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心迷宮》
近兩年,越來越多高校出現“女大學生比男大學生多”的趨勢,2023 年接受高等教育的在校女學生就達 2948 萬人,比 2022 年增加了 45.7 萬人。得益于教育部推行的農村學生專項招生政策,以及社會對張桂梅老師等農村教育者的關注,越多越多農村女性可以翻越大山、穿過江河去到外地讀書。
然而,農村女性的難題不止步于求學,她們的眼界拓寬后,會快就會覺察到個體思想與原生地——農村的傳統文化之間有著鴻溝。即便沒有返回鄉村發展的意愿,她們也需要處理思想差異帶來的困難和矛盾。
今天單讀分享喬可睦的短篇小說《蛇影》。在這個故事中,主人公接到一個與她家老房子的宅基地有關的電話,同時被告知患病的鄰居死了。她回到村子處理老房手續,在返鄉期間,主人公被村領導慫恿去協助鄰居老太操辦其孫子的喪事。在拒絕當亡靈領路人后,村領導還想用繼承宅基地的事來勸說她,主人公意識到這次返鄉并非偶然……
小說里,主人公最終以一句“永別了”辭別那個試圖用人情和傳統挾持她的家鄉。她能夠離開村子,是因為外婆早早地替她拒絕了親事,送她去到外地讀書?還是因為她離開得足夠果斷?其中因果無法一一對應,最重要的是,擁有那份拒絕被安排的勇氣。
蛇影
撰文:喬可睦
“喂喂,是方蕓嗎?”電話那邊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口音,說是村里有點與宅基地相關的事情要找她商量,讓她有空回去一趟。“哦還有,灰伢,黃興盛,他死了。”另一個男聲插話。
陽光從窗外斜射進來,照在方蕓的被子上。她還沒起床就接到了這么一通電話,此刻腦中迷迷糊糊的。電話那頭的聲音殘留在她的耳朵里,她付出了一些額外的努力去分析其中的含義。“灰伢”在半夢半醒間被聽成了“哎呀”。有人死了?誰是黃興盛?方蕓花了些時間去回想。她隱約記得好像有這么一個人,但是他的名字是黃興盛嗎?老家的鄰居草婆確實有個姓黃的孫子,大概就是他了。
反正也睡不著了,她從床上坐起來整理思路。老家的房子已經空了好幾年了,方蕓一直都有回去處理一下的想法,無奈工作總是太忙。她上個月剛剛裸辭,準備休息一陣子。這通電話提醒了她。
方蕓回到老家時是第二天,剛好是驚蟄,倒也沒有聽到什么春雷。村子的變化不大,無非是有的房子被翻新了,之前常走的小路上多了幾道墻擋道,路上多了幾個臉生的小孩跑著。近路走不通了,她繞了一圈才走到老房子前。前院的草亂七八糟,長得已經快到她的膝蓋了。柚子樹看起來像是還活著,但太久沒被人打理,顯得有氣無力的。方蕓隱約看到草叢里有些黃色的影子,應該是去年的柚子爛在了地里。
她掏出鑰匙,木門發出吱呀一聲,合頁大約是銹住了,她又加了些力才推開。久未住人,屋子里有種潮濕的霉味。方蕓早已記不清她離開的時候屋內的陳設。辦完外婆的葬禮之后,屋子里稍好些的物件都被分給來葬禮幫忙的人了。反正之后也用不著了。現在只剩下零散的大件家具留在這里,桌子、柜子和床沒法被輕易地搬走,劈開當柴燒都嫌木頭太老、太潮。還好有床,方蕓暗自慶幸著。被褥也都還好好地被收在柜子里。
她拉下電閘,電燈也都能正常地亮起,不知是否因為老化,燈光并不像她記憶中的那樣是白色的。抖開被褥,把床鋪好后走出房間,方蕓遇到一只手掌大的蜘蛛,它看起來正困惑于這幢房子發生的變化。她們面面相覷了一會后,蜘蛛揮舞著長腿飛快地逃走了。她看著蜘蛛爬進墻縫中消失,決定不再去追究。只開前門似乎不足以讓風帶走房子里的怪味,方蕓又把后門推開。
不同于還能隱約看出熟悉樣子的前院,后院的景象讓她覺得陌生極了。紅藍相間的塑料布被拉起來搭成個棚頂,方蕓老家后院和鄰居家的前院被這棚子連接著,成了個怪模怪樣的整體。鄰居家的前門大開,能看見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放在屋子正中央。門旁斜斜地靠著幾個花圈,正有幾位老太太坐在花圈邊嗑瓜子。現在再想關上后門已經太遲了,坐著的人已經發現了方蕓。“哎呀,這不是蕓妹嗎?什么時候回來的?過來坐,過來坐。”方蕓遲疑地靠近,被人一把按到椅子上坐著,接著又被遞了一把瓜子。“命苦哦,年紀輕輕的。”不知道是誰在感慨。“誰命苦?”她思索著,這時才后知后覺地想起黃興盛死了。應該說的是黃興盛命苦吧。她努力地搜尋記憶,只有一個模糊的瘦弱影子出現。他們小的時候曾一起玩過一陣子。村里人很少連名帶姓地叫他的大名,叫他“灰伢”的人比較多。
