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五的晚上,北風刮得跟刀子似的。趙三更緊了緊身上的破棉襖,手里的銅鑼和梆子凍得粘手。他在這青柳鎮上打了二十年的更,閉著眼睛都能摸清每條巷子。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沙啞的嗓音飄在風里,驚起幾聲狗叫。
走到綢緞莊后巷時,趙三更突然剎住腳步。陳掌柜家二樓窗戶大敞四開,黑黢黢的像張開的嘴。這不對勁。陳富貴那人摳門得很,大冬天不可能開著窗戶燒錢。他摸出火折子,借著微光往院里瞧。這一瞧不要緊,老趙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堂屋門虛掩著,門檻上赫然一道黑印子,像是什么東西拖出來的。
"陳掌柜?"他喊了一嗓子,聲音打著顫。
沒動靜。只有風卷著碎雪往脖領子里鉆。趙三更咽了口唾沫,壯著膽子推開院門。青石板上的黑印子越發清楚,湊近一聞,血腥味直沖腦門。他腿肚子轉著筋摸到堂屋,火折子往地上一照——
"我的娘哎!"
陳富貴仰面倒在太師椅上,胸口插著把裁衣裳的大剪刀,血順著錦緞棉襖往下淌,在地上積成黑紅的一灘。最瘆人的是那張臉,慘白慘白的,嘴角卻翹著,活像廟里偷了供果得意的彌勒佛。
老趙連滾帶爬跑到街上,破鑼嗓子都喊劈了:"殺人啦!陳掌柜沒氣兒啦!"不到半個時辰,整個青柳鎮都醒了。里正帶著仵作趕來時,陳家門口已經圍滿了人。女人們捂著孩子眼睛,男人們抻著脖子往里瞅,竊竊私語聲跟煮開的粥似的咕嘟冒泡。
"聽說眼珠子都瞪出來了?"、"可不是,我表侄女嫁到陳家隔壁,說血流了滿地..."、"造孽喲,年前出這檔子事..."
仵作驗完尸,把里正叫到一邊嘀咕。趙三更蹲在門檻上,聽見"亥時斃命""兇器是那把剪刀"幾個詞飄過來。他掐指一算,那會兒自己正在西街打更,確實聽見"咣當"一聲,當時還當是誰家貓碰倒了腌菜壇子。
"老趙。"里正突然叫他,"你發現時屋里啥樣?"
"燈滅著,就堂屋門沒閂。"趙三更比劃著,"窗戶是從里頭打開的,我瞅著不像賊人進的道。"里正眉頭擰成疙瘩。確實,陳家錢匣子好好擺在賬臺上,連陳富貴手上的玉扳指都沒丟。要說仇殺,這陳掌柜雖說摳門,倒也沒聽說跟誰結過死仇。
第二天晌午,鎮上已經傳遍了風言風語。趙三更蹲在茶棚下啃饃饃,耳朵支棱著聽閑話。
"要我說,準是白寡婦干的。"賣豆腐的老王神秘兮兮地壓低嗓門,"上個月還有人看見陳掌柜半夜從她后院溜出來呢。"
茶棚里頓時炸了鍋。白寡婦是東街布店的老板娘,丈夫半年前暴病身亡,留下個六歲的丫頭。這女人生得白凈,柳葉眉丹鳳眼,平日里低眉順眼的,沒想到竟有這檔子事。趙三更心里咯噔一下。他記得清楚,白寡婦男人死的那晚,也是他打的更。那晚下著小雨,他路過布店時聽見里頭有摔東西的聲音,第二天就傳出白老板急病沒了。
"老趙哥!"脆生生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抬頭一看,是衙門新來的小捕快周順,才十八九歲,滿臉稚氣未脫。
"師父讓我來問問,您昨晚可還見著別的可疑人?"
趙三更搖搖頭,突然想起什么:"倒是陳掌柜家后院墻根下,有半拉腳印。"他領著周順去看,果然在積雪未化的角落,留著半個帶血的鞋印,看大小是個男人的。
"這紋路..."周順蹲下身,突然倒吸涼氣,"您瞧這鞋底的花紋,像不像官靴?"
老趙心里一突。鎮上穿官靴的,除了衙門里的人,就只有...
"哎喲我的茶!"茶棚老板娘突然尖叫。眾人回頭,只見白寡婦不知何時站在人群后頭,手里的茶壺摔得粉碎,熱水濺在繡花鞋上都沒知覺。她死死盯著那半枚腳印,臉白得跟紙似的。
當天夜里,趙三更巡更時特意繞到白家布店。二樓還亮著燈,窗紙上映出個來回踱步的人影。他正猶豫要不要上前問問,忽聽"吱呀"一聲,后門開了條縫。
月光下,白寡婦提著個包袱鬼鬼祟祟溜出來,徑直往鎮外亂墳崗方向去。老趙心里打鼓,躡手躡腳跟上。只見她在棵老槐樹下蹲下,掏出個鐵鍬開始挖土。
"白家娘子這是埋啥呢?"
