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提雅的雨,淅淅瀝瀝,敲在老陳餐館的玻璃上,也敲在他心里。他攥著那塊擦得褪色的抹布,一遍遍抹過光潔如鏡的桌面,動作機械,眼神卻空洞地投向門外。店里空蕩蕩的,只有收銀臺角落那臺機器沉默著,曾經因塞滿泰銖而“叮咚”不絕的歡唱,如今只剩一層薄灰和隱約的銹跡——那是泰國對華免簽政策后帶來的短暫狂歡,遺留下的冰冷殘骸。
不過幾個月前,這里還是另一番天地。免簽的閘門一開之后,操著天南地北口音的中國游客便如潮水般涌入。蒸籠噴涌著白茫茫的熱氣,服務員的吆喝聲穿透鼎沸的人聲,收銀機更是晝夜不息地響著“叮咚”的奏鳴曲。彼時的老陳,是安心的。他只需埋首在后廚,讓熟悉的鍋鏟翻炒聲淹沒周遭陌生的泰語。菜單遞出去,客人自會點菜;錢遞過來,他閉著眼也能找零。這方小小的、彌漫著家鄉煙火氣的天地,仿佛在異國的土壤上為他筑起了一座安穩的孤島。他以為,只要中國游客源源不斷,這孤島便固若金湯。
然而,這座孤島的根基,竟如此脆弱,全系于遠方游客的數量。當赴泰的中國面孔驟然變得稀少,老陳的餐館瞬間從沸點跌至冰點。曾經占據八成客流、支撐起這片小天地的同胞身影,消失得干干凈凈。他這才驚覺,自己精心構筑的舒適區,竟是一座與外界隔絕的孤島。
孤島沉沒,語言的高墻便顯出了它的森嚴。他慌忙貼出泰文和英文菜單,卻看不懂本地人指著“宮保雞丁”時詢問的眼神。他笨拙地比劃著辣度,換來的只有對方禮貌而疏離的搖頭。更深的無力感來自無形的刀鋒——那些寫在網絡上的差評。“油膩!”“服務粗疏!”幫工念出的只言片語,隔著語言的厚墻,像冰冷的箭矢射來,他卻連盾牌都沒有,只能茫然承受著不知從何而來的指控。這堵墻,不僅擋住了客源,也擋住了理解與改進的可能。
后廚那位跟了他許久的滇西幫廚,終究也黯然離去。臨走前,他拍了拍老陳的肩,留下那句錐心的話:“老板,光靠咱自己人,這生意,怕是做不下去了。” 這話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捅開了老陳心中那扇被安逸銹蝕的門鎖。他環顧這空寂的店堂,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了現實:他從未真正踏上泰國的土地,他的生意,懸浮在由同胞游客托起的空中樓閣之上。游客潮退,樓閣崩塌,他便重重地摔在了堅硬而陌生的地面上。
痛定思痛,變化在沉默中萌發。老陳的案頭,多了一本翻得卷邊的泰語入門書。午后陽光慵懶地爬進店堂,他便對著菜單,像個初學寫字的孩子,一筆一畫地描摹那些奇異的泰文字母。有年輕的泰國人試探著走進來,他鼓起勇氣,額角沁著細汗,擠出剛學會的、帶著濃重口音的“薩瓦迪卡”,笨拙卻堅定地將菜單遞過去。他甚至開始學著削菠蘿——這本是幫廚的活計——對著果皮上的泰文標簽,一遍遍低聲念誦。
他經常蹲在店門口的小凳上,專注地削著一只金黃菠蘿。刀鋒在果肉上留下濕潤的痕跡,新鮮的果香在潮濕的空氣里悄然彌漫。他口中念念有詞,反復咀嚼著幾個簡單的泰語詞句,神情之專注,仿佛在雕刻的不是水果,而是自己在這片土地上的未來。這平凡的一幕,卻蘊藏著一種無聲的、近乎悲壯的力量。它無聲地宣告著:當賴以生存的潮水無情退去,有人坐困孤島哀嘆命運,也有人,選擇以最笨拙的姿態,在裸露的礁石灘上,重新學習站立與行走。
在泰國開一家中餐館,滋味豈止辛勞二字?免簽政策帶來的繁榮,如同海市蜃樓,美麗卻易逝。老陳在潮水退去后的狼藉中終于徹悟:真正的營生,不在于在封閉的港灣里等待熟悉的船帆,而在于勇敢地解開語言的纜繩,哪怕劃著小舢板,也要奮力駛向那片更廣闊、也更真實的大海。孤島,終非久居之地;唯有扎根于腳下的土地,方能經得起風浪的淘洗。
本故事或有虛構,若有雷同,純屬巧合。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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