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是怎么開始他的寫作之路的。余華1960年生于杭州,父親是醫生,母親是護士。他幼年時隨父母遷居到了海鹽,海鹽是隸屬于浙江省嘉興市的一個縣。通常來說,大作家在童年和少年時代大多會博覽群書,有廣泛的閱讀,為之后的創作奠定基礎。可是余華是一個例外,他1967年上小學,1977年高中畢業,在那個時期,余華能接觸到的書是很有限的。在縣圖書館里,他能讀到的主要是魯迅的作品,還有一些革命小說,還有《毛澤東選集》。少年的余華認認真真地讀了《毛澤東選集》,尤其是書里面的注解,注解中有很多歷史事件,余華很感興趣。余華還讀一些外國小說,但是他拿到的書,常常是沒頭沒尾的,書前面少了十幾頁,書后面又少了十幾頁。余華就只能看這樣的外國小說,看了有十多本。這就是他18歲之前最早的文學啟蒙。
余華的早期閱讀經歷里,雖然讀書不多,但是卻有一個意外的收獲。什么收獲呢?他看那些被撕過的外國小說的時候,由于故事的結局看不到,覺得很難受,就只能動用想象力,靠自己去編,把殘缺的故事補充完整,編完后如果覺得不滿意又重新去編。這就是余華在“編故事”上最早的訓練。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命運贈給了余華一張意味深長的彩票。
到了1977年,余華參加高考,但是落榜了,他便在鎮上的一家衛生院做起了牙醫。牙醫這份工作余華并不喜歡,于是他便在業余時間研讀外國小說,并大概在1980年開始嘗試小說創作。當1983年第一篇小說在期刊上發表后,他得以調入海鹽縣文化館工作,從此正式開啟寫作生涯。余華成名是在1987年,那一年他在著名的文學刊物《北京文學》上發表了先鋒色彩濃厚的短篇小說《十八歲出門遠行》,一炮而紅,此后余華進入了創作的爆發期。余華發表的多篇短篇小說都受到了矚目。1993年,余華發表長篇小說《活著》,這是他最重要的作品;1995年,他發表長篇小說《許三觀賣血記》,再次震動文壇;十年以后的2005年,他發表長篇小說《兄弟(上)》,這代表他的創作又進入了新的階段。
我們梳理一下余華的文學歷程,會發現他的成長速度是非常快的。他嘗試寫小說是在1980年,當時他只有20歲;1983年就發表了第一篇作品,當時只有23歲;到了1987年全國聞名,他也只有27歲;而寫出《活著》的時候,他只有33歲。一個人文領域的學者如果要做出成績,寫出重量級的著作,往往要皓首窮經,而余華在小說這條路上卻走得飛快,跟那些學者相比,簡直是火箭一般的速度。那么其中到底有什么訣竅呢?我認為,如果用一句話總結的話,那就是邊干邊學,邊看邊寫。前面我們講過,余華在18歲之前的閱讀涉獵非常有限,而18歲以后做了牙醫,也只是在業余時間看一點小說。但他有個最大的優點是敢想敢做,他看外國小說的時候,看得很深入,看著看著自己就寫起來了。不像很多人,雖然書看過很多,但是從來沒敢動筆去寫。而他在寫的時候,又不是盲目的,而是從書里面去找他寫作上的老師。
他先后找到了兩位寫作上的啟蒙老師,這兩位老師對他的啟發非常大。他的第一位老師是日本文學家川端康成。余華工作以后進行系統的文學閱讀,起點就是川端康成,從《伊豆的舞女》開始,讀了川端康成的許多作品,進而又擴展到別的日本作家。在他的文學起步階段,他的主要努力就是盡力去模仿川端康成的筆調,這一模仿就模仿了四年,余華從1983年到1986年發表的十多篇短篇小說,都是模仿川端康成得來的成果。余華說,川端康成對于他寫作的意義就是重視細部描寫,或者說細節描寫。用四年時間去學習川端康成如何進行細節描寫,正是這一努力奠定了余華的寫作基本功。也許你會問:模仿真的是學習寫作的一個好方法嗎?不模仿行不行?我的理解是,模仿雖然不是學習寫作唯一可行的方法,但肯定是一個非常有效的方法。因為模仿本質上是一種深度的學習。模仿迫使你對模仿的對象進行非常細致的觀察,不遺漏任何一個細微之處。如果不模仿,你很可能就不會學得這么深入。而如果學得不深入,那么你所得到的也只能是一些蜻蜓點水的東西,并不會給你帶來深刻的改變。所以余華用四年時間去模仿川端康成,看上去是一個笨功夫,實際上是走了一條成長最快速的路徑。
可是到了1986年的時候,余華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寫作陷入了瓶頸。他發現自己已經陷入了一種程式化的風格之中,或者說,形成了一種思維的定勢,感覺自己越寫越受限制。此時的余華很想從川端康成的影響中擺脫出來。而正好在這個時候,他讀到了卡夫卡的作品。卡夫卡就是余華在寫作上的第二位老師。余華當時在一家杭州的書店看到了一本《卡夫卡小說選》,當時這樣的書在市面上非常少,海鹽根本買不到卡夫卡的書,而杭州的書店也正好只剩了這么一本。當余華幸運地拿到這本書以后,他在文學上的轉折就開始了。他在《卡夫卡小說選》中讀的第一篇小說是短篇小說《鄉村醫生》,而不是更有名的《變形記》。余華說,可能是因為自己以前當過牙醫的緣故,所以下意識地,首先選了這篇來讀。而讀了《鄉村醫生》以后,余華徹夜難眠。為什么呢?因為他太激動了,新世界的大門突然一下子向他打開了。
