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diǎn),我聽見父親的咳嗽聲從隔壁房間傳來。像臺破舊的風(fēng)箱被反復(fù)拉扯,每一聲都裹著痰音,粘在天花板上遲遲不肯落下。我摸了摸枕頭下的安眠藥,鋁箔板被指尖掐出幾道白痕——這是我藏的第三板了,前兩板都被妻子王秀蘭發(fā)現(xiàn)扔了。
我叫林建國,六十三歲,退休金每月九千。父親林德山,八十九歲,退休金五千。按理說,兩個老人的錢湊在一起,足夠把晚年過得像模像樣。可現(xiàn)在,我盯著天花板上的霉斑,第一次清晰地想:要是父親今晚就斷氣,該多好。
一、兩張工資卡
父親搬來的那天,是去年立冬。他住了一輩子的老單元樓要加裝電梯,子女們商量著誰來贍養(yǎng),大哥說兒子要留學(xué),二哥說兒媳剛生二胎,最后目光全落在我身上。"建國退休金高,條件最好。"大哥拍著我的肩膀,二哥忙著給父親收拾行李,沒人問我愿不愿意。
父親的紅木箱子里,除了幾件打補(bǔ)丁的舊衣服,就只有兩張工資卡。一張是他的退休工資,每月五號到賬;另一張是母親留下的撫恤金,錢不多,他總說要留著給重孫子發(fā)紅包。
起初確實(shí)相安無事。我每天早上買兩根油條,父親一根我一根,就著稀粥能聊到太陽爬過窗臺。他講年輕時在糧站扛麻袋,我講我在工廠當(dāng)鉗工,說累了就一起看《新聞聯(lián)播》,他總嫌主持人說話太快。
王秀蘭一開始沒意見。她退休前是小學(xué)老師,算得清賬:父親每月五千,夠他自己的生活費(fèi),我們相當(dāng)于白得個保姆——父親手腳還利索,能幫著擇菜、收衣服。
變故出在今年三月。父親下樓倒垃圾,踩空了臺階,摔斷了胯骨。手術(shù)費(fèi)花了三萬,我去銀行取的錢,從我的工資卡里。那天晚上,王秀蘭把存折摔在桌上:"林建國,你爸這一摔,就是個填不滿的窟窿!"
二、藥罐里的算計(jì)
父親出院后,徹底成了藥罐子。降壓藥、降糖藥、補(bǔ)鈣的、止痛的,擺了半張桌子。王秀蘭每天給他端藥,臉拉得老長,藥碗放在床頭柜上時,總要故意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
"建國,你爸的工資卡,是不是該由我來保管?"王秀蘭趁父親午睡時說,"免得他自己亂花,將來治病沒錢。"我沒吭聲,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蟄了一下。上周我看見父親偷偷往枕頭下塞錢,幾張皺巴巴的十元紙幣,說是想給住在鄉(xiāng)下的重孫女買塊橡皮。
父親開始變得小心翼翼。吃飯時夾菜只敢夾自己面前的,看電視要問清王秀蘭想看哪個臺,夜里起夜總怕弄出聲響。有次他想喝碗排骨湯,王秀蘭把盛湯的勺子往鍋里一扔:"現(xiàn)在排骨多貴?你以為錢是大風(fēng)刮來的?"
我心里不是滋味。可我拗不過王秀蘭,就像年輕時拗不過她要換大冰箱、要買全自動洗衣機(jī)。她總說:"我們就一個女兒,將來養(yǎng)老還得靠自己,不攢點(diǎn)錢怎么行?"
女兒林曉來看過兩次。第一次帶了箱牛奶,坐了十分鐘就走,說孩子要上補(bǔ)習(xí)班;第二次是來問父親的醫(yī)保卡密碼,"單位能報(bào)銷一部分醫(yī)藥費(fèi)",臨走時還順走了父親攢的一沓塑料袋。
那天晚上,父親的咳嗽聲特別響。我起來給他倒水,看見他坐在床邊,背佝僂得像只蝦米,手里攥著母親的遺像,老淚淌在相框上,暈開一小片水漬。"建國,"他聲音發(fā)顫,"我是不是成了你們的累贅?"
