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敘事||相思山的傳說
我第一次爬上相思山眉毛尖,是在1986年。山風裹挾著年輕的氣息,我與曾書、陳先甫、余紅燕、李軍敏幾個少年在山頂站定,掏出各自寫的詩稿,鄭重地念誦后點燃,紙頁化作灰蝶,被風卷入嶙峋石縫與蒼茫云海。那焦黑的痕跡,竟如同時間刻下的第一道人生史輪。后來,我又一次次攀爬這座山,腳步丈量過三十余載光陰,如同翻閱一部攤開在大地上的厚重書卷,每一次登臨都多讀懂一頁山巒寫就的傳奇。
相思山,是故鄉脊背上聳立的一頁天書。沿著盤曲山道步步登攀,肉身沉重如負石,喘息粗重,喉嚨里似乎翻涌著鐵銹似的血腥味。腳下松濤激蕩如海,頭頂白云舒卷似絮,田疇村落如棋盤般鋪展至天際。待終于踏上絕頂,便恍然立于天地相接的窄脊之上。遠眺群山匍匐,家園星布,人竟渺小如蟻,卻偏生出幾分“目掃四野,踐踏群山”的豪情來。
人從山林中來,骨血深處與山巒有遠古的盟約。漢字里那頂天立地的“人”字,撇捺之間,分明是山的形象,前坡后坡,緩坡陡坡,全在這兩筆蒼勁的骨架里了。登山須識山、懂山、愛山,正如人生之路也需步步明白,滿心熱忱。
立于眉毛尖,極目遠眺,左側一座奇特山峰闖入眼簾。它頭朝湖南,尾倚湖北,活脫脫一只蓄勢待發的巨貓,當地人稱之為“金貓捕鼠峰”。關于它,流傳著一句俚俗又生動的民諺:“吃巴陵,屙通城。”這貓兒仿佛汲取著湖南巴陵(岳陽古稱)的靈氣,又將恩澤播撒給湖北的通城,是兩省地氣交融的神奇化身。
而這座山為何名為“相思”,一個浸透了淚水與決絕的故事在鄉人口中代代相傳。古時山中住著陳姓員外,其女翠云貌美如花,常在山間采桑。一日,她偶遇一位砍樵的俊朗后生,四目相對,情愫暗生。無奈后生家貧,員外斷然拒婚,另擇高門。癡情后生聞訊,肝腸寸斷,竟跳崖殉情。翠云得知噩耗,痛不欲生。出嫁之日,花轎行至后生殞命處,她謊稱內急下轎,實則心念情郎,縱身躍下懸崖!墜落間,她忽化作一只小鳥,悲鳴著“蓋缸、蓋缸”,聲聲泣血。從此,這種鳥便叫“蓋缸鳥”,而這座見證了他們生死戀情的山,便被喚作了“相思山”。
峰頂眉毛尖處,一座荒頹石廟默然立于海拔957.2米的罡風之中。廟后方靜臥著一個鑿痕粗糲的石量米筒,筒壁深處似乎還殘留著歲月也無法淘盡的米香。傳說曾有老僧在此苦修,山高路險,一粒米一滴油都需用虔誠叩問崎嶇方能換來。神仙感其赤誠,賜此石筒,每日三餐,筒底竟如涌泉般生出半升米與一匙油鹽。然而人心不足,老僧欲待更多賓客,竟請石匠將筒鑿闊了一倍。從此筒內空空如也,只余風聲嗚咽。貪念鑿穿了神跡,只留下一個空洞警醒著后來人。我伸手觸摸那冰冷而粗糙的石壁,仿佛能觸到那戛然而止的神恩,以及人性深淵里永恒的失落與悔意。
眉毛尖附近,便是傳說中的“天湖”與“細湖”。天湖寺(又稱大湖寺)曾巍然矗立,分上下兩重,供奉著四十余尊栩栩如生的石雕神像。相距約一里半,有細湖寺相伴,寺旁一口泉井,便是細湖,大旱之年亦不干涸,泉水長流,清澈見底,即便三九寒冬,水面也氤氳著騰騰熱氣。相傳漢相張良曾在此隱游,更添幾分仙氣。可惜,寺宇與神像均在“文革”浩劫中化為齏粉,如今唯余幾尊殘破石像,在荒草叢生的遺址間默然訴說著曾經的香火鼎盛與無常劫毀。
沿山脊下行至黃旗坳,青龍關隘東側的山坡上,一塊巨巖巍然矗立。巖石中心赫然一個碗口粗的石孔,深達數尺,如同大地無法愈合的傷口。這便是“插旗石”。相傳當年黃巢義軍如狂飆席卷至此,殺富濟貧的吶喊震徹山谷。他們迂回側擊,攻破唐軍雄關,將獵獵義旗插入這石孔之中。如今石孔里積著一洼雨水,清澈見底,仿佛當年壯士未冷的碧血,又似蒼天無言垂落的淚滴,在寂靜中映照出那段激蕩風云。
