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萬歷年間,鄱陽湖邊有個小漁村,村里人都靠打漁為生。周老四是個老實巴交的漁夫,四十出頭,皮膚曬得跟老樹皮似的,手上全是繭子。他有個十六歲的兒子叫順子,長得虎頭虎腦的,跟他爹一樣水性極好。
這天傍晚,周老四收網回家,竹簍里就兩條小魚,還不夠塞牙縫的。他蹲在門口抽旱煙,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
"爹,今兒個又沒打著魚?"順子從屋里出來,蹲在他旁邊。
"邪了門了,"周老四吐了口煙,"這半個月,湖里的魚跟長了腿似的,全跑沒影了。"
順子撓撓頭:"我聽王二叔說,湖里鬧水猴子呢,把魚都嚇跑了。"
"放屁!"周老四把煙鍋子往鞋底上磕了磕,"老子打了一輩子魚,就沒見過什么水猴子!"正說著,隔壁李嬸慌慌張張跑過來:"周大哥,可不得了!我家男人今早在湖邊洗網,看見個黑影子'嗖'地鉆水里去了,嚇得他網都不要了就跑回來了!"周老四哼了一聲:"一個個都魔怔了。"可心里卻犯嘀咕。這鄱陽湖自古就有水猴子的傳說,說是長得像猴子,渾身黑毛,專門拖人下水。老人們說,水猴子在水里力大無窮,上了岸就蔫了。
第二天天沒亮,周老四就劃船出去了。湖面上霧氣蒙蒙的,像罩了層紗。他撒下網,等了一會兒開始收,網沉甸甸的,心里一喜。可拉到一半,網突然劇烈晃動,差點把他拽下水。
"好家伙,準是條大魚!"周老四使勁拽著網繩,胳膊上的青筋都暴起來了。突然,網繩一松,他差點仰面摔倒。拉上來一看,網上破了個大洞,邊緣參差不齊,像是被什么東西咬的。周老四心里發毛,趕緊劃船回岸。剛靠岸,就聽見村里敲鑼打鼓的,一群人圍在湖邊。
"怎么了這是?"他擠進去問。王二臉色煞白:"老周,出事了!趙三家的娃在湖邊玩,被什么東西拖下水了!幸虧他爹在旁邊,一把拽住,可那東西力氣大得很,把娃的褲腿都撕爛了!"周老四湊近看,那褲腿上果然有幾道抓痕,還沾著些黑乎乎的毛發。他伸手摸了摸,又黏又腥,不像是尋常水獸的毛。
從那天起,村里人心惶惶。太陽一落山,沒人敢靠近湖邊。漁獲越來越少,家家戶戶都揭不開鍋了。
這天晚上,順子偷偷跟周老四說:"爹,我今晚想去夜漁。"
"胡鬧!"周老四一拍桌子,"沒聽說水猴子專挑晚上出來嗎?"順子不服氣:"爹,您不是說世上沒水猴子嗎?再說了,咱家米缸都見底了..."
周老四沉默了。最后他嘆了口氣:"要去也行,我跟你一塊去。"
"不用,"順子咧嘴一笑,"我都十六了,能照顧好自己。您腰不好,夜里湖上涼。"
周老四拗不過兒子,只好由著他去,臨出門前塞給他一把魚叉:"小心點,見著不對勁趕緊回來。"順子劃著小船消失在夜色中。周老四坐在門口抽煙,心里七上八下的。到了后半夜,順子還沒回來,他坐不住了,拎著燈籠就往湖邊跑。
湖面黑漆漆的,只有月光在水面上碎成一片銀屑。周老四喊了幾聲,沒人應。他心跳如鼓,正要解船去找,忽然聽見"嘩啦"一聲水響。
"順子!"他舉起燈籠照過去,只見湖中心水花四濺,隱約看見個人影在撲騰。
周老四二話不說跳上船,拼命往那邊劃。離得近了,他看見順子的船翻了,順子在水里掙扎,而水下有個黑影正拽著他的腿往下拖!"畜生!"周老四抄起船上的魚叉就擲過去。魚叉擦著水面飛過,那黑影似乎被驚動了,松開順子,"嗖"地潛入深水。周老四把順子撈上來時,兒子已經昏迷不醒,臉色鐵青,腿上赫然是五道烏黑的指印。更嚇人的是,順子胸口有個巴掌大的淤青,形狀像個猴爪子。
村里人聞訊趕來,七手八腳把順子抬回家。神婆劉奶奶來看過后直搖頭:"這是被水猴子攝了魂啊!要是不把魂找回來,這孩子活不過三天..."
