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吏倪廷謨

乾隆三十九年，安徽六安州。

晨光熹微，州衙內(nèi)已是一片肅然。新任知州倪廷謨端坐堂上，眉宇間透著讀書人的清朗，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干練。這位出身浙江仁和的進士，早已因善斷疑獄、明察秋毫而聲名遠播。百姓私下議論：“倪公到任，六安的冤鬼怕是要無處藏身了。”

六安地處江淮，民風淳樸亦夾雜彪悍。倪廷謨深知，治理一方，首重刑名。他翻閱卷宗，走訪鄉(xiāng)里，事必躬親。衙役們很快領(lǐng)教了新知州的厲害：問案條理分明，查訪細致入微，容不得半分敷衍。“刑名乃生民司命，稍有疏虞，便成冤獄。”這是倪廷謨常掛嘴邊的話，也是他身體力行的準則。

衙門外，市井喧囂。販夫走卒的叫賣聲，茶館里的談笑聲，交織成尋常日子的背景。無人知曉，一樁即將震動江淮的奇案，正悄然逼近。它的詭譎離奇，將是對這位新任知州智慧與毅力的終極考驗。

倪廷謨處理完幾樁田土糾紛，正欲退堂。忽然，衙門外傳來急促的鼓聲，伴隨著婦人凄厲的哭嚎，撕破了午后的寧靜。“青天大老爺！冤枉啊！我丈夫……他死得不明不白！”所有人的心，瞬間被這凄厲之聲揪緊。

暴斃疑云

擊鼓鳴冤的婦人姓林，一身素縞，滿面淚痕，幾乎是被鄰里攙扶著爬上州衙臺階。她斷斷續(xù)續(xù)哭訴：昨日傍晚，丈夫王二收工回家，說口渴得厲害。她趕緊倒了一碗涼茶遞上。王二仰頭剛喝兩口，突然面色大變，雙手扼住喉嚨，發(fā)出“嗬嗬”怪響，隨即倒地抽搐，口鼻流血，頃刻間便沒了氣息。

鄰里聞聲趕來，只見王二蜷縮在地，死狀猙獰，茶碗碎在身旁。林氏哭得幾近昏厥：“定是那碗茶……可那茶是我剛燒好晾涼的井水啊……我怎會害自己的夫君！”現(xiàn)場一片混亂，眾人皆驚駭莫名，只道是“急癥暴亡”或“撞了邪祟”。地保不敢怠慢，連夜草草記錄，次晨便報官。

倪廷謨即刻帶齊仵作、書吏、衙役，親赴現(xiàn)場。王家位于城郊，幾間簡陋土屋，屋內(nèi)陳設(shè)簡單。王二遺體停于門板之上，蓋著白布。揭開布，死者面色青紫，尤其口唇烏黑，雙目圓睜，顯是死前極度痛苦。仵作依例驗尸，報稱：“體表無致命傷痕，亦無中毒常見之青黑蔓延。唯咽喉處略有腫脹。”

圍觀鄉(xiāng)鄰議論紛紛：“王二平日身子硬朗，怎會突然就沒了？”“林家嫂子素來賢惠，不像那等惡毒之人……”林氏在一旁哀哀哭泣，幾欲暈厥。倪廷謨沉默不語，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屋內(nèi)每一寸角落：土灶、水缸、桌凳、床鋪……最終，他的視線落在墻角那個毫不起眼的粗陶茶壺上。“查案如理亂絲，起點往往就在那最尋常之物。”他命人小心收起茶壺、茶碗碎片及死者所用茶碗。

正午時分，仵作查驗完畢，初步結(jié)論仍是“猝死”。眾人皆露釋然之色，唯倪廷謨眉頭緊鎖。他走近尸身，俯身仔細查看死者咽喉及面部，又輕輕掰開其緊握的拳頭，一絲難以言喻的疑慮在心頭升起。