方蕓茫然地攥著一把瓜子,她聞到燭火燃燒的氣味,向屋里看去,有幾支香和白蠟燭被東倒西歪地插在棺材前,火焰搖晃著,似乎隨時都會熄滅。作為一個葬禮,這未免顯得太寥落了。“草婆呢?”她問。一位面熟的老太回復方蕓:“草婆去村部了,這兩天基本都在那。你看咯,都沒人來參加喪事,實在不像樣子。她去問村干部能不能幫幫忙。”方蕓本想打掃完老房子之后再去村部問宅基地的事,但在此刻,這不失為一個脫身的好借口。坐在棺材旁讓她心里發毛。“不說起來我差點都忘了,我也有事要去村部的。”她站起來告辭。“是咯,你是該去幫幫她,”有位不認識的老太怪聲怪氣地說,“草婆可憐得嘞,一把年紀了。灰伢癱在床上,好歹也活了這么些年,現在一家子人只剩她老婆子一個了。”
方蕓小心地繞過路上隨處可見的中藥藥渣,沿著記憶中的方向往村部走。更多關于黃興盛的細節一點一點地浮現。因為兩家住得很近,方蕓上小學前,他們會在一起玩。不記得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黃興盛漸漸地不能走路了。上小學的頭幾年,方蕓偶爾還會去他家里和他說說話。他的病情發展到連說話都含混不清之后,方蕓也不再和他有交集了。她初中就去了鎮上住宿,按部就班地上高中、考大學,最后去了村里人不清楚具體在哪的大城市工作。很長一段時間內,這個村莊完全被她拋到了腦后。年節回鄉看望外婆,老人家也一副有自己的事情要忙的樣子,方蕓往往待不了幾天就會被外婆嫌棄。幾年前料理了外婆的葬禮后,她更沒有什么回來的理由了。黃興盛應該是肌無力的病情不斷發展,最后病死的吧。現在方蕓當然知道這是基因病的一種,是遺傳的,但在她小時候,村里人都說是黃興盛調皮踩了蛇窩導致的。“看灰伢的樣子,渾身都使不上力,軟得像條蛇。”
村部算是煥然一新了。方蕓記得門前的小廣場以前是用石板鋪的,時間久了,早就裂得東一塊西一塊的,像是干了三個月的河床。現在整個小廣場用水泥重新鋪過,她才發現這塊地方比她印象中的要大一些。走近村部,能看到這幾間小平房的墻上考究地貼了瓷磚,門上像模像樣地掛著“辦公室”幾個字。家全叔和草婆正坐在屋里,茶幾上擺著的紙杯里沒有熱氣冒出來,兩人似乎這樣一言不發地坐著有一會了。
“家全叔。”她猶豫著要不要打破這奇怪的氛圍,最終還是出聲招呼。“這不是蕓妹嗎?什么時候回來的?”家全叔抬起頭。老房子還有些要整理的,方蕓并不想在這里浪費太多時間。眼看著家全叔作勢要站起來倒茶,方蕓趕緊接過他的話頭。“剛到,剛到。我就來問問宅基地的事情要怎么弄。”家全叔熱情地湊了上來,親昵地把她拉進了辦公室。“你看你來得剛好是時候,草婆在這呢。”方蕓一瞥,被草婆的模樣嚇了一跳。家全叔沒什么變化,一定要說的話,只是白發更多了些,但草婆卻瘦得像一具蒙著人皮的骷髏。要不是遠遠看到了她標志性的圓髻,方蕓可能都認不出她。聽到家全叔提到自己,草婆不安地動了動,舉起手來攏攏頭發,發黑的銀鐲子危險地晃蕩著,看上去隨時會從她枯瘦的手腕上滑落。“蕓妹回來了啊。”她也向方蕓打招呼,露出一個恍惚的微笑。方蕓發現她的一只眼睛呈現壞死的乳黃色,長了白翳。“我聽聲音認出來的,”她輕聲說,“老了,眼睛快瞎了。”
“這下好了,”家全叔高興地說,“蕓妹回來了,你們群眾可以自己溝通了。上個月草婆來打報告,說想把前院擴大,但是會擴到你家去。你戶口也遷到大城市去了,本來也不回來了。你外婆的老房子,你準備怎么處理?要么去政府登記下,然后和草婆商量她家擴院子的事。要么就村集體補償你一筆錢,我們把宅基地收回來重新分配。”