周老四跪在床邊,握著兒子冰涼的手,老淚縱橫。順子娘死得早,他就這么一個獨苗,要是出了事,他也不想活了。
"劉嬸,您給想個法子..."周老四聲音發抖。劉奶奶掐指算了算:"水猴子最怕兩樣東西,一是鐵器,二是朱砂。你去鎮上買些朱砂來,我給畫道符。不過..."她欲言又止。
"不過什么?"
"這水猴子道行不淺,光靠符咒怕是不行。你得去廬山找張道士,他懂降妖的法子。"
周老四二話不說,把家里攢的銀子全帶上,天沒亮就出發了。廬山離這兒七十多里路,他硬是一天一夜沒合眼,腳底板磨出血泡也顧不上。
張道士是個精瘦的老頭,住在半山腰的破道觀里。聽了周老四的講述,他捋著山羊胡子說:"那不是普通的水猴子,是成了精的'水魈'。它專吸活人精氣,你兒子是被它標記了。"
"道長救命啊!"周老四又要跪下,被張道士扶住。"法子倒是有,就看你敢不敢了。"張道士從箱子里取出個銅鈴鐺,"今夜子時,你帶著這個去湖邊搖響。那水魈必會現身,你要把它引上岸。"
周老四咽了口唾沫:"上了岸就能制住它?"
"上了岸它力氣減半,我再教你幾句口訣,你趁機把這道符貼它腦門上。"張道士遞過一張黃符,上面用朱砂畫著復雜的圖案,"記住,貼符時要喊你兒子的名字。"周老四把符咒和鈴鐺小心收好,又聽張道士交代了些細節,這才匆匆往回趕。回到家已是傍晚,順子情況更糟了,呼吸微弱得像隨時會斷。周老四按照張道士教的,用朱砂在兒子周圍畫了個圈,又在床頭點了三盞油燈。
"兒啊,爹一定把你救回來..."他摸摸順子蒼白的臉,轉身出了門。
月黑風高,湖邊靜得嚇人。周老四站在淺水處,搖響了銅鈴。清脆的鈴聲在夜色中格外刺耳。搖到第三下時,湖面突然泛起漣漪,接著"咕嘟咕嘟"冒起水泡。
周老四心跳如擂鼓,繼續搖鈴。突然,一個黑影從水里竄出來,濺起老高的水花。月光下,那東西確實像只猴子,但足有半人高,渾身濕漉漉的黑毛,眼睛泛著綠光。
"來啊!"周老四邊退邊搖鈴。水魈發出"吱吱"的怪叫,追了上來。就在它即將撲上來時,周老四猛地轉身往岸上跑。水魈追到沙灘上,動作果然慢了許多。周老四瞅準機會,掏出黃符就往前沖。誰知那水魈狡猾得很,一個閃身躲開,反手一爪子撓在他肩膀上。
周老四疼得眼前發黑,但想到昏迷的兒子,咬牙又撲上去。這次他假裝跌倒,等水魈靠近時突然暴起,一把將黃符拍在它額頭上,大喊:"順子!"水魈發出凄厲的尖叫,渾身冒起白煙。它瘋狂掙扎,黃符卻像烙鐵一樣死死粘在它頭上。漸漸地,它動作越來越慢,最后癱在地上不動了。周老四喘著粗氣,這才發現肩膀火辣辣地疼,血把半邊衣服都浸透了。他強撐著用繩子把水魈捆了個結實,扛起來就往家走。
快到家時,他聽見屋里傳來順子的咳嗽聲,心頭一喜,加快腳步。推開門,果然看見順子撐著身子坐起來了,正虛弱地喊著"爹"。
"兒啊!"周老四把水魈往地上一扔,撲到床前抱住兒子,眼淚止不住地流。順子迷迷糊糊地問:"爹,我這是怎么了?"劉奶奶在一旁抹眼淚:"好了好了,魂回來了!"她轉頭看向地上的水魈,突然"咦"了一聲:"這...這不是..."
