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一場雨后,秦嶺愈發蒼翠。
當清晨的陽光灑落小院,秦嶺山腳下的北張村楮皮紙抄制技藝傳習所里,67歲的馬松勝俯身紙漢槽上,將細密的竹簾輕輕插沒入紙漿,游弋起落間,一張白亮的楮皮紙便呈現在竹簾上。
這是自西漢起就“長”在秦嶺山下造紙匠人身上的“功夫”。輕輕一張楮皮紙,承載著跨越千年的中華紙魂,也傳承著人與自然互相依存、和諧共處的生存智慧。
“楮先生”是秦嶺的饋贈
楮皮紙制作技藝是我國傳統手工紙生產的重要技藝之一。長安區、周至縣一帶沿山村落自西漢起就有制作楮皮紙的傳統,至今已有2000余年。
楮皮紙的興盛和秦嶺的產出緊密相連。楮皮紙制作以秦嶺中常見的楮樹、即秦人俗稱構樹的樹皮內瓤為原料。“聽老輩人說,過去陜南秦嶺山里有專門的構(樹)山,一片山上全種構樹。山上的構樹每年砍一次,因為保留著樹根,來年又會發出滿山的構樹。陜南還有瓤行,專門給我們這些紙戶賣構樹皮。”馬松勝說。
楮樹皮內瓤經過浸泡、灰蝕、蒸煮、漂洗、踏碓、切幡、搗漿、打飛、抄紙、去水、曬紙等幾十道大小工序,最終才能成為一張潔白柔韌的楮皮紙。
吳興筆法妙天下,人藏片楮無遺者。因著楮皮紙,千百年來,楮一直是紙的代稱。更雅者,稱之為“楮先生”。
“楮皮紙整個生產流程不使用現代機械,也不使用紙藥,卻能進行分張。”采訪中,馬松勝頗為自豪地說。這套生產工藝在國內的手工紙制造業內極為罕見,被譽為研究手工紙工藝演化進程的“活化石”。
宋代梅堯臣有詩云:寒溪浸楮舂夜月,敲冰舉簾勻割脂。焙乾堅滑若鋪玉,一幅百錢曾不疑。手工楮皮紙因用料純天然,筋度好色澤白凈,質地柔軟耐磨,在幾千年的漫長年月里,除用于書法繪畫外,還被用于制作古籍、報紙、賬簿、銀封、茶封、酒海、紙幣,甚至被用來當作石膏固定傷骨。
2007年,北張村楮皮紙制作技藝被列入陜西省第一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2008年,被確定為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2011年,起良村造紙制作技藝被列入陜西省第三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寫故事的紙也有故事
“人多地少沒有田,全靠抄紙度饑寒。”為啥整個村子的人都制作楮皮紙?馬松勝笑著說了這么一句順口溜。
北張村坐落在秦嶺腳下,灃河東岸,當地百姓自古以來就靠秦嶺的楮樹謀生,以造楮皮紙過活。
“倉頡字,雷公瓦,灃出紙,水漂簾”。這首歷經千年流傳下來的民謠,佐證了當地造紙的悠久歷史。時至今日,馬松勝仍習慣將撈紙的方槽稱為紙漢槽。紙槽為啥要加個“漢”字?他說,從漢代開始抄紙,村里一輩輩人就這么叫了下來。
據《西安地名故事》記載,唐代北張村專為皇宮造御紙,稱為貢紙,直到清代該村仍每年給京城皇室進貢紙。革命年代,北張村的紙還運往延安,成為《解放日報》《陜甘寧邊區報》以及“邊幣”的用紙。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村里基本上家家戶戶都有造紙作坊。
位于白馬河畔的周至縣起良村,是另一個故事了。
因為造紙離不開水,白馬河又經常鬧水患,所以千百年來村子多次沿著白馬河遷移,三遷后定在現在的位置。
周至起良蔡侯紙博物館,兩位工人師傅正在漂洗楮樹皮
古時,起良村地處漢上林苑五柞宮,是皇室的造紙作坊。起良蔡侯紙博物館里,抄紙時記錄紙張數目的銅錢石刻“十進制”古法計數器、起良人契約里用到的造紙專用的數字符號,過去村上蔡倫忌日請戲班子唱戲的傳統,村里人紀念倫神(蔡倫)祭祀活動的留影……都是紙鄉獨有的古老淵源。
