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二十年的臘月,北京城刮著刀子似的北風。護城河早就凍得結結實實,河面上能跑馬車。這天剛蒙蒙亮,老趙就帶著幾個徒弟出了城,往西直門外的冰窖趕。
老趙今年五十有三,干藏冰這行當已經三十多年了。他個子不高,背有點駝,兩只手卻出奇地大,指節粗得像老樹根。這雙手冬天采冰,夏天賣冰,養活了一大家子人。
"師父,今兒個天兒可真冷。"大徒弟德順縮著脖子,哈出的白氣在胡子上結了一層霜。
老趙瞇眼看了看天:"冷才好,冰瓷實。記著,采冰要趕在'三九'天,這時候的冰最透亮,存到來年夏天都不帶化的。"
到了冰場,十幾個短工已經等著了。老趙指揮著人在冰面上畫線,用冰镩子鑿出一尺見方的冰塊。這活兒講究技巧,勁兒大了冰容易裂,勁兒小了又鑿不動。老趙親自示范,冰镩子在他手里跟活了似的,三下兩下就撬起一塊晶瑩剔透的冰磚。
"看見沒?這冰得透亮得像水晶,里頭不帶氣泡的才是上等貨。"老趙抹了把汗,"這樣的冰存到六月,擱在酸梅湯里,那叫一個透心涼!"正說著,遠處傳來一陣騷動。老趙抬眼望去,見幾個短工圍在河岸邊的雪堆旁指指點點。
"怎么回事?"老趙走過去問。
"趙爺,這兒躺著個人!"
扒開積雪,露出個半大孩子,約莫十三四歲,臉凍得發青,嘴唇都紫了。老趙伸手一探,還有口氣兒。"快,抬我屋里去!德順,去請大夫!"老趙的屋子就在冰窖旁邊,是間低矮的土坯房。屋里生著火盆,暖烘烘的。大伙七手八腳把孩子抬上炕,老趙媳婦趕緊拿來棉被裹上,又熬了姜湯往孩子嘴里灌。
半晌,那孩子眼皮動了動,睜開眼,看見一屋子陌生人,嚇得直往后縮。
"別怕,這兒沒人害你。"老趙坐在炕沿上,"你叫什么?家在哪?"
孩子搖搖頭,嗓子啞得說不出話。老趙媳婦端來熱粥,孩子狼吞虎咽地吃了,這才斷斷續續說了自己的遭遇。原來他叫小六子,老家在保定,爹娘染瘟疫死了,他跟著逃荒的人來京城討生活,結果凍昏在雪地里。
"可憐見的。"老趙媳婦抹眼淚,"這么小的孩子..."
老趙抽著旱煙沒說話。等大夫來看過,說孩子沒大礙,就是餓的凍的,養幾天就好。老趙這才開口:"要不...留下吧?正好缺個打下手的。"就這樣,小六子成了老趙的徒弟。這孩子機靈,眼里有活,學東西快。不出半年,采冰、運冰、藏冰的手藝學了個七七八八。老趙常跟媳婦念叨:"小六子這孩子,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
轉眼到了第二年夏天。這天老趙正在冰窖里清點存貨,小六子慌慌張張跑進來:"師父,外頭來了頂轎子,說是禮部的什么大人找您!"老趙心里咯噔一下。他這種平頭百姓,跟官府從無往來,怎么會有大人找他?趕緊擦了手迎出去。轎子里下來個穿綢緞的中年人,白白胖胖的,手指上戴著個翡翠扳指。老趙認得,這是禮部侍郎溫大人,常在街上看見他的轎子經過。
"你就是趙冰匠?"溫大人捏著鼻子問,好像冰窖的涼氣熏著他了。
"回大人話,小的是。"老趙哈著腰。溫大人四下打量:"聽說你這兒的冰最好,太后老佛爺壽辰在即,本官負責采辦宴席用度。你這冰窖里還有多少存貨?"老趙心里一喜,這可是大買賣!忙道:"回大人,還有兩千多塊上等冰,都是去年'三九'天采的,透亮得很..."
"都給我留著。"溫大人一揮手,"另外,本官還要定制一批特殊冰塊,要摻入硝石,能保七日不化。你可能辦到?"老趙遲疑了:"大人,硝石冰吃著發苦,宴席上怕是不妥..."
