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se
查了下各大評分網站,韋斯·安德森的新片《腓尼基計劃》,大概率是他評價最弱的作品了。
曾經萬眾期待,沒想到豆瓣 6 分出頭。
《腓尼基計劃》(2025)
我想到可以這么來總結安德森所面臨的境況:他終于來到了那個美學技藝嫻熟至巔峰,卻因為情感空洞和無止境的自我戲仿,整體上有可能隨時坍縮的臨界點。
看了很多差評,其實我同意很多對這部電影的批評觀點,不過在某些局部層面,我還是想稍微幫安德森說幾句話。
先說它的情節,的確設定非常奇怪,說一個冷酷無情的軍火商,任命他身為修女的女兒為繼承人。在競爭對手操縱市場導致其野心勃勃的「腓尼基計劃」出現資金缺口后,他們踏上了一場環球之旅尋求資金。
而這趟旅程充滿了躲避刺客、欺詐投資者以及與他兄弟/敵人的對峙,當然,肯定是笑料百出的。
我的感覺是,影片敘事上的含混,可能是安德森的某種精心設計。他似乎有意地模糊了金融和政治陰謀的細節,以此來諷刺寡頭權力不透明和荒謬的本質。
觀眾的困惑,恰恰反映了由這樣的人物所統治的世界在道德上的混亂,在這個世界里,計劃本身遠不如預謀的表演來得重要。
居于情節核心的腓尼基計劃,就是一個刻意令人困惑且乏味的麥高芬。這樣一來,安德森迫使觀眾從情節的機械運作中脫離,轉而關注其中有權勢者荒誕滑稽的行為。
所以這部電影并非關于那個計劃,而是關于一個允許這種計劃存在的世界的荒謬性。
還有安德森標志性的美學風格,也就是以《布達佩斯大飯店》為代表的,那種出自極端控制欲和強迫癥之手的,如夢境般的舞臺劇形式,在《腓尼基計劃》中,更達到了某種極端。
批評者認為,如今的安德森電影,人類情感仿佛成了他施展風格的借口。風格不再是媒介,它本身就是信息,就是終點。
所以很多影評人懷念他最早的《瓶中火箭》《天才一族》那些作品中的真實心靈和情感。相比之下,近年的作品,安德森都像是為了以戲仿世間萬物為樂,才拍出來的。
《天才一族》(2001)
但是如果我們仔細比較《腓尼基計劃》和《天才一族》,也能發現影片主角薩薩其實是安德森式父親原型的演進,他與《天才一族》中的羅伊爾·坦南鮑姆是一脈相承的。
兩者都是自私、疏遠的大家長,試圖在暮年與子女和解。順便說,后者是前不久去世的吉恩·哈克曼演的,強烈推薦安德森影迷去看看他的那幾部早期作品。
安德森本人也承認過,《腓尼基計劃》與《天才一族》源于同一口井,但區別是,這次更多從一個父親的視角出發來創作,而非從子女的視角。這當然和安德森自身年紀增長有關,他也是一個父親了。
所以視角的區別也體現在兩個父親角色的內心世界上。羅伊爾的痛苦和他對親情的渴望,雖然被掩飾,但感覺是真切的,有句臺詞是「爸爸,我這一年過得很辛苦」讓人印象深刻。
相比之下,薩薩的旅程則更具表演性,他的救贖感覺像是一種敘事上的必然,他最終獲得的平靜對許多人來說似乎是未經鋪墊的,缺乏其旅程應有的分量。
這表明,薩薩代表了安德森式父親從一個復雜、情感共鳴強烈的角色,向一個自我意識強烈的原型的轉變。他不再是一個具體的人,而是一系列我們能識別為安德森式父親的特質集合。
因此,他的角色發展曲線并非一段心理旅程,而是一種敘事公式的實現,這正是影片空洞感的來源之一。
羅伊爾·坦南鮑姆是一個以某種性格防御機制來抵御真實痛苦的角色,而薩薩·科爾達則是一個將冷酷人格作為包裹自身的「風格」,《腓尼基計劃》這部電影的「風格」正在揭露他,以一種近乎嘲弄的方式。
所以從這個意義上,這部電影是用自身形成「套娃」式的評論。
這種自我戲仿,體現在莉斯爾冷面無表情地說出「我喜歡它」時,感覺就像安德森在拿自己的風格開玩笑。
這種對「壞爸爸」原型的重復已變得如此精煉,以至于它不再作為一種角色研究發揮作用,而是成為對安德森自身電影作品的一種元文本式的致意。
因此,這部電影的智識性遠遠超過了情感性。
另外,安德森的視聽美學,如今已成為一種被廣泛模仿的互聯網文化現象,大家可以看看那個著名的 Instagram 賬號「意外的韋斯·安德森」(Accidentally Wes Anderson),還有 TikTok 上的各種模仿視頻,網友的模仿創作好像從未疲倦。
面對這種現象,安德森本人的回應挺有意思的。他一方面對這種啟發表示贊賞,另一方面又與那些將他的風格簡化為呆滯、面無表情的戲仿劃清界限,他說「我不覺得我做的是那樣,我不會用那樣的鏡頭」。
這樣一來,《腓尼基計劃》中近乎戲仿的風格化,就可以被理解為安德森對互聯網將其美學扁平化的一種防御性,甚至是下意識的反應。
安德森的風格已成為一個「品牌」和一個「自成一派的類型」。面對一個自認為「懂」他風格的世界,安德森選擇加倍下注,讓風格變得更復雜、更華麗、更「他自己」,以此證明模仿者的膚淺。
通過將自己的風格推向最華麗、最「難以模仿」的極致,他或許正試圖將其從算法中奪回,創造出一種如此強烈的「安德森式」作品,以至于無法被簡化為一個簡單的 TikTok 濾鏡。
那他的反擊成功了嗎?