“起良的紙,元馬店的席,張屯的篩子不用提”。在起良蔡侯紙博物館負責人劉曉東的記憶中,楮皮紙是一種獨有的榮耀。“我上學的時候,整個村子都造紙,村里墻上到處曬的紙。我們村的娃們就能用楮皮紙訂本子、包書皮、刻皮影,別村的娃就沒有這待遇。”
馬松勝展示楮皮紙制作工序
馬松勝老伴兒鄒選利在分張,之后她會用一把掃帚將分張好的紙鋪貼上墻晾曬
“花紙”“熊貓紙”和“艾紙”
抄紙是馬松勝家祖祖輩輩吃飯的本事。在老人的記憶里,爺爺、父親終日在紙漢槽旁忙活。到了他這一輩,在父親“家有萬貫,不如薄藝在身”的教誨下,17歲初中畢業的馬松勝也站在了紙漢槽旁,這一站就是一輩子。
從斗方抄起,到小三尺、尺二五、尺三五,越來越大的尺幅,見證了他手藝的精進。
楮皮紙雖然輕薄,但工序繁瑣,且全靠人力完成,勞動強度很大,并且非常考驗技藝。馬松勝說,當年抄紙一個池子要三個人協作,他每天一站就是十二三個小時。
因為貼紙曬紙的活兒相對輕松,男的抄紙女的貼紙,是北張村約定俗成的傳統。為此還流傳下來一句順口溜:有女甭嫁北張村,半夜起來站墻根。
說起一輩子的“抄紙經”,馬松勝總結了八個字:眼尖手快,全憑經驗。他說:“抄紙心要靜,心里有事就撈不成,俺們行話叫‘犯手’。”
如今,馬松勝抄紙,老伴鄒選利曬紙,秦嶺腳下,日子緩慢流淌,在楮皮紙上留下紋路。老人還多次外出學習反復改良,做出了四尺、六尺的大尺幅楮皮紙。十幾年前,他突發奇想,將時令花卉、艾葉等夾在兩張楮皮紙之間,做出了更具觀賞性、用途更廣泛的花紙。
今年3月,馬松勝入選第六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我抄了一輩子紙,屋里的吃喝拉撒、娃們上學的費用都是我從紙漢槽里抄出來的。我本來就愛干這,現在成了國家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更要想辦法把手藝傳下去。”
劉曉東推陳出新造出了“熊貓紙”,他向記者展示熊貓糞便
為了把村里祖祖輩輩的造紙技藝傳承下去,當了一輩子老師的劉曉東,在2009年臨近退休時開始著手恢復古法造紙。2010年,他和當年的老手藝人用古法造紙術造出了第一張紙。2016年,他建起了周至起良蔡侯紙博物館,延續起良紙鄉根脈,展示傳承古法造紙精髓。他還耐心鉆研推陳出新,推出了混合熊貓糞便做出的“熊貓紙”和混合艾草做出的“艾紙”。
周至起良蔡侯紙博物館已成為陜西省第一批中小學優秀傳統文化教育社會活動實踐基地,每天忙著接待學生和中外游客。
劉曉東雖然忙碌卻驕傲,他說:“起良村人世世代代以造紙為業,這是先人們留下來的東西,不能到咱這兒斷了。我是起良人,我有責任把古法造紙技藝傳承下去!”
【記者手記】
歷史長河漫漫。歲月激流中,西安人和秦嶺山之間的聯系該以怎樣的方式延續?
夏日晨光輕撫秦嶺,在山下的北張村楮皮紙抄制技藝傳習所,聽馬松勝講過去的故事,看他和老伴抄紙、晾紙時少言少語卻默契流暢,這個問題的答案不言而明。
在起良蔡侯紙博物館,古法造紙的文化基因更是滲入到了當地人生活的方方面面。時至今日,村里人仍將蔡倫稱呼為“倫神”。于他們而言,這古老的技藝是生計、是榮耀,也是千百年淬煉而成的精神圖騰。
薄薄一張楮皮紙,就這樣越過歲月更迭,將人和山緊緊連接在了一起。而秦嶺山民也用創新、堅守和傳承,在歲歲年年中描摹著父親山的堅韌和包容。
馬松勝的竹簾起落間,是自然與匠心的對話;劉曉東的“熊貓紙”里,是傳統與未來的交融。作為中華文明的“活化石”,楮皮紙制作不僅記錄歷史,更啟示著非遺保護的真諦:唯有根植地域文化、擁抱生態智慧,傳統技藝方能如秦嶺般生生不息。
文/圖 西安報業全媒體記者 劉雪妮 西安市社會科學院歷史文化所副研究員 唐穆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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