈的來自全國30多個省份的孩子的笑臉。
“現在我們的患者來自全國各地。”張春燕說,過去一年的手術量是從前的3-4倍。以往要耗時一天的腦腫瘤手術,現在一天可以完成兩臺。她們在天津市首次推廣了脊髓“微創”手術,為嬰兒進行顱縫早閉小切口內鏡手術。
手術越來越“微創化”,難度也逐步提升,顱底復雜手術、兒童腦血管畸形等原來的“禁區”手術相繼被攻克。
不久前的一個晚上,一名外籍孩子突然在家倒地昏迷。張春燕和姜澤宇火速趕到醫院。當時孩子顱內大量出血、腦疝,姜澤宇通過腦血管造影檢查,鎖定了出血的元兇就是腦動靜脈畸形,就是這顆藏在孩子大腦里的“定時炸彈”,隨時可能危害孩子的性命。
經過一段時間的磨煉提升,團隊對這類危急情況很有把握,他們決定創新采用特殊的懸浮骨瓣技術。一般來說,開顱手術后,破損的顱骨還需要進行修復。她們嘗試在手術時,盡可能保留患者自己的顱骨,清除血腫,在孩子度過艱難的腦水腫期后,再讓骨瓣回落,這樣就能讓自體骨瓣慢慢愈合。
這家人沒有回國,而是選擇繼續在天津完成了腦血管畸形團的切除術。“現在國內兒童神經外科專業的頂尖水平,已經達到國際一流水平了。”曾高說。
“可以說,是我們和患者一家一起打贏的一場漂亮仗。”張春燕說。
治愈身體,也治愈心靈
再精湛的醫術,也不是戰無不勝的。一些狡猾的腫瘤鉆進孩子的腦干等要害部位,讓醫生下手的時候常常左右為難——既想盡可能多地切除腫瘤,但這必須冒著極大風險,分毫之間可能就會觸碰到“禁區”,損傷一些腦神經功能,甚至導致患者死亡。
沒有從不犯錯的人。法國醫生勒內·勒里什說過,每一位醫生身上都帶著墓碑——由那些因各種原因喪命于外科醫生之手的患者堆砌而成的墓碑。
不久前還活蹦亂跳的孩子,忽然之間就命懸一線,沒有哪個家屬能平靜地面對這種突如其來的狀況,有的家屬會焦慮得拉著醫生不停追問重復的問題,一直追到手術室門口。
為了讓更多人能了解這個專業,過去幾年,曾高開始在一些網絡問診平臺以及社交平臺上發布兒童神經外科專業知識的短視頻,把兒童神經外科比較常見的知識講得深入淺出。他的語氣平靜、審慎、專業,言語間充滿善意,這讓他在不同平臺迅速獲得了幾十萬粉絲、近百萬點贊。
有人稱他是“網紅醫生”,但他說這是不得已而為之,“我只是希望有需要的人能提前了解這些專業知識,求醫問診的時候能更快速、高效”。
他的做法影響了不少年輕醫生。即使在手術臺上忙碌到深夜,張春燕還愿意用有限的休息時間,在社交平臺上回復患者的問題。
不久前,在她發起的神經外科患兒聚會上,拿手術刀的醫生們,有的化身憨態可掬的大青蛙給孩子們送禮物,有的裝扮成搞笑超人給孩子們加油。
陽光斜斜地照進屋來,一個穿著病號服的瘦小男孩捧著剛從醫生那里領到的小禮物——迷你植物盲盒。
這些孩子應該得到獎勵,他們經歷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各種各樣的手術,腦血管畸形、顱縫早閉、顱咽管瘤……
孩子們長得真快,一些傷口已經愈合得看不見最初的樣子,他們的人生正在重回軌道。“這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專業,不是嗎?”張春燕說。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胡春艷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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