很遺憾,從目前的輿論來看,沒有。
再說說這部電影的類型特征,因為它是對間諜/驚悚類型片的一次蓄意且精湛的解構。
影片中的動作場面被持續地消解。一場飛機失事以喜劇化的輕松方式幸存下來,一次「輸血」被描繪成兩個角色面無表情地通過一根橡膠管連接的靜態畫面,而一場關鍵的對決則通過一場「H-O-R-S-E」投籃游戲解決。
影片用官僚主義的荒誕取代了類型片的刺激感。敘事由商業并購、稅務和文書工作、對螺栓市場的操控以及無休止且令人困惑的談判驅動,懸念被繁瑣的細節所取代。
通過抽干間諜驚悚片的刺激元素,安德森利用其空洞的外殼,來批判全球權力的真實本質。
他暗示,現實世界中的陰謀并非由魅力四射的超級間諜執行,而是由一群道德麻木、情感發育不全的寡頭,通過令人費解的金融操作來完成。
這部電影是一出關于晚期資本主義中「惡之平庸」的鬧劇。
影片充斥著密密麻麻的商業語言:缺口、合同、投資、利潤率等。薩薩最初計劃使用奴隸勞工,這代表了他賬簿上一筆深重的道德赤字。
他彌補資金缺口的旅程,與他彌補靈魂道德鴻溝的需求,形成了直接的平行關系。
薩薩在高潮部分的救贖,主要不是情感上的頓悟,而是一次金融行為。他選擇自己出資完成計劃,支付工人工資,并最終破產。
他用字面意義上的金錢償還了他的道德債務。他的救贖是通過平衡賬目實現的:犧牲物質財富以清理精神負債。
影片的最終信息是,只有當他一貧如洗時,他才第一次變得富有。換句話說,在這樣一個將萬物簡化為貨幣價值的體系中,即便是靈魂救贖,也必須是以購買形式獲得。
安德森由此呈現了一種矛盾的態度,他對資本主義世界中道德的存在,抱著犬儒的諷刺心態,但卻又寄托著渺茫的希望。
最后說下影片的結局。看似圓滿的結局,是否一次真正的和解?
還是一次最精致的表演,一曲關于無法逃離自身匠氣所構筑的美麗監獄的悲歌?
影片的世界是無休止的人造產物。從風格上來說,它是一部真人動畫片,居住著漫畫式的人物形象。
這種美學如此強大,以至于創造了一個封閉的系統,一個真實情感無法逃逸的黃金囚籠。
影片的結局,薩薩和莉斯爾經營一家小酒館,過著更簡單的生活是如此古雅、如此完美,以至于令人難以相信這是真的。
在經歷了一生的殘暴資本主義之后,薩薩轉變為一個快樂地打著牌的小酒館老板,這感覺不像是真正的改變,更像是搭建了另一個完美的、人造的立體模型。
這是終極的計劃:一場幸福的、被救贖的人生的表演。
同時,這部電影是一場關于其創作者自身美學的悲劇。
它發問:在一個被如此精細、令人窒息的完美所構建的世界里,真正混亂、人性化的救贖是否還可能?
它給出的答案是一個憂郁的「不」。
影評人所指出的情感空洞正是其全部意義所在。影片表明,一旦一種生活(或一部電影作品)完全建立在表面之上,即便是像救贖這樣深刻的體驗,也只能被呈現為另一個美麗但空洞的表面。
這是安德森在直面一種可能性:他耗費數十年完善的個人風格,或許已經構建了一個美到無法容納真相的世界。
所以我對這部電影的結論很矛盾,它既是一部昏昏欲睡、乏善可陳的作品,同時又體現了某種自我超越的意識和批判性。
我們見證了一位作者導演,將其標志性風格推向邏輯上的終點,同時也是其悲劇性終點。
看到最后,所有人都必然開始關心這樣一個相同的問題:他花費二十年時間,精湛構建起的一個黃金囚籠,是否連他自己也無法逃脫?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