"啊!"女人驚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見是他才緩過氣,"原、原來是趙叔..."包袱皮散開,里頭是件染血的男子長衫。趙三更眼尖,瞥見領口內繡著個"白"字。
"這是我當家的衣裳。"白寡婦突然哭了,"他死那晚穿的...我一直沒敢洗..."
老趙蹲下身細看,血漬已經發黑,但奇怪的是衣襟處有幾道嶄新的裂口,像是最近才扯破的。他正要再問,忽聽亂墳崗深處傳來"咔嚓"一聲,像樹枝被踩斷的聲音。白寡婦渾身一抖,慌忙把衣裳塞回包袱:"趙叔,這事您千萬別說出去..."說完扭頭就跑,連鐵鍬都忘了拿。
趙三更舉著燈籠往聲響處照,只見荒草晃動,哪還有人影。正要離開,腳下卻踢到個硬物——是塊繡著并蒂蓮的帕子,角上同樣繡著"白"字。
回家路上,老趙越想越蹊蹺。白家男人死了半年,衣裳早該入殮時燒了,為何留到現在?再說那血衣上的裂口,分明是撕扯造成的...
轉過街角,他突然剎住腳。前方巷子深處,隱約有兩點綠光浮動。待走近了才看清,是只黑貓叼著塊紅布條,見他來了,"嗖"地竄上墻頭。
趙三更心頭猛跳。那布條顏色,跟陳富貴死時穿的錦緞襖子一模一樣。
第二天雞剛叫,趙三更就揣著那塊繡帕往衙門去。路上碰見賣早點的張婆子,非拉著他嘮兩句。
"聽說了沒?"張婆子油手在圍裙上蹭了蹭,壓低聲音,"昨兒半夜有人瞧見白寡婦往亂墳崗跑,懷里還抱著個包袱呢!"老趙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不顯:"誰瞧見的?"
"就西街那個醉鬼劉三。"張婆子撇撇嘴,"不過他那雙醉眼,看母豬都能看成貂蟬..."
正說著,衙門方向突然傳來喧嘩。只見周順押著個戴枷鎖的漢子往大牢走,那漢子滿臉是血,嘴里還不干不凈地罵著。
"這誰啊?"趙三更抻脖子問。
周順抹了把汗:"鄰縣的慣偷,昨兒想在陳掌柜家隔壁行竊,叫我們逮個正著。"小捕快突然壓低聲音,"師父說這人可疑,讓我好好審審。"老趙瞇眼打量那賊,突然注意到他腳上那雙磨破了的草鞋——跟陳家后院發現的官靴印子對不上號。
進了衙門,趙三更把繡帕遞給周順,卻瞞下了血衣的事。小捕快翻來覆去地看:"這針腳...像是白家布店的手藝。"他突然"咦"了一聲,"趙叔您聞聞,這帕子有股子藥味。"
老趙接過來一嗅,果然有股淡淡的苦香。他年輕時在藥鋪當過伙計,這味道熟悉得很——是曼陀羅,蒙汗藥的主料。
日頭偏西時,趙三更特意繞到白家布店。鋪子關著門,貼著"歇業"的字條。他繞到后院,聽見里頭有"嘩啦啦"的潑水聲。從門縫一瞧,白寡婦正在井臺邊搓洗衣裳,盆里的水泛著淡淡的紅色。
"誰?"白寡婦突然抬頭,濕漉漉的手攥成了拳頭。
"是我,老趙。"他推門進去,裝作不經意地瞥向洗衣盆,"大白天關什么門吶?"
白寡婦慌忙用身子擋住盆子:"鋪子里染缸翻了...我收拾收拾..."她眼圈通紅,像是哭了一夜,"趙叔有事?"老趙掏出那塊繡帕:"這是您家的吧?昨兒掉亂墳崗了。"
白寡婦的臉"唰"地白了,手指絞著衣角:"是...是我上個月丟的..."
"哦?"老趙慢悠悠地說,"可這帕子上的曼陀羅味兒還挺新鮮。"
女人身子晃了晃,突然抓住老趙的袖子:"趙叔,我實話跟您說..."話沒說完,后院墻頭"啪嗒"掉下半塊磚。白寡婦像受了驚的兔子,猛地松開手:"您、您快走吧!"
老趙前腳出門,后腳就察覺有人跟著。他故意七拐八繞,最后躲進醉仙樓的后廚。從窗縫往外看,一個戴斗笠的瘦高個正在街對面張望。那人抬頭瞬間,老趙看清了他的臉——是縣太爺的師爺錢谷!
夜里打更時,趙三更特意繞到縣衙后巷。師爺住的小院還亮著燈,窗紙上映出兩個人影。正想湊近些,突然被人拽進暗處。"別出聲!"是周順,小捕快滿臉是汗,"趙叔,我查到了不得的事!"