茶碗玄機

州衙簽押房內(nèi)，氣氛凝重。倪廷謨將帶回的證物一一陳列：粗陶茶壺、茶碗碎片、死者用過的茶碗。他反復(fù)審視那只幸存的茶碗，碗底殘留著些許渾濁水漬。尋常涼茶，怎會是這般渾濁？

“取銀針來。”倪廷謨下令。銀針探入碗底水漬，取出后光潔如初，未見發(fā)黑。衙役低聲道：“大人，銀針未變，應(yīng)是無毒。”倪廷謨不語，取過茶壺，倒出少許壺中殘水于另一干凈碗中。水色清亮，與死者碗底渾濁截然不同。疑竇更深：同一壺茶，倒入不同碗中，為何差異如此之大？

他命人速傳昨日現(xiàn)場目睹王二喝茶過程的鄰居。一位老叟被帶到堂前，回憶道：“大人，小的看得真切。王二接過碗，仰頭就喝。剛喝兩口，就像被什么噎住，碗‘啪’地掉地上碎了，人跟著就倒下去……”“仰頭喝下…碗碎…人倒…”倪廷謨默念這幾個關(guān)鍵動作，目光再次投向那只有渾濁殘留物的茶碗。

“取幾只活雞來。”倪廷謨忽然吩咐。衙役們面面相覷，不明所以，仍依命找來幾只活雞。倪廷謨?nèi)∷勒哂眠^的茶碗，小心刮下碗底殘留的渾濁物，混合少許清水，命人灌入一只雞喙。不過半盞茶功夫，那雞便撲騰起來，頸項扭曲，咯咯怪叫，旋即倒地斃命！觀者無不駭然失色。

“毒不在茶，在碗！”倪廷謨目光如電，直指要害。但新的疑問隨之而來：毒物從何而來？又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精準投入王二碗中？林氏遞碗時的自然情態(tài)，不似作偽。堂下，林氏聽聞“碗中有毒”，更是驚得面無人色，哭訴絕無謀害之心。倪廷謨盯著那只奪命的碗，思緒如潮：投毒者是誰？如何辦到的？這碗，在遞給王二之前，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

蛇蹤初現(xiàn)

毒在碗中，已是確鑿無疑。但如何投毒？動機何在？倪廷謨將目光重新投向王家。他再次親臨現(xiàn)場，這次勘查更為細致。王家屋舍簡陋，土墻斑駁，墻角屋梁積著陳年舊塵。倪廷謨的目光銳利如刀，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當檢查至王二倒斃處的墻角時，倪廷謨蹲下身，用竹簽輕輕撥開浮土和碎草屑。幾片細小的、灰褐中帶暗紅斑紋的鱗片赫然入目！他小心捻起，對著光線細看。經(jīng)驗豐富的衙役低呼：“大人，這…這像是蛇鱗！”緊接著，又在離此不遠、靠近水缸的潮濕墻角，發(fā)現(xiàn)了一處極其隱蔽的小小孔洞，洞口邊緣異常光滑，像是被什么生物長期摩擦所致。

“蛇鱗…孔洞…毒在碗中…”倪廷謨腦海中電光火石般串聯(lián)起線索。王二仰頭喝茶，毒液精準滴入口中——這手法，絕非人力所能輕易為之！他猛地想起林氏哭訴的一個細節(jié)：王二死前曾扼住喉嚨，發(fā)出怪響。莫非那并非窒息，而是劇痛下的本能反應(yīng)？

“速去查問！”倪廷謨對心腹衙役下令，“王二近日可曾與人結(jié)怨？家中或鄰里是否有異常蛇蟲出沒？林氏平日為人如何？”查訪結(jié)果很快匯集：王二為人木訥老實，鄰里口碑尚可，近日無顯著仇怨。林氏素稱賢惠，然有鄰婦隱約提及，曾見林氏與鄰村一鰥夫張五在集上偶有交談，神色稍顯不自然。至于蛇蟲，有鄰人反映，入夏以來，確在王家附近見過一種灰褐色帶紅斑紋的“火赤鏈”（赤鏈蛇），但本地人皆知此蛇微毒，咬人不致命。