方蕓自從把自己的戶口遷走,就隱隱約約地有預感,之后在老房子的繼承上怕是會有麻煩。好在家全叔給的兩個選項清晰明了。賣掉自然簡單,但是想到外婆在這房子里幾乎度過了一輩子,自己也是在這里長大的,方蕓有些猶豫。最終她說:“畢竟是我外婆留下的房子,我還是過兩天去鎮政府辦個手續吧。”家全叔有些吃驚,但是很快又堆出一臉公事公辦的熱情來,“那你記得提前準備材料,親屬證明之類的,以前沒開的要去派出所開。”“你的想法呢?”他又轉向草婆。“我不擴了,”草婆干脆地說,“灰伢都死了,我弄這些還有什么意思?我一個老得半身入土的婆子,要院子做什么?”可就算黃興盛活著,他又要那么大的院子做什么呢?方蕓在心中疑惑。但這未免對死者不敬,她趕緊止住這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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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似乎告一段落,方蕓正待轉身回家,草婆又低低地開口,“領導,我們灰伢的喪事還要麻煩集體多費心。”“我算什么領導?”家全叔擺出一副爽朗的樣子,“大家都是同宗的,你就把我當成灰伢的親叔叔。周末,就明天,我們肯定給你組織起來。后天出殯是吧?”“是噢,我找人算過的,我們灰伢要后天早上入土,就埋在他爹媽旁邊一點。”草婆一只手撐著茶幾,站起來的時候晃了兩下,似乎很快就要摔倒。她艱難地把膝蓋彎下去,眼看著要給家全叔下跪。“謝謝領導。”她喃喃地說。家全叔連忙大聲拒絕,又給在門口猶豫著該不該走的方蕓遞去一個求助的眼神。方蕓讀懂了,趕緊去和他一左一右地把草婆架起來。接觸到她的時候,方蕓又是一驚,草婆輕得像一片葉子。兩人扶了她一會,等到她不再像一根軟塌塌的面條似的往下滑的時候,家全叔適時撤了手。“蕓妹啊,你送草婆回去吧。你看你這幾天既然在村里,也幫幫她的忙。她和你外婆是幾十年老鄰居了,看著你長大的。”
草婆走得很慢,從村部走回家,方蕓一個人十分鐘走完的路程,扶著草婆慢慢地走了半個多小時。天色不早了,原來坐在花圈旁的幾位已經散去。白蠟燭還沒有熄滅,但是也快燒到了頭。橘紅色的光斜照進草婆家的正屋,棺材和燭火的影子重疊著映在墻上,火焰晃動的時候,交疊的影子也隨之閃動,顯得那黑沉沉的匣子中也有東西在動。草婆坐定在棺材邊,安靜地佝僂著身子,方蕓甚至難以判斷她是否還在呼吸。早春的風吹得她遍體生寒,方蕓思忖了一下,決定還是忍受老房子里的霉味,關上了后門。
不知道哪里傳來了撕心裂肺的貓叫,接著是男人的喝罵聲,然后是竹掃帚重重摔打在地上的聲音,貓叫停止了。短暫地安靜了一小會后,貓頭鷹開始發揮本領,發出一連串的咕咕聲。方蕓想象著它們張開翅膀、劃過夜空的樣子,貓頭鷹不會被男人的竹掃帚威懾,它們會自由自在地鳴叫到后半夜。這是黃興盛死去的第二個晚上了,一切本不該如此平和,熱熱鬧鬧的喪事才是這里一貫追捧的。來的人自不必說,越多越好,這樣才顯得死者生前親眷眾多。動靜也是越大越好,通常會請人來奏樂,最不濟的也得多放些鞭炮。一戶人家的喪事,到死者正式下葬前,通常夜夜都會鬧得半個村不得安寧。
方蕓一時間無法分辨自己是否在做夢。她似乎又聽到了新的聲音加入這個夜晚。這是她熟悉的音調,她童年時常能聽見。而混淆現實與夢境的是,她很清楚會發出這種聲音的人應該正躺在棺材里。黃興盛的病是從腿開始發作的,先是只能拖著腳走路,很快就徹底地站不起來了。那時草婆拜托村里的鐵匠,幫他焊了個怪模怪樣的器具,像個大號學步車似的,幾根鐵條焊在一起作為支架,下面再配上輪子。草婆把黃興盛抱進這“輪架”里,他的上半身卡在鐵條之間,腿在地上劃,就能在院子里活動。方蕓小時候,天氣好的話,會聽見后院傳來重物在地上拖行所發出的沉悶聲響。后來他長大了一些,“輪架”也徹底變成了金屬籠子。把他架進去需要兩個男人幫忙,拔出來則更難。方蕓那時已經去學校寄宿,偶爾回來撞見,那副場面總讓她想起菜市場殺蛇,男人們架著他恰似菜販捏著蛇的七寸。可惜黃興盛并不會拼命甩動尾巴,或者大張著嘴試圖咬人,他只會把頭無力地歪向一邊,把腳拖在地上。在他死去的第二夜里,方蕓似乎聽到了那熟悉的,有什么東西在地上拖動的聲音。