下至半山獅子巖,兩塊形肖碗盞筲箕的奇石靜臥荒草深處。傳說曾有人家需辦紅白喜事,只需焚香稟告,次日清晨便能在石上取到金碗玉盞銀筲箕。后來某借主不慎遺失銀匙一枚,神物便從此絕跡人間。傳說散盡,唯余這兩塊頑石在蔓草中相依相伴,空守著失落于凡塵的契約,在風霜雨雪里沉默至今。石上裂紋縱橫,如同被歲月之手反復描摹的古老契約,如今只剩下一紙荒蕪的殘片。
距此不遠,箕石泉井水流汩汩,清冽甘甜。冬則熱氣氤氳如煙,夏則涼意沁骨,水流默默滋養著山下數百公頃良田。傳說每逢大旱,遠近鄉民便頂香而來,祈水神垂憐蒼生。待甘霖普降,再殺豬宰羊,虔誠了愿。如今泉水依舊長流,倒映著天光云影,也映照著那些消失于歲月長河中的虔誠面影與樸素祈愿。我掬一捧泉水入口,清涼直抵肺腑,那股清甜仿佛帶著古老禱辭的回響,在喉間久久縈繞。
獅子巖左側約五百米,便是“老虎巖”。那古巖洞窟深邃,據說洞內寬敞得能擺下三桌宴席,洞口東向更有百余平米的平地。最令人稱奇的是洞旁曾有過的“連理奇樹”。兩樹相距五米,右邊那棵在高約十米處,竟以三尺粗的樹干成直角,緊緊擁抱纏繞住左邊那棵樹,構成一幅天地間罕見的生命奇觀。鄉人視其為堅貞不渝的象征。可惜,這曠古奇觀在七十年代被毀,只留下空曠的巖洞,洞口依然坐北朝南,默然守護著關于石老虎曾在此棲身的傳說。
最令人心魂搖動的,當屬獅子崖下的“企人石”。石上印著清晰人形,石底嵌著深陷的腳印。傳說當年石屋中住著勤勞后生石娃,日日澆灌溪邊一株蘭草。蘭草感其恩,化為仙子與之結為夫婦。后來仙子因故被天罰南山火尖受炙烤四十年。臨別泣囑石娃:若念她,每日清晨背石南望,山尖含露蘭草便是她化身。石娃從此日日佇立石旁,望穿晨露,望瘦星辰。四十年后仙子歸來,石屋空寂,唯巨石上凝鑄著愛人永恒的守望之姿。我久久凝視石上模糊的人形輪廓,山風嗚咽著拂過,崖畔蘭草叢生,幽香浮動如私語,那石上的刻痕,分明是相思二字最痛的寫法,是時光也無法風化的深摯印記。
傳說紛繁如山中藤蔓,漢相張良曾在“避詔巖”后隱遁帝蹤;大禹治水擱淺的船只化為“爛船坡”的泥土;暗坡里那株六百歲的空心古樹,腹內竟生著珍奇靈芝;老虎巖旁曾有連理奇樹以身軀擁抱彼此,構成曠世奇觀……它們不是縹緲虛幻,而是化作了山的一部分。相思山,就是一座用傳說堆壘、用記憶滋養的圣山,一草一木一石都浸透了故事的血肉。
當我又一次站在眉毛尖上,山風依舊浩蕩,吹動我鬢邊早生的華發。三十多年前焚燒詩稿的焦痕早已被苔蘚溫柔覆蓋,如同時間最終以慈悲之手撫平所有熾熱的印記。山下炊煙裊裊升起,人間煙火正盛。我俯身觸摸腳下溫熱的巖石,山沉默如亙古的智者。它以傳說為血脈,以巖石為骨骼,無言地承托著一代代鄉人深植于此的悲歡、祈望與魂靈。
山是記憶的最終容器,它收納了石娃望穿的晨昏,老僧失落的空筒,義軍飄散的旌旗,以及我們少年時燃燒的詩稿。這些深埋于巖層的故事,比碑銘更為不朽。它們如同山中不竭的清泉,無聲流淌,最終匯入每個游子血脈的河床——縱使腳步遠離,靈魂的根系,卻早已與這莽莽蒼山盤繞共生,再難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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