我喉嚨發(fā)緊,說不出話。三十年前我得了急性肝炎,父親背著我走了七里地去醫(yī)院,鞋底子磨穿了,腳底板全是血泡。那時他總說:"我兒子,砸鍋賣鐵也要治好。"
三、深夜的嘆息
父親的記憶力越來越差。有天早上,他把降壓藥當(dāng)成了降糖藥,吃錯了劑量,中午就頭暈得站不住。送醫(yī)院搶救時,醫(yī)生說再晚來半小時就危險(xiǎn)了。
搶救費(fèi)花了五千八,王秀蘭在繳費(fèi)處跟我大吵一架:"林建國!這日子沒法過了!要么送他去養(yǎng)老院,要么......"她沒說下去,但那眼神,像淬了冰。
養(yǎng)老院我去問過,最便宜的每月也要四千五,父親的退休金剛夠,可他那身病,還得額外加錢。我算了筆賬,父親每月五千,去掉養(yǎng)老院的費(fèi)用,根本剩不下錢治病。而我的工資,要還女兒的房貸,要給外孫交興趣班的錢,王秀蘭的藥費(fèi)也不能斷——她有嚴(yán)重的類風(fēng)濕,手指關(guān)節(jié)腫得像胡蘿卜。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聽著父親在隔壁房間翻來覆去,偶爾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我突然生出個可怕的念頭:要是父親就這么走了,是不是大家都解脫了?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像藤蔓一樣纏上我的心。我開始留意父親的藥,算著哪種藥多吃幾片會出事;我故意把暖水瓶放在他夠不著的地方,盼著他摔倒時能"一次性解決問題";王秀蘭抱怨父親夜里吵得她睡不著,我甚至沒像往常那樣勸她。
有次父親要我?guī)退糁讣祝氖直成喜紳M老年斑,指關(guān)節(jié)變形,像老樹根。我握著他的手,剪刀懸在半空,突然想起小時候,他也是這樣握著我的手,教我寫自己的名字。"建國"兩個字,他握著我的手描了一百遍,直到我能寫得端端正正。
剪刀"啪嗒"掉在地上,父親嚇了一跳,渾濁的眼睛望著我:"建國,你咋了?"我慌忙撿起來,說手滑了,可手卻抖得厲害。
四、陽臺上的月光
端午節(jié)那天,大哥和二哥來了。他們提著一箱過期的牛奶,坐在沙發(fā)上,東拉西扯地說天氣,沒人提父親的病。臨走時,大哥終于開口:"建國,爸的房子加裝電梯后能升值,要不......先過戶到你名下?免得將來有麻煩。"
父親躺在里屋,不知是不是睡著了,一點(diǎn)聲響都沒有。我看著大哥鬢角的白發(fā),突然想起小時候,他總搶我的糖吃,卻在我被人欺負(fù)時,第一個沖上去打架。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回到三十年前,父親背著我去醫(yī)院,路上下起了大雨,他把唯一的雨衣裹在我身上,自己淋得像只落湯雞。我在他背上哭,他說:"兒子不哭,爸有力氣,能背你一輩子。"
醒來時,滿臉都是淚。我走到父親床邊,他睡得很沉,呼吸微弱得像根游絲。床頭柜上放著他的工資卡,旁邊壓著張紙條,是他用顫抖的手寫下的:"建國,我死后,撫恤金留給你,夠買袋好米。"
我拿起父親的手,貼在自己臉上。這雙手,曾扛過麻袋,曾修過自行車,曾為我縫過衣服,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卻還在想著給我留袋米。
王秀蘭不知什么時候站在門口,嘆了口氣:"明天我去請個護(hù)工吧,錢從我們倆工資里勻。"我沒回頭,眼淚卻掉得更兇了。
凌晨五點(diǎn),父親又開始咳嗽。我起身給他倒了杯溫水,扶他坐起來,輕輕拍著他的背。窗外的月光照進(jìn)來,落在他花白的頭發(fā)上,像一層薄薄的霜。
"爸,"我輕聲說,"天亮了我?guī)闳ス珗@,看看那些打太極的。"父親點(diǎn)點(diǎn)頭,嘴角牽起一絲笑,像個得到糖的孩子。
我知道,未來的日子不會輕松。藥費(fèi)、護(hù)工費(fèi),像一座座小山壓在肩上。可我摸著父親的手,突然不怕了。人這一輩子,欠誰的都能還,唯獨(dú)欠父母的,只能用剩下的日子,慢慢賠。
窗外的麻雀又開始叫了,嘰嘰喳喳的,像在說天亮了。我扶著父親躺下,給他蓋好被子,心里默默想:爸,咱們慢慢熬,能多陪一天,就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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