“火赤鏈？”倪廷謨沉吟。此蛇毒性微弱，咬人通常只致紅腫疼痛，極少致命。仵作驗尸時亦未發(fā)現(xiàn)典型蛇咬傷口。死因與蛇毒似乎難以吻合。案情再次陷入迷霧。然而，墻角發(fā)現(xiàn)的鱗片與孔洞，卻如幽靈般縈繞在倪廷謨心頭。他踱步至簽押房窗前，凝視著院中樹木的婆娑樹影，一個近乎荒誕卻又揮之不去的念頭逐漸清晰：“若此蛇非彼蛇呢？”那鱗片的色澤紋理，似乎與常見的火赤鏈略有差異。

毒蛇現(xiàn)形

突破口竟在鄰縣。一名經(jīng)驗豐富的老捕快聽聞六安奇案，星夜趕來求見倪廷謨，獻上一本殘破的南疆異獸圖冊。其中一頁所繪之蛇，通體灰褐，密布暗紅環(huán)斑，三角頭，短尾，赫然與王家墻角發(fā)現(xiàn)的鱗片特征吻合！圖旁小注：“蝮蛇之屬，名‘紅斑蝮’，性劇毒，嚙人立斃。其毒無色，入水難辨，惟創(chuàng)口腫黑如灼。喜陰濕，常穴居墻隙。”

倪廷謨?nèi)缭怆姄簦⊥醵罓睢聿磕[脹、面唇青紫、死前劇痛扼喉——不正與此蛇毒癥狀契合？那碗底渾濁物，極可能是毒液混合唾液或茶水的殘留！紅斑蝮晝伏夜出，善潛伏穴中，從孔洞突然探頭發(fā)動襲擊，正是其捕食習(xí)性。王二仰頭喝茶的剎那，咽喉暴露，正是毒蛇攻擊的絕佳目標！

“立刻封鎖王家，掘地三尺！”倪廷謨雷厲風行。衙役們帶著鋤鎬，將王家那處可疑墻角團團圍住。泥土被小心翻開，潮濕的土腥氣彌漫開來。隨著挖掘深入，一個蜿蜒曲折的蛇穴逐漸顯露。突然，一名衙役驚呼后退：“蛇！大蛇！”只見一條近三尺長、灰褐環(huán)紋、三角蛇頭的毒蛇受驚竄出，昂首吐信，發(fā)出“嘶嘶”之聲，兇相畢露！正是圖冊所載紅斑蝮！捕蛇手眼疾手快，用特制鐵鉗將其牢牢制住。

毒蛇落網(wǎng)，案情豁然開朗。但倪廷謨心中疑云未散：此蛇雖毒，終是野物，何以如此“巧合”地在王二喝茶時精準襲擊其咽喉？是純粹意外，還是……？他目光如炬，再次投向癱軟在地、面無人色的林氏，以及查訪中那條若隱若現(xiàn)的線索——鄰村鰥夫張五。

畫皮終破

紅斑蝮被捕獲，證實了倪廷謨關(guān)于“蛇毒殺人”的推斷。但“意外”二字，卻無法解釋他心中更深的疑竇：毒蛇為何偏偏在王二仰頭喝茶時發(fā)動襲擊？其藏身的孔洞位置與水缸、茶碗放置點如此“契合”，是天然形成還是人為布置？

倪廷謨不動聲色，一面派人嚴密監(jiān)視林氏及鄰村張五，一面遣精干差役，喬裝深入張五所在村落暗訪。回報令人心驚：張五曾于案發(fā)前數(shù)日，鬼鬼祟祟提一竹簍從后山歸來，簍口覆布，內(nèi)中似有活物蠕動。更有人證言，案發(fā)當日清晨，曾見張五在王家附近徘徊！