半夢半醒之間她去夠手機,想看看現在幾點。手一伸就撞上了床頭柜的尖角,一陣疼痛讓她迅速清醒過來。這里不是她的出租屋,而是老家的房子。同時她也聽到了屋頂有什么東西正迅速地遠離,發出像是水管被人唰地抽走時的動靜。聽上去像有蛇光顧了她的屋頂,之前它大概是一直在瓦片間緩慢地爬行,此刻被她嚇走了。別掉進屋里就行,她對蛇的要求很低。手機屏幕提示她現在是深夜四點。疼痛消失后,方蕓又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家全叔的嗓門就在后院響了起來。“蕓妹?蕓妹你起了沒?”她趕緊先簡短地應了個聲,接著起來洗漱,然后打開后門。塑料布遮住了一大半天空,但是從間隙里仍然可以看出,天氣不怎么好。這個清晨,到處都彌漫著灰藍色的霧氣。家全叔正站在院里等她,他很有領導派頭地背著手,輪廓在霧中顯得隱隱約約。“蕓妹啊,我們準備集中地辦它個一天一夜,給灰伢熱鬧熱鬧,明天早上就送他進地里。反正你待家里也會被吵得不行,來跟我一起組織組織吧。”之前在村部說要幫草婆的忙,現在家全叔又邀請她組織這場喪事,方蕓在心里嘲笑著這種官腔。“那要怎么組織呢?”方蕓問道。在外婆的喪事上,她是一位任人擺布的小輩,在這場喪事中,她需要扮演的角色顯然是不一樣的。“你就聽草婆的吧,我等會去多叫些人,再定幾桌酒席。來來來,先把孝布戴上。”家全叔變魔術般地從身后抽出兩塊孝布。方蕓這時才發現,草婆不知從何時開始,一直拿著孝布站在旁邊,現在她像是從家全叔的陰影中出現似的,在霧中顯出身形來。草婆沉默著幫家全叔在手臂上綁好孝布,輪到方蕓的時候,她也有樣學樣地伸出手臂來。但草婆只是搖頭,又示意方蕓把頭低下來。方蕓感到她冰冷的手指擦過了自己的額頭。草婆把孝布綁在了她的頭上,又理理她的頭發。“我老得站不動了,你就幫幫我的忙,站在門口迎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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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起迎客具體要做些什么,草婆又搖搖頭,說站在那里就好。再問她什么,她也不再開口了,只帶著一副不愿多說的表情,再次蜷進棺材的陰影中去了。陸陸續續有幾個人來,見方蕓戴著孝布站在門口,都了然地向她點點頭,有的還拍拍她的肩膀。大約村里真正和黃興盛熟悉的人沒有幾個,來的幾乎都是村里的活動積極分子,像是被家全叔動員來的。他們過來繞著棺材走一圈,塞給草婆一些錢,略坐一會又走了。昨天方蕓在草婆家門口看到的那幾位老太太,今天倒是來得比較晚,來了又從口袋里掏出瓜子,陪草婆坐著去了。
到了中午,辦席的人帶著菜來了,在院子的空地里支起鍋。草婆家的廚房小得簡直站不下第二個人,于是大家只好把水龍頭接上塑料管,將一切都搬到院子來進行。方蕓為了緩解一下站得僵硬的腿,加入了處理食材的隊伍。她搬了把椅子坐下,開始削土豆。村里一般都是用碎瓷片來削皮,方蕓已經用不慣這個了。沒有合適的削皮器,她和土豆搏斗得格外艱難。有兩個用瓷片削蘿卜的人坐得不遠,方蕓不認識她們,雖然顯得怪傻的,她還是問:“你們有削皮刀嗎?”收獲搖頭是意料之中的,不過三人就此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起來。原來她倆是本村娶進來的新媳婦,說起各自丈夫的名字來,方蕓都有模糊的印象,大概是村小的同學。她漫不經心地聽著對話,偶爾回答一兩句。興順的媳婦愛打聽大城市的消費,興利家的那個沉默許多,只是跟著點頭。她倆對瓷片的運用顯然比方蕓熟練多了,不多一會蘿卜都削完了,有些沒削盡的紅皮留在上面,像是一道道傷痕。削完皮的蘿卜被丟進盆里,發出沉悶的響聲,兩人再合力把盆抬起來,準備運到廚房附近去。臨走,沉默的興利媳婦撂下一句:“你也別太傷心了,現在傷心也沒啥用。過兩年給灰伢收養個孩子養大就是了。”
握著的土豆一滑,方蕓低下頭去,發現手指已經被碎瓷片劃出了一道口子,血慢慢地滲出來,流到土豆上,和汁液及塵土混合在一起,變成種灰撲撲的暗色。她后知后覺地感受到了疼痛,發出小聲的驚叫。抬著盆的兩人似乎扭頭往這邊望了一眼,但是方蕓已經無暇關注,轉身往老房子里走去。自己帶回來的東西里有沒有創可貼?她不記得了。在不多的行李里翻找的時候,興利媳婦的話一直在她腦中盤旋不去。什么傷心?還收養孩子,這和她有什么關系?不該去對草婆說嗎?她們是不是對自己有什么誤會?行李里果然沒有創可貼,她只好舉著流血的手指走出房間。還沒來得及徹底打掃房子,到處都蒙著灰。今天是個陰天,在暗淡的光線下,柜子邊似乎有道灰綠色的影子一閃而過。她疑心自己看錯,小心地靠近了些。柜底的縫隙黑沉沉的,不知是否有什么東西蟄伏在黑暗中。剛剛看到的是蛇?還是昏暗和疼痛造成的錯覺?