"你懂什么!"溫大人臉一沉,"這是用來冰鎮瓜果的,又不要你直接入口。十兩銀子定金,事成后再給二十兩。做不做?"
三十兩!老趙一輩子沒見過這么多錢。他咽了口唾沫:"做,小的這就準備。"溫大人滿意地點點頭,留下定金走了。老趙捧著銀子直發愣,小六子湊過來:"師父,我聽說硝石有毒..."
"小孩子懂什么!"老趙瞪眼,"大人說了不吃進肚,怕什么?快去準備硝石!"接下來的日子,老趙帶著徒弟們日夜趕工。按溫大人要求,他們把硝石溶在水里,凍成特殊的冰塊。小六子總說這冰聞著怪,老趙卻只顧著數錢,沒當回事。
交貨前一天夜里,小六子突然搖醒老趙:"師父!我剛才看見有人往冰窖里撒東西!"
老趙一個激靈爬起來,提著燈籠去冰窖檢查。借著燈光,他發現幾塊硝石冰上沾著白色粉末。小六子沾了點嘗,立刻吐出來:"是砒霜!"
老趙腿一軟,差點坐地上。這要是送到太后壽宴上...他不敢往下想。
"師父,咱們報官吧?"小六子急得直跺腳。"報官?說溫大人下毒?誰信?"老趙苦笑,"咱們平頭百姓,拿什么跟官老爺斗?"正說著,外頭傳來嘈雜聲。老趙剛打開門,就被幾個衙役按住了。溫大人踱步進來,厲聲道:"好你個趙冰匠!竟敢在冰塊里下毒謀害太后!來人啊,把這反賊拿下!"
老趙百口莫辯,被五花大綁押走了。小六子想沖上去,被衙役一腳踹倒。眼看師父被帶走,小六子急中生智,趁亂躲進了冰窖。
第二天,整個北京城都傳遍了:藏冰人老趙在冰塊里下毒,意圖謀害太后,已經下獄問斬。街坊們都不信,老趙為人老實本分,怎么會干這種事?可官府鐵證如山,說在老趙家搜出了砒霜。
小六子知道這是栽贓。他在冰窖里躲了三天,終于想出了主意。這天夜里,他摸黑溜進溫大人府邸的后院。白天他打聽到,溫大人最近常去一個叫"醉仙樓"的地方喝酒。翻墻進院,小六子跟只貓似的貼著墻根走。忽然聽見書房里有人說話,他湊近窗戶,聽見溫大人正跟人密談:
"...那趙冰匠不過是個替死鬼。真正的目標是醇親王,他在壽宴上必用這些冰塊鎮酒..."
"大人高明。可那冰匠要是翻供..."
"怕什么?大牢里我有的是辦法讓他閉嘴。明天就讓他畫押,后天問斬..."
小六子聽得渾身發抖。他正想離開,忽然看見桌上放著本賬冊,上面寫著"硝石采買"。靈機一動,等溫大人送客出門,他溜進書房把賬冊揣懷里,又順走了桌上的幾封信。回到藏身處,小六子借著月光翻看賬冊,發現溫大人用公款買了十倍于需要的硝石,其余銀兩都進了自己腰包。那些信更不得了,是溫大人和藥材商的往來,提到購買砒霜的事。
天一亮,小六子就去找德順師兄。師兄弟倆一合計,決定去找醇親王府的管家。這管家常來買冰,認得老趙。
說來也巧,這天醇親王正好在府里。看了賬冊和信件,勃然大怒,立即命人拿下溫大人。公堂之上,溫大人還想狡辯,可面對鐵證如山,只得認罪伏法。老趙被放出來時,已經不成人樣。在大牢里受了刑,一條腿瘸了,眼睛也半瞎。小六子攙著他慢慢往家走,路過溫府時,看見大門上貼著封條。
"師父,您看..."小六子指著封條。老趙搖搖頭:"看什么看,回家。夏天快過去了,該準備采新冰了。"
后來,老趙的冰窖生意越做越大。小六子成了他的接班人,把藏冰的手藝傳了下去。有人說,老趙家的冰特別涼,是因為冰窖里藏著一段冷暖人生。每逢夏天,總有人來買冰時問起當年的故事,老趙總是擺擺手:"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提它作甚?吃冰,吃冰。"
只有夜深人靜時,老趙會摸出那個翡翠扳指——那是溫大人落在他冰窖里的——對著油燈出神。扳指內側刻著四個小字: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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