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叫胡亥，大秦的二世皇帝。窗外傾盆大雨，仿佛上天也在為這個即將覆滅的王朝哭泣。我的手中握著一卷竹簡，上面記載著后世史家對我的評價(jià)——昏庸無道，殘暴不仁，亡國之君。這些字眼像刀子一樣刺進(jìn)我的眼睛，刺穿我的心臟。可誰又真的懂朕這被寫好短短二十三年的人生？

如果早知如此...如果早知如此...

我苦笑著搖頭，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命運(yùn)早已將我推上這條不歸路，而我也確實(shí)在這條路上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孽。

我出生在始皇帝三十一年，是父皇的第十八子。朕出生那年，父皇剛平定了六國，正忙著在咸陽城里蓋新宮殿。記憶里的童年，宮里總是飄著檀香和銅器的味道。母后早逝，父皇又總在書房或者朝堂之上，偌大的咸陽宮，朕最熟悉的人，是趙高。

趙高是中車府令，負(fù)責(zé)掌管父皇的車馬儀仗。他不像其他大臣那樣總是板著臉，見了朕，會笑瞇瞇地遞上蜜餞。

他還教我書法、法律，更重要的是，他教我如何討父皇歡心。"十八公子，"他總是這樣稱呼我，"陛下喜歡果決勇敢的孩子，您要表現(xiàn)得比其他皇子更出色。"

那時朕總覺得，這個說話有點(diǎn)尖細(xì)的宦官，比父皇身邊那些峨冠博帶的大臣親切多了。

父皇對我們這些皇子向來嚴(yán)厲。大哥扶蘇總愛跟父皇爭辯，說什么刑罰太酷，百姓苦矣，每次都被父皇訓(xùn)斥得面紅耳赤。朕才不惹那些麻煩，父皇讓朕讀書，朕就讀幾句；讓朕學(xué)騎射，朕就拉幾下弓。反正有大哥在前面頂著，朕這個小兒子，樂得自在。

有一次，父皇設(shè)宴，讓皇子們都去。席間，大哥又說起焚書坑儒的事，勸父皇“收天下之心”。父皇把酒杯一摔，指著大哥罵：“你懂什么！朕統(tǒng)一天下，不用重典怎么鎮(zhèn)得住那些儒生？滾去上郡監(jiān)蒙恬的軍！”

大哥跪著磕了個頭，起身走了。朕縮在后面，不敢吭聲。趙高在旁邊悄悄說：“公子，陛下正在氣頭上，別說話。”

那天晚上，我趴在案幾上，懶洋洋地問：老師，為什么扶蘇兄長要學(xué)那么多治國之道，而我只需要練字？"

趙高笑了笑：因?yàn)榉鎏K公子是長子，將來要繼承大統(tǒng)。而公子您，只需做個快樂的皇子就好。

我似懂非懂地點(diǎn)點(diǎn)頭。可也正是趙高這番話，在我心中埋下了對權(quán)力的模糊渴望。我羨慕扶蘇兄長能得到父皇的重視，卻也慶幸自己不必承擔(dān)那些沉重的責(zé)任。

記得有一次，父皇巡視歸來，召見我們兄弟。扶蘇兄長侃侃而談治國方略，而我則獻(xiàn)上了一幅自己畫的駿馬圖。

胡亥畫得不錯。父皇難得地露出笑容，摸了摸我的頭。那一刻，我多么希望父皇能多看我一眼啊。

朕十三歲那年，父皇開始東巡。每次出巡，都會帶上幾個皇子。朕因?yàn)樽焯穑偙桓富蕩еＳ浀玫谝淮蔚教┥剑富试谏巾敿捞欤俟俣脊蛑拚驹诟富噬砗螅粗茝哪_下飄過，覺得這天下真大啊。