周老四這才仔細看那水魈。在油燈下,它身上的黑毛正在脫落,露出青白的皮膚。更驚人的是,它的臉漸漸變成了人形——一個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
"這是...十年前失蹤的陳掌柜?"劉奶奶驚呼。
那人虛弱地睜開眼睛,聲音沙啞:"救...救我..."
周老四盯著地上那個漸漸顯出人形的"怪物",手里的魚叉"咣當"一聲掉在地上。這哪是什么水猴子,分明是個活生生的人!只是這人渾身長滿了水藻和寄生的貝類,頭發胡須亂得像水草,指甲彎曲如鉤,難怪被當成了怪物。
"陳...陳掌柜?"劉奶奶顫巍巍地湊近,突然拍腿大叫,"真是陳家布莊的陳明遠啊!十年前送貨過湖,連人帶貨都沒了蹤影!"那人虛弱地睜開眼睛,嘴唇哆嗦著:"水...給我水..."
順子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端來一碗溫水。那人貪婪地喝著,喉嚨里發出"咕咚咕咚"的響聲。喝完了水,他長長出了口氣,眼神漸漸清明起來。
"老周大哥..."他竟認出了周老四,"我是明遠啊..."屋里頓時炸開了鍋。聞訊趕來的村民把周家擠得水泄不通,七嘴八舌地問個不停。最后還是周老四吼了一嗓子:"都消停點!讓陳掌柜緩口氣!"人群安靜下來,陳明遠斷斷續續講起了他的遭遇。
原來十年前,他帶著一船綢緞去南昌府交貨,夜里在湖上遇到了湖匪。匪首叫馬三炮,是鄱陽湖上有名的惡霸。他們搶了貨不說,還把船上的人都綁了石頭沉了湖。陳明遠因為懂記賬,被留下一條命,關在湖心一片礁石下的洞穴里,一關就是十年。
"那地方隱在水下,洞口只有潛水才能進出。"陳明遠摸著自己變形的手指,"他們逼我記賬、洗衣、做飯...稍有怠慢就是一頓毒打。"周老四聽得拳頭攥得咯咯響:"那你怎么變成這副...模樣?"陳明遠苦笑:"前年我趁他們喝醉逃跑,被發現了。馬三炮把我鎖在淺水區,半身泡在水里當苦力。時間久了,身上就長了這些東西。"他指了指身上那些水藻和貝殼,"后來我聽說湖邊鬧水猴子,就想..."
"你就故意裝神弄鬼!"順子突然插嘴,"那天晚上在水里拽我腿的是你?"陳明遠羞愧地低下頭:"對不住小兄弟...我是想引起岸上人注意。我觀察很久了,知道你水性最好,想著要是你出事,官府肯定會來查..."周老四氣得胡子直抖,可看著陳明遠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又罵不出口。這時順子突然"哎呀"一聲:"爹,我想起來了!那晚我船翻之前,看見水里有反光,像是...像是鐵器!"
天蒙蒙亮時,村里幾個精壯漢子拿著魚叉棍棒,跟著周老四劃船出了湖。陳明遠雖然虛弱,但堅持要帶路。他指著湖心一片不起眼的水域:"就在那下面,漲潮時洞口會被淹沒。"
眾人正要下水,突然"嘩啦"一聲,不遠處冒出幾個腦袋,接著是明晃晃的刀光!
"不好,是湖匪!"陳明遠臉色大變。只見五六個漢子從水里鉆出來,嘴里叼著蘆葦桿,手里拿著分水刺,眨眼間就游到了船邊。周老四抄起魚叉就刺,一個湖匪慘叫一聲沉入水中。其他船上的村民也跟湖匪打作一團。混亂中,陳明遠突然指著遠處:"馬三炮!"