《鄉村醫生》這篇小說的寫作手法完全超出了余華原有的閱讀經驗,余華稱其為“非經驗”的閱讀,它讓余華意識到原來小說還可以這么寫。這篇小說講的是在一個冬天,一名鄉村醫生駕著馬車到一個農戶的家里,給人看病。寫的似乎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故事,而它特別的地方在于,這篇小說的敘述視角是鄉村醫生的第一人稱自述,但是他的敘述總是很奇怪,句子倒是正常的句子,但是句子里表達的意思總好像不合邏輯,或者不合常理。讀完以后你恐怕會深深地懷疑,這個鄉村醫生自己是不是也是一個病人,而且不是一般的病人,可能是一個精神病人。一旦你意識到這位鄉村醫生可能是一個精神病人,再回過頭來看整篇小說,你就會發現,從頭至尾你所讀到的也許就是一個精神病人的自述,而讀他的自述,就像在一個哈哈鏡里面看現實世界,這個世界是扭曲的、變形的,簡直就是“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那么卡夫卡最有名的作品《變形記》跟《鄉村醫生》在寫法上有什么不同呢?《變形記》講的是一名公司里的職員,有天早上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只甲殼蟲。他的身體完全改變了,但是他的心智還是人的心智。所以《變形記》寫的是當一個心智還正常的人必須面對一個蟲一樣的身體以后,他所面臨的巨大的沖突。《變形記》中的敘述在情理的表達上是合乎邏輯的。對此余華作出了一個精彩的洞察,他說:“《變形記》是一個荒誕的故事,卻是寫實的筆法;《鄉村醫生》反其道而行之,是一個寫實的故事,卻是荒誕的筆法。”
《鄉村醫生》中不露聲色的荒誕筆法讓余華得到了一份寫作的“自由證書”,他原先的囚籠終于打開了,關于寫作的各種條條框框都打破了,他第一次發現寫作原來可以這么地自由。原來寫小說很簡單,就是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哪怕你胡說八道都行,只要你這個胡說八道真的像那么回事,能說得很逼真,很惟妙惟肖,讓讀者信服,那怎么說都可以。由此我們可以看到,余華在寫作上的第一位老師川端康成,把余華引入了寫作的大門,讓余華練就了寫作的基本功,而余華的第二位老師卡夫卡則教會了他寫作的自由,使他的寫作又邁上了一個新的臺階。你可能還記得,余華讀到卡夫卡的作品是在1986年,而到了1987年余華的《十八歲出門遠行》發表了,一發表就引發了轟動。因為他的寫作手法非常地新奇,讓人眼前一亮,其實這就是余華從卡夫卡那里獲得了寫作的自由以后,所得到的第一個成果。所以你看,余華的邊做邊學是不是非常地厲害?學了以后馬上就有成果出來。
可以說,余華的寫作之路,每一步都踩在了正確的步點上。老一輩作家汪曾祺在《談風格》一文中,曾經總結過作家成才的三個階段,他說第一個階段是“摹仿”,第二個階段是“擺脫”,第三個階段是“自成一家”。汪曾祺是沈從文的學生,他跟著沈從文學習寫作,在十多年的時間里都在模仿沈從文,直到30歲以后,才努力去擺脫,以形成自己的風格。而余華走的道路正好跟汪曾祺所說的類似,只是他躍升得特別快,模仿了四年以后,就實現了擺脫。而且我們可以做一個假設,假設余華一開始讀的是卡夫卡,而不是川端康成,結果會怎樣?我覺得,有很大的概率余華就跟大作家無緣了。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余華如果先看的是卡夫卡,他也會意識到寫作原來可以這么自由,但是此時的他還沒有能力駕馭這種自由。也許他從此就學會了隨心所欲的寫作,但是這些寫作很可能是浮夸且稚嫩的。而恰恰是因為他先學習了川端康成,從川端康成那里練就了扎實的基本功,此后再見識到自由的寫作,他才能駕馭這種自由。我們要切記,闖關練級的順序不能搞錯,一旦搞錯,結果很可能天差地別。實際上,學習任何一種技能都是一樣的道理,我們千萬不能忽視基本功的學習,千萬別想著一步到位,再高的心法要是離開了基本功的修煉都是白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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