她心事重重地推開門,不料草婆正站在門外。“興利媳婦說你傷到手了。”草婆輕輕地說。“嗯。”方蕓繞過她,準備走進院子里,心想既然沒有創可貼的話,好歹用水沖洗一下傷口。不料草婆直接拉住她受傷的手,往上面撒了一大把溫熱的灰。“撒點灰很快就好了啊,沒事的。”方蕓仿佛被蛇咬了似的,閃電般地把手抽回來,“你干什么呢?”“抹點香灰好止血。”草婆耐心地說,仿佛在奇怪她為什么會問這種問題。香灰,該不會是黃興盛的棺材前燒著的那些吧?下一刻草婆的話就印證了方蕓的猜想,“我從灰伢那給你弄的,他會保佑你啊。”方蕓抖抖自己的手,一些香灰撲簌簌地往下掉。灰剛被撒上來時,傷口激烈抽痛了一下,現在已經沒有感覺了。傷口全都被香灰糊上了,也看不出血是否還在流。“興利媳婦是不是有什么誤會?她跟我說別太傷心什么的。”她咽下后半句,沒有說出口。收養個孩子聽起來實在太匪夷所思,誰養?草婆一大把年紀了,她還能活著再養大一個小孩嗎?草婆的聲音又飄忽起來,“傷心?我早就沒心了,順順利利地把灰伢埋了,我就等著死了。”“我是說我,”方蕓煩躁起來,“她好像把我當成主家了。”“哦哦,誤會,這個是個誤會。”草婆低下頭去,沉默了一會。半晌她又抬起臉來,“你是好心來幫我這個老東西忙的嘛,我再去跟她說。”她似乎想要笑一下,但臉上的肌肉不怎么聽她指揮,更像是在怪異地痙攣。
方蕓把這老太太留在身后,走進院子找水管洗手。大部分香灰被水流帶走,只有掌紋里還留著一些,臟兮兮的。傷口的血止住了,翻出來的皮有些發白。方蕓不敢用力去搓。“還是算了,”她喃喃道,“晚上再好好洗洗吧。”飯桌被支起來了,菜陸陸續續地被從廚房端出。雖然一共就支了三桌,但也勉強有個流水席的樣子了。有飯吃,總是能吸引到人來。家全叔出現在飯桌旁,和幾個方蕓面熟但想不起名字的中老年男子推杯換盞。飯后,方蕓的手上有傷,沒有加入洗碗的隊伍。她收拾桌子時,抽空往棺材處瞟了一眼,草婆正在點香,嘴里不知道念叨著什么。
傍晚,奏樂的人差不多到齊了,熟練地在門口圍坐成一小圈,嗩吶起頭,接著各種方蕓不認識的銅管樂器一起響了起來。度過今夜,黃興盛就要正式出殯了。守靈夜里,親朋好友將通宵圍坐在死者的棺材邊,陪他最后一個晚上。不過黃興盛沒有什么親朋好友,方蕓猜測,以家全叔為首的那群干部和活動積極分子會給草婆一個面子,進來坐在一起熬上一晚。深夜里樂隊會時不時地奏樂,抬棺之前還會放鞭炮,今晚就算關上老房子的門窗,估計也是沒法睡覺的。她猶豫著要不要在草婆院子里和其他人一起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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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全叔不知道在流水席上喝了幾輪,方蕓再看見他的時候,他的臉色紅得像煮熟的螃蟹,而身后居然跟了整整齊齊一個鼓樂隊。兩個人推著大鼓,其他四個各自拿著小鼓和鼓槌。家全叔儼然一位帶路人,滿面笑容地招呼:“蕓妹啊,我們合計了一下,把打鼓的也請來了。你幫忙收拾下,空出點地方給他們好好表演表演。”很快鼓樂隊的一行人就擺開了架勢,變換著隊形表演,一看就是專業的。方蕓疑心他們帶了擴音裝置,普通的鼓聲有那么大嗎?咚咚的聲響影響著她的心跳,不知道是不是站得離鼓太近了,她有些喘不過氣來。漸漸地,人越圍越多,還有大人把小孩架在脖子上看熱鬧。方蕓艱難地撥開人群,退到稍遠的地方,找了個角落坐著。夜晚的涼風吹過來,她猛吸了幾口冷空氣,才覺得好了一些。黃興盛自己的想法早已無從考證,起碼這種熱鬧應該是草婆和家全叔所希望的吧。黃興盛的想法?想到這里她不由得感到一陣滑稽。在她稀薄的印象里,黃興盛大概從十歲開始就無法說話,只能垂著頭流口水了。