只見一艘快船疾馳而來,船頭站著個鐵塔般的漢子,滿臉橫肉,手里提著把鬼頭大刀。周老四心里一沉——這馬三炮是出了名的狠角色,早年當過兵,殺人不眨眼。
"撤!快撤!"周老四大喊。幾條漁船拼命往岸邊劃,湖匪的水性卻出奇的好,窮追不舍。眼看就要被追上,突然岸上傳來一陣鑼響,接著是整齊的腳步聲——原來是村里人報了官,十來個衙役正張弓搭箭對著湖面。馬三炮罵了句臟話,打了個呼哨,湖匪們立刻潛入水中不見了蹤影。
回到村里,縣令親自來問案。陳明遠跪在地上聲淚俱下,說湖匪不止他一個俘虜,還有七八個苦工被關在水洞里。縣令捻著胡須說:"這伙湖匪狡猾得很,巢穴隱蔽,本官剿了幾次都沒成功。"
周老四突然想起什么:"大人,他們既然在水下來去自如,肯定有換氣的地方!"
"爹說得對!"順子跳起來,"我看見的鐵器,說不定就是他們水下的機關!"縣令眼睛一亮,當即決定組織人手圍剿。周老四和順子主動請纓帶路,陳明遠雖然虛弱,也堅持要同去,說要救那些還在受苦的弟兄。
第二天正午,陽光直射湖面,正是水下能見度最好的時候。周老四和幾個水性好的村民潛下水,果然在陳明遠說的位置發現了個隱蔽洞口。洞口上方懸著幾個鐵籠子,里面裝著活魚——原來是給湖匪換氣用的。
衙役們埋伏在周圍的蘆葦蕩里,周老四則按計劃故意在洞口附近弄出動靜。不一會兒,幾個湖匪果然從洞里鉆出來查看。等他們全部出水,縣令一聲令下,埋伏的衙役一擁而上。馬三炮見勢不妙,想潛水逃跑,卻被順子一個猛子扎下去抱住了腿。兩人在水里扭打,順子年紀小力氣不夠,眼看要吃虧,周老四舉著魚叉就跳了下去。
"老東西找死!"馬三炮摸出匕首就刺。周老四閃身躲過,魚叉往前一送,正扎在馬三炮大腿上。血立刻染紅了一片湖水,馬三炮慘叫著浮出水面,被等在上面的衙役逮個正著。剿了湖匪老巢,救出七個被囚禁的苦工,個個骨瘦如柴,見光就流淚。衙役還在洞里搜出不少贓物,有綢緞、瓷器,甚至還有官銀。縣令樂得合不攏嘴,這功勞夠他升官的了。
周老四卻蹲在湖邊發呆。順子走過來挨著他坐下:"爹,想啥呢?"
"我在想,"周老四指了指湖面,"這半個月魚少了,八成是被湖匪的機關嚇跑的。現在匪患除了,魚該回來了吧?"
果然,沒過幾天,湖里的魚群漸漸多了起來。村民們又能滿載而歸,臉上重新有了笑容。
陳明遠在周家養了兩個月,身上的寄生生物慢慢褪去,雖然留下滿身疤痕,但總算有了人樣。他老家已經沒了親人,就留在周家幫工。別看他曾經是個掌柜,干起活來一點不含糊,補網修船樣樣在行。
這天傍晚,三人坐在門前喝魚湯。陳明遠突然說:"老周大哥,我想娶個媳婦。"
周老四一口湯噴出來:"啥?你都四十多了!"
"四十三,不算老。"陳明遠不好意思地搓著手,"我看李嬸守寡多年,人也賢惠..."順子偷笑:"陳叔有眼光!李嬸做的腌魚全村第一!"周老四抹了抹嘴:"成,明天我找劉奶奶說媒去!"正說著,湖面上傳來"嘩啦"一聲。三人同時轉頭,只見一條大鯉魚躍出水面,在夕陽下劃出一道金紅色的弧線,又"撲通"鉆回水中。
"好兆頭啊!"陳明遠笑著說。周老四點點頭,掏出旱煙袋點上,滿足地吸了一口。順子伸了個懶腰,起身去收拾漁網。微風吹過湖面,泛起細碎的波紋,像撒了一湖的金子。
遠處的村莊升起裊裊炊煙,偶爾傳來幾聲狗叫。一切都是那么平常,那么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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