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州人民公園打人視頻截圖
鄭州人民公園打人事件已落幕,17人被捕,其中11人刑拘,6人行政拘留(其中有5人未成年)。在喧囂的輿論場上,這事想來很快就會被人遺忘,更沒什么人會去深究這意味著什么,然而在我看來,這是我們時代一個令人悚懼的征兆。
這不是普通的暴力犯罪,而是針對特定邊緣群體的:這群平均年齡不到20歲的暴徒,以“獵gay行動”為名,舉著甩棍、木棒,見到獨行男性就進行侮辱性盤問“你是1還是0?”,將男同性戀視為可以任意施暴的對象,還把受害者的痛苦變成流量,在短視頻平臺上炫耀“戰績”,自視為捍衛性道德原則的“好男兒”。
值得注意的是:他們施暴的目的并非圖財,只是為了將自己扭曲的攻擊欲宣泄在那些邊緣化的群體身上,把暴力正當化、娛樂化,通過進而獲得一種良好的自我感覺。
這不是一時興起,而是精心計劃的:早在2019年,這群人就開始在公園勒索老頭,但從2024年起專挑男同性戀者下手,受害者作為性少數群體,挨打后也不敢報警,加上施暴者中有些還是未成年人,打人也不用擔責,也就是說,這群自居“正義”的暴徒其實非常雞賊,在不用擔責、欺負不能還手的弱者時最“勇敢”,那是不折不扣的“偽正義”。
當然,他們真正的興趣并不是維護什么道德原則,而就是暴力本身。一名勸架的公園保安被打斷肋骨(輕傷二級),連夜跑的初中生都被他們群毆,就因為對方“沒及時回答性取向問題”。不夸張地說,性取向仿佛成了他們“合法施暴”的執照。
別看他們現在被抓了,但他們之所以能這樣,正是因為其施暴的底層邏輯與我們這個社會的主流價值觀是一致的。
編劇汪海林在一番引發激烈爭議的發言中,曾毫不掩飾地說,90年代北京爺兒們把“打兔子”(“兔兒爺”是男同性戀的暗語)當作“娛樂活動”,他在那些人挨打的時候倒還同情,但現在看到他們“牛逼”、“招搖”,就忍不住反感。
也就是說,在他心目中,同性戀是低人一等的,就應該乖乖呆在自己的位置上,他的男子氣概讓他覺得“欺負弱者是不對的”,但又覺得“弱者就不該和我平起平坐”。這充分體現出一個老直男對當下多元文化的不適,那是對他支配地位的威脅,因而情不自禁懷念起以往能以暴力打壓邊緣群體的時代。
在鄭州人民公園打人事件中,雖然網上輿論一邊倒地譴責暴力,但耐人尋味的是,在官方通報和主流媒體上,幾乎都無一字提及這些人的施暴對象是同性戀者。這種避而不談的曖昧態度意味著受害者無法得到公開、正面的支持。
事實上,如果說“同性戀者擁有同樣的權利”,很可能會引發爭議。因為現在輿論的反應建立在“暴力是不對的”這一抽象原則之上,但如果大眾得知施暴對象是誰之后,態度就可能動搖乃至轉變,我在討論這一事件的帖子底下就看到有人評論:“雖然但是……同性戀這個群體,群P、約炮、亂倫、無下限、傳播艾滋病,真的該被下油鍋?!?/p>
也就是說,有的是人覺得“盡管施暴不對,但那些挨打的也不是什么好東西”——這就是暴力的庇護所,因為這種邏輯會讓他們覺得“同性戀者就是有意追求不健康、不道德的生活,挨打也不值得同情。
當然,這就是歧視,歧視不僅是維持不平等體系的策略,為暴力提供了合理化的借口,而且本身就是產生暴力的源泉,因為當某種意識形態證明異類所遭遇不平等待遇的正當性時,暴力又會反過來維護并強化這一意識形態。
在一個價值觀單一的社會里,任何異類都很難活得安心自在。在文革時期的上海,有位 年輕年輕姑娘跌倒在街頭,被一群紅衛兵肆意羞辱,她木木地坐在泥地里哀哭著說:“我不是資產階級。”——她遭此凌辱,只是因為她穿了窄管褲,就被視為走資派,也就使得那群暴徒自認有權這樣對待她。
成都的gay吧
為什么這次的事件出現在鄭州,恐怕也是因為這座城市缺乏多元寬容的城市文化傳統,它向來是以工人運動、極左激進和平民主義著稱。相比起來,在號稱“gay都”的成都就極不可能出現這種事,因為成都的城市文化向來以包容著稱,“哪怕看不慣,但那是別人的活法,管不著”。
通常來說,大城市都比鄉村更為包容,因為大城市勢必容納許多異質化的群體,不可能像小型社區那樣同質化。從這一意義上說,鄭州人民公園的打人事件意味著,當地自發涌現出一些激進的群體,將社會偏見武器化,極力壓縮異類的生存空間,阻止社會朝向讓他們不悅的多元化方向演進。
越是那些歧視嚴重的地方,越有可能存在這樣一個規律性現象:“公開的同性戀者愿意從事社會地位低下的職業;秘密的同性戀者則常常從事社會地位較高的職業?!崩碛珊芎唵危喝绻@一身份遭受歧視,那么有身份的人當然不敢暴露這一秘密。
可想而知,這些異類會比常人更樂于流向一個能讓他們更自由呼吸的地方。就此而言,異類能否安心活著,堪稱當地價值多元、包容的可靠指針,而這些遭排斥的少數派,往往正是文化創造力的前沿力量。
同性戀者由于其隱秘的性取向,有著比常人更敏銳的感受力。他們是天生的跨界者,身為男性卻更能了解女性(所以才有“gay蜜”的說法),對不同的體會都能兼容,或許正因此,無論在哪里,藝術圈子都是同性戀者的集中地。
后現代主義贊頌這種跨越邊界的現象,尤其在全球化時代,無論是“文化雜交”還是性別多元,都被歡呼為為一種去中心化的現代勝利。大多數人都只知道一種文化、一個環境,但像流亡者、移民、同性戀者卻出入于不同類別之中,并因為其多重視野而具有一種特殊的覺知。那不僅對一元價值觀具有批判認識,也通向人的自我解放。
然而,對于仍強調身份邊界清晰的中國社會來說,這種模糊邊界的任何行為,都是需要打壓的危險跡象。從這一意義上,鄭州人民公園打人事件是一個具體而微的縮影:不寬容的意識形態滲透之下,多元文化隨時可能遭到壓制、詆毀和污蔑,而那勢必伴隨著社會活力的退潮。
從這意義上說,之所以要為異類爭取空間,說到底與其說是為了他們,不如說是為了我們所有人:因為只有當異類都能安心活著,我們才有可能拓展邊界,看到更豐富多彩的世界而不至于被質疑忠誠,也才不至于變得越來越沒有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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