“提審張五！”倪廷謨驚堂木一拍，聲震屋瓦。張五被帶上堂，初時強作鎮(zhèn)定，賭咒發(fā)誓與王二之死無關(guān)。倪廷謨并不急于逼問，只命人將那條兇性未馴的紅斑蝮置于一特制鐵籠中抬上公堂。毒蛇吐信的“嘶嘶”聲在寂靜的公堂上格外瘆人。張五瞬間面如死灰，雙腿篩糠般抖個不停。

“認得此物否？”倪廷謨聲音冰寒，“你從后山所捕，置于竹簍帶回的，可是它？又是如何將它放入王家墻洞之中？”一連串精準的發(fā)問如重錘擊垮了張五的心理防線。他癱倒在地，涕淚橫流：“大人饒命！是…是林氏！她早與小人私通，怨恨王二礙事…是她出主意，說王家墻角有個舊鼠洞，讓小人去尋條劇毒之蛇塞入其中…待王二靠近洞口時，蛇受驚必出…小人只道是意外，沒想它真能咬死人啊……”

林氏被傳喚上堂，面對張五供詞與鐵證，再也無法狡辯。她供認不諱：因奸情被王二察覺并遭責打，遂生殺心。她熟知王二每日勞作歸來必到水缸旁舀水喝茶的習(xí)慣，便與張五合謀，由張五捕蛇，趁王二外出之際，由她指引，將蛇塞入水缸旁那個隱蔽的舊墻洞內(nèi)。“那蛇在洞中受困一日，必焦躁饑渴。傍晚王二靠近洞口舀水、仰頭喝茶，動作驚擾了蛇，它便猛地探頭噬喉…”林氏供述至此，公堂上下無不毛骨悚然。一條毒蛇，竟成了這對奸夫淫婦殺人的“利刃”！

青天有鑒

奸謀敗露，天理昭彰。倪廷謨據(jù)《大清律例》，擬判林氏與張五“謀殺親夫”、“因奸同謀殺死親夫”之罪，處以極刑，上報刑部核準。判決下達之日，六安百姓拍手稱快，皆言倪公明察秋毫，鬼神難欺。

此案之奇，奇在作案手段之匪夷所思。若非倪廷謨心細如發(fā)，察微知著，從茶碗渾濁、墻角蛇鱗等細微處捕捉到非比尋常的線索，并突破“常蛇無毒”的思維定式，聯(lián)想到罕見的劇毒蝮蛇，此案必將以“暴病身亡”草草了結(jié)。“奸人借毒蛇之口行兇，自以為天衣無縫，殊不知舉頭三尺，豈止神明？更有倪公如炬之目！”時人感嘆。

倪廷謨并未因破獲奇案而自矜。他將此案審理經(jīng)過、勘驗要點、斷案心得詳細記錄于《洗冤錄補》中，尤其對蛇毒特征、蛇傷辨識、現(xiàn)場蛇蹤勘查之法詳加闡述，為后世處理類似疑案提供了寶貴借鑒。他更以此案警示僚屬：“獄貴初情，尤貴詳慎。凡案有不合常理之處，雖毫末之疑，必窮其源。須知，人心之險，有時更甚于毒蛇猛獸！”

毒蛇害夫案塵埃落定，倪廷謨“倪青天”之名傳遍江淮。他依舊埋首于六安州的繁雜公務(wù)中，明鏡高懸，燭照幽微。那斷案如神的故事，如同州衙前那棵古老的槐樹，在歲月流轉(zhuǎn)中，沉淀為一段代代相傳的傳奇。

參考歷史書籍：

1. （清）胡文炳輯：《折獄龜鑒補》

2. 《清史稿·循吏傳》

3. （清）陸以湉：《冷廬雜識》

4. （清）徐珂：《清稗類鈔·獄訟類》

5. 《安徽通志稿·名宦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