鼓聲停下了,圍觀的人群爆發出一陣叫好聲。表演結束了,人群分散開來,一部分人選擇回自己家去,另外一部分大概是想留下來守夜,各自找了椅子三三兩兩地坐著。鼓樂隊的人正默默地收拾自己的東西,領頭模樣的男子似乎在向其他人說著些什么,然后大家一齊看向了這些零散地坐著的人,仿佛想從其中找出誰來。家全叔又不知道去哪了,方蕓正這樣想著,希望他不要等會出現的時候再帶個什么表演來。領頭的徑直向方蕓走過來的時候,她還以為他們是來問她家全叔的去向的。“打鼓一次五百,說好了的。”領頭的男人說。應該是因為表演太熱了,方蕓發現他褂子上的紐扣全是解開了的,整個人散發著熱氣。“哦。”方蕓說。然后呢,她在心里發問,這和她有什么關系嗎?“家全叔現在不知道去哪了,你們過兩天去村部找他吧,找得到的。”她補上一句,自覺已經盡到了說明的義務。“外村的,過來不方便。規矩是打完馬上結。”領頭高大的身形擋住了本就不怎么亮的燈光,方蕓坐在影子里感到微妙的局促。“那你去跟他說啊,”方蕓說,“要么你去問那邊坐的那群人誰有他電話。”“你不是主家嗎?他說找你也一樣,一次五百,沒現金的話微信轉賬也可以。”領頭的絲毫沒有要離開的跡象。離得不遠的一小群人似乎關注到了這邊的情況,小聲談論著。嗡嗡聲一下子大起來,像是棚頂聚集了一群蒼蠅。她霍地站起來,領頭的嚇了一跳,后退了一步,正好給她讓出一條狹窄的路來。“誰找的你們你找誰去。”方蕓丟下這句話,大步繞過嗡嗡作響的人群,領頭的似乎喊了幾句什么,方蕓不想去理會。她走回到自家的老房子里,把后門用力關上,決定今晚關緊門窗睡覺。
音樂聲一陣陣地透過門窗的縫隙傳來。在床上躺了不知道多久,方蕓始終未能進入睡眠。每當她感覺自己似乎即將陷入沉睡時,嗩吶聲就不依不饒地響起。終于迷迷糊糊地到了后半夜,可能是樂手們也累了,曲子間的時間被拉長。在不知道什么會結束的靜寂內,方蕓翻了個身,預備再做一次睡覺的嘗試。人聲仿佛遠去,也許外面的人都睡著了?在難得的安靜中,窸窸窣窣的聲音被凸顯了出來。什么東西?方蕓一開始以為是老鼠,老房子里有老鼠很常見。她努力集中精神聽了一下,不對,這不是老鼠的聲音,老鼠的聲音會更急促,這些小小的哺乳類不會發出在地上爬行的摩擦聲,只會邁著它們的小腳到處逃竄。她想起今天白天見到的模糊影子,本來就不多的睡意一下子散去了大半。屋里有蛇。是昨晚屋頂上的那一條爬的呢,還是一條新的蛇,方蕓無從分辨。明明蛇的動靜在堂屋,她還是僵硬地躺在床上不敢動彈。她想象著蛇在黑暗中滑行。音樂聲又響了起來,這一次方蕓對這噪聲滿懷感激,只要聽不見,她就能當作屋里的蛇不存在。
有光從拉不嚴實的窗簾中微微地透進來,大概是快要破曉了。有人在拍門,用的力氣之大,令方蕓擔心老房子破舊的門板會不會直接掉下來。她穿好衣服去開門,門外果然又站著家全叔。沒待方蕓開口說什么,家全叔連忙搶白:“蕓妹啊,昨晚不好意思,后來有人打電話找到了我。錢我已經付了,不用擔心。”方蕓淡淡地“嗯”了一聲。也許是怕她把門關上,家全叔又向前一步,一只腳邁進屋來。“你看你要么幫人幫到底咯,灰伢那馬上就要起棺了。”“我還要幫什么?”方蕓本來的意思是反問,但是似乎被家全叔理解成了配合。他高興地說,“草婆正找你呢,你去問問她吧。”家全叔大聲地向院子方向招呼,“哎,蕓妹在這兒呢,馬上就來哈。”相連的院子內,影影幢幢地站著些看不清面目的人,聽到家全叔的招呼后,他們一齊轉向方蕓。