原來周順去查曼陀羅的來源,發現整個青柳鎮只有仁和藥鋪賣過。而最近一次購買記錄,赫然是錢師爺的筆跡!
"還有更邪門的,"周順聲音發顫,"我翻檔案發現,半年前白老板死那天,錢師爺去過布店..."正說著,師爺家的門"吱呀"開了。兩人屏息看去,只見錢師爺提著燈籠出來,身后跟著個戴帷帽的女人。夜風吹起面紗一角,白寡婦慘白的臉一閃而過。
趙三更和周順對視一眼,悄悄跟上。兩人一路尾隨到城隍廟后的小樹林,只見錢師爺從懷里掏出個包袱遞給白寡婦。月光下,包袱皮散開一角,露出件深色官服!
"記住,子時整。"錢師爺的聲音順著風飄來,"過了時辰,你閨女..."
白寡婦突然跪下,抱住錢師爺的腿哭求什么。錢師爺一腳踹開她,轉身就走。趙三更正想上前,周順卻一把拉住他:"趙叔,您看那邊——"
樹林深處,隱約有寒光閃過——是刀!
老趙心頭一凜。眼瞅著白寡婦失魂落魄地往鎮上走,他讓周順繼續盯著錢師爺,自己悄悄跟上白寡婦。白寡婦沒回家,而是徑直去了陳掌柜家。如今陳家大門貼著封條,她卻從懷里掏出鑰匙,輕車熟路地開了側門。
趙三更等了一會兒才跟進去。院子里黑漆漆的,只有賬房亮著微光。他貓腰湊到窗下,聽見里頭傳來翻箱倒柜的聲音。
"找到了!"白寡婦如釋重負的嘆息。
老趙瞇眼從窗縫看去,只見白寡婦手里捧著本賬冊,正就著油燈急急翻看。突然,她的動作僵住了——賬冊里夾著張泛黃的婚書,上頭赫然寫著錢谷和白荷心的名字!
"原來如此..."白寡婦喃喃自語,突然慘笑起來,"好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突然,前院傳來"哐當"一聲。白寡婦慌忙吹滅油燈。趙三更也趕緊蹲下身,只聽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
"我知道你在里頭。"是錢師爺陰冷的聲音,"把賬本交出來,我保你母女平安。"白寡婦的聲音帶著哭腔:"你騙我!十五年前你說進京趕考,結果卷了我家錢財就跑...如今又回來害我當家的..."
"閉嘴!"錢師爺厲聲喝道,"陳富貴那個蠢貨,要不是他認出我..."話沒說完,突然傳來白寡婦的尖叫和"砰"的倒地聲。趙三更再也忍不住,抄起墻角的頂門杠就沖了進去。賬房里,白寡婦倒在血泊中,胸口插著把匕首。錢師爺正彎腰去撿地上的賬本,見有人進來,二話不說掄起燭臺就砸。
老趙雖然五十多了,但常年走夜路的腿腳還算利索。他閃身躲過,頂門杠橫掃過去,"啪"地打在錢師爺膝蓋上。錢師爺吃痛跪地,突然從靴筒抽出把短刀!
眼看刀尖就要扎到心口,一支羽箭"嗖"地射來,正中錢師爺手腕。周順持弓沖進來,后面還跟著兩個衙役。
"師父早懷疑他了!"小捕快氣喘吁吁地捆人,"剛去他家搜出官靴,鞋底紋路跟陳家后院的一模一樣!"
白寡婦還有口氣,顫巍巍指向賬本:"...他...十五年前..."話沒說完就昏了過去。
三天后,白寡婦在縣衙大堂上醒了。面對縣令驚堂木,錢師爺終于招供:原來他年輕時騙婚白家,卷款潛逃。半年前偶然來青柳鎮收稅,被白老板認出。他下藥害死白老板,又怕事情敗露,便脅迫白寡婦勾引陳掌柜——因為陳掌柜當年在鄰縣當鋪做事,認得錢師爺真容。
"陳富貴那個蠢貨,"錢師爺獰笑,"非說要去省城告發我重婚罪..."
案子了結那天,青柳鎮下了場大雪。趙三更站在陳家門口發愣,突然有人拽他衣角——是白寡婦六歲的小閨女,遞過來個油紙包。
"娘說給趙爺爺的。"小姑娘眼睛紅紅的,"是棗泥糕,甜的。"老趙蹲下身,發現孩子手腕上有道淤青。掀開衣袖一看,小臂上密密麻麻全是掐痕。
"那個壞蛋..."孩子湊到他耳邊小聲說,"每次來都掐我,說要是告訴娘,就把我們扔井里..."
趙三更摟著孩子,望向白茫茫的街道。打更人的梆子聲遠遠傳來,天又要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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