幾個青壯的小伙子正準備合上棺材,方蕓在其中看到熟悉的身影,猜測興順和興利兩個人應該都在其中。草婆在旁邊大聲哭叫著。合上棺蓋的時候,無論是否是表演,生者都要大聲哭喊以示對死者的不舍。方蕓參加過的葬禮往往都找了專業的人來領哭,音調起起伏伏像是在唱歌。草婆沒有旋律方面的造詣,也沒有什么預備好的詞,只是單純地、大聲地哭叫著。她那衰老而瘦弱的身體居然還能發出如此大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受傷的野獸在嘶叫。沉重的棺蓋被合上了,筋疲力盡的草婆被兩個老太太勉強架到椅子上休息。接下來就是抬棺下葬了,不負責抬棺的人按親疏列隊,拿好花圈及紙錢鞭炮等東西就可以。草婆似乎緩過來一口氣,走過來低低地開口:“蕓妹啊,這幾天你實在是幫了我這個死老婆子很多忙。灰伢馬上就要入土,我太累了,待會出發的時候,你端著他的遺像走在我前面吧。”
黃興盛的遺像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拍的,灰色的底上,他歪著頭,呆滯地盯著鏡頭。方蕓端詳了一下這張照片,確信自己確實對長大后的他毫無印象。圍在棺材附近的人擊鼓傳花似的,一個傳一個地把遺像傳到她的手中,而方蕓卻沒有下一個可以傳遞的人了。她拿著那張遺像,冰涼的手指再次擦過她的額頭,孝布被綁了上來。草婆綁完后轉到她的身前,后退了一步端詳著方蕓。很奇怪地,方蕓覺得自己從草婆那只完好的眼睛中看到了一絲滿足。她打量著方蕓,微微地頷首,似乎對方蕓現在的樣子十分滿意。自己現在看上去是什么樣子?一個戴著重孝,抱著遺像的年輕女人。她悚然一驚,立即上前想把遺像塞回草婆懷里。“這不合適,非親非故的。”草婆以一種不符合她形象的靈巧,迅捷地退回棺材旁的人群中。
議論聲像是蒼蠅在空中飛舞。要準備出發了,人群都聚集在棺材附近,只有方蕓一個人捧著遺像站在稍遠處。草婆到底想干嘛?她感到迷惑。“我說,這不合適。”她提高了音量。草婆只當沒有聽見似的,繼續安靜地站在人群中。她分明是聽見了的,方蕓看見隨著這句話響起,她的表情緊繃了起來。草婆現在幾乎可以說是警惕地盯著方蕓了,緊張地等待著她的下一句話。抬棺的年輕人們里有人說話了。“走不走啊?要走先把隊排好,灰伢媳婦,你走最前面。”方蕓差點想直接把遺像往地上摔,但努力地忍住了。最終她能做的只是快步走到草婆面前,把遺像塞進她懷里。草婆怔了一下,下意識地抱緊了遺像,但在方蕓轉身走的時候,她一把抓住了方蕓的袖子。“我求你,這是最后了,你就抱著他走在最前吧。灰伢苦了一輩子了,臨走了,我找個女人給他領領路。”草婆努力地搜刮著黃興盛的優點,“我們灰伢很帥的啊,你們小時候關系很好的,兩個人很有情分的。你就幫人幫到底,只要演演。媳婦領路,男人的魂才不會迷路。你騙騙他的魂好不好?”她激動的抬起臉來:“我知道的啊,他一直喜歡你。”
這都是些什么亂七八糟的?方蕓的腦中一片混亂,不知道該和草婆說,這種習俗毫無根據呢,還是該反駁說,她和黃興盛之間不存在什么情分。什么魂,就算魂真的存在,黃興盛那么多年無知無覺,他的魂真的還在他的身體里待著嗎?怕不是早就走了?
家全叔從人群中走出,他清了清嗓子,準備煞有介事地作為代表說上幾句。可惜人群沒有領會到領導清嗓子是讓他們安靜的意思,依舊發出嗡嗡的議論聲,家全叔只好向方蕓走近幾步,這讓他發表的講話更像是一場私下的小聲勸告了。“蕓妹啊,你看你幫人幫到底嘛,灰伢眼看著不行了的時候,草婆就鬧著要找你了。她也不是不講道理,你幫完這一遭,她總歸不會再怎么樣了,對吧?”方蕓后退一步警惕地盯著這張熟悉的臉:“什么叫眼看著不行的時候就鬧著找我?”家全叔攤手:“就,她非要說你是灰伢定下的媳婦嘛。你外婆答應了的,但是你家里做人不厚道,看他癱在床上就退掉咯,還把你送到外面讀書去,不回來了。”他連忙又找補:“我們村干部自然思想是很進步的,我們早就跟她講過,現在不興這一套了。但是你看現在人也死了,所以嘛,還是把你叫回來了。”方蕓回想起自己收到的那個電話。是啊,黃興盛癱在床上那么多年了,草婆突然要擴院子做什么呢?
“我不干,”方蕓平靜地說,“我不管草婆是怎么想的,這事兒和我沒關系。我已經幫了她夠多的忙了,而她一開始就打著歪主意騙我。”都不用家全叔再走到棺材邊去傳達,草婆已經從她的搖頭里獲取了足夠多的信息,開始歇斯底里地尖叫。“你好狠的心,你這個沒爹的東西,把你媽、你外婆全克死了,把我們灰伢也妨了。評評理,你們評評理,這一家子都不是好東西,說好的蕓妹以后要給我們家灰伢的,轉臉就不認啊。他只剩我老婆子一個親人,我跟他家講了又講,她外婆就是不干,還把蕓妹送到鎮上讀書去了!”她嘶聲叫道:“一家子說的話當放屁,怪不得死得早。”方蕓本想說也沒見草婆家人丁興旺到哪里去,還不是全家現在也只剩她一個孤老婆子。想想又覺得算了,何必與草婆多費口舌呢。她只想轉身離開,現在天色還早,回老房子里還能睡個回籠覺。
但家全叔一把扣住了她的肩膀,覺得不禮貌似的又很快放開。方蕓還是感受到了冒犯,“干什么呢?”“別這么沖嘛,蕓妹,”家全叔擺出一副溝通的姿態來,“這么多人都看著呢,你這樣不好吧。再怎么說灰伢也是我們同宗的,他這樣孤零零地下葬,魂靈連個引路的女人都沒有,我做族叔的看著也不像話。”“所以呢?”方蕓問,“我活該陪她搞這么一遭么,我是他黃興盛什么人?她說是什么就是什么嗎?”“哎呀,我知道你們年輕人,讀過書的,覺得我們這里都是瞎搞,是迷信,我也不信的嘛。但是你看她,老太太一個,講不通的。”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又湊上前來神神秘秘地說:“蕓妹,你一直在外面可能不了解政策,其實像你這種戶口不在本村,又要繼承宅基地上的房產的情況呢,是需要村委出證明的。你明白我的意思的。你幫她,我幫你嘛,互相幫助。”
稍遠處草婆的嚎叫還在繼續,一路從方蕓的外婆如何背信棄義,到方蕓的爸是如何在她還在肚子里時候就遭遇交通事故,又圍繞著方蕓本人從小遭遇諸多不吉利的事情,講個不停。“我是不嫌棄你噢,我不嫌棄你,讓你給我們灰伢領路,你還不領我的情。”她哭叫道。人群中有人在高聲附和:“本來就是嘛,誰不知道蕓妹是早就要說給你家的。就是看著灰伢那樣子就反悔了。”又有不知道誰在對著方蕓喊話:“現在又不是寡婦不能再嫁,你從小命就硬成那樣,做事情還這么絕,到時候才沒人敢娶你。”“我怎么不知道我成寡婦了?你倒是比我知道得還早?”方蕓遠遠地大聲回敬,接著又轉向草婆:“不委屈你,你還是給你孫子找個各方面都滿意的吧,我配不上。”家全叔又待阻止她,“蕓妹,你看宅基地的事情……”方蕓扭頭就走:“我不要了,收回去村集體重新分配好了,記得給我補償金。我不會再回村里了。”在她身后,草婆的哭叫又升了一個調子,嘈雜聲中也夾雜了幾聲來自其他人的“沒良心的東西”之類的點評。方蕓把這一切都甩在身后,徑自走進老房子里,把后門鎖上了。
后院的喧囂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還有人來老房子砸門。還好門比它看起來的要結實一些,雖然被砸得砰砰作響,但是始終沒有被弄壞。等嘈雜的聲音終于遠去,方蕓也收拾好了行李。她最后一次在這間屋子里走動。其實外婆的痕跡早在她的葬禮結束之后,就不剩什么了。雖然遺留的東西不多,但留下來的笨重的大件家具依舊讓方蕓止不住地想起她。方蕓在堂屋站定,摩挲著柜角,那里缺了一塊。缺損讓本來就不值錢的柜子更加沒人要,葬禮后依舊被留在屋里。小的時候,方蕓曾摔跤撞到那塊柜角,那次之后,外婆就直接鋸掉了它。原來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外婆直接回絕了草婆的請求,她甚至都沒有告訴方蕓這些事,在她小學畢業之后還直接把她送到了鎮上寄宿。柜子下方隱隱約約傳來些動靜,也許是那條蛇在活動。在村莊的晚上,窺視著人的東西實在太多,這里已經不適合她繼續居住。“永別了。”她輕聲說。她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地方。
電影《喜喪》
編輯:菜市場、同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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