出巡時趙高總教朕怎么看父皇的臉色，什么時候該說話，什么時候該磕頭。他說：公子，陛下雖然嚴(yán)厲，但心里是疼你的。你看，這么多皇子，陛下只帶你出來。

朕信了。那時的朕，以為這世上最聰明的人就是趙高，最威嚴(yán)的人就是父皇，只要跟著他們，就能永遠(yuǎn)這樣無憂無慮。

那時候朕也不明白，為什么父皇總愛帶著朕出行，明明大哥扶蘇才是朝中公認(rèn)的繼承人，他鎮(zhèn)守北疆，和蒙恬將軍一起修長城、抗匈奴，軍功赫赫，滿朝文武提起他，誰不豎起大拇指？

可父皇偏不，他總說大哥仁懦，一點(diǎn)小事就敢上書勸諫，連父皇坑殺術(shù)士的事都要管，難怪會被趕到上郡去。朕不一樣。朕知道父皇喜歡什么。他晚年迷上了求仙問道，朕就陪著他看方士煉丹。

他愛巡游天下刻石紀(jì)功，朕就跟著他在泰山封禪時捧土填壇；他發(fā)怒時沒人敢說話，朕就跪在地上聽著，等他氣消了再湊上去講些宮里的趣聞。朕以為，這樣就能一直做個無憂無慮的公子，可沙丘平臺的那場暴雨，把一切都沖變了模樣。

父皇第五次東巡的時候，朕已經(jīng)二十歲了。那年夏天特別熱，車隊(duì)走到沙丘平臺，父皇突然病倒了。

一開始，父皇只是咳嗽，后來就臥床不起了。他躺在簡陋的行宮里，臉色蠟黃，說話都沒力氣。朕守在旁邊，看著他半花白的胡子，突然覺得那個總是板著臉的父皇，也會老，也會病。

有一天，父皇召來趙高，讓他寫遺詔。朕在門外聽見，父皇說：“傳位給扶蘇，讓他把兵權(quán)交給蒙恬，回來主持喪事。”趙高寫完，父皇看了一眼，就昏過去了。

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打在行宮的頂上，噼啪作響。趙高拿著那份遺詔，悄悄來找朕。他臉色蒼白，聲音發(fā)抖：“公子，陛下駕崩了。”

朕愣住了，腦子里一片空白。父皇……駕崩了？那個總是罵朕、也偶爾會摸摸朕頭的父皇，就這么沒了？

趙高把朕拉到角落里，說：“公子，陛下的遺詔在我這兒。如果扶蘇回來繼位，蒙恬肯定會被重用。蒙恬的弟弟蒙毅，以前判過我死罪，是陛下赦免了我。扶蘇要是當(dāng)了皇帝，我們這些人，怕是沒好下場啊。”

朕那時慌得厲害，只會哭。趙高又說：“公子，現(xiàn)在天下的權(quán)柄，就在你我和丞相李斯手里。只要我們改了遺詔，讓你繼位，以后這天下就是你的了。你想想，扶蘇當(dāng)了皇帝，你能有好日子過嗎？”

“可……可這是欺君啊。”朕哆哆嗦嗦地說。

“陛下已經(jīng)駕崩了，誰知道？”趙高的眼睛在燭光下閃著光，“再說，公子難道不想讓天下人都敬著你嗎？你看陛下，一聲令下，萬民臣服，那是什么滋味？”

朕想起了泰山頂上的云，想起了百官跪拜的樣子。是啊，那樣的滋味，誰不想嘗嘗？

趙高去找了李斯。李斯是丞相，是父皇最信任的大臣，擬定詔書、頒布法令，全靠他一手操辦。可那天的李斯，眉頭緊鎖，手里攥著父皇的印璽，額頭上全是冷汗。

趙高上前對他說：“丞相您輔佐陛下統(tǒng)一六國，功勞蓋世，可您比得上蒙恬嗎？扶蘇登基，蒙恬必為丞相，到時候您的爵位俸祿，還保得住嗎？”

李斯的臉?biāo)查g變得和紙一樣白。朕看著他顫抖著接過趙高擬好的假詔書，用了父皇的印璽，那一刻，朕知道，朕再也回不去了。那份偽造的遺詔上寫著：扶蘇為人子不孝，其賜劍以自裁！蒙恬為人臣不忠，其賜死，兵屬裨將王離。

朕看著遺詔上的字，手直抖。趙高說：“公子，這是天意。你要是不接，就是違抗父皇的命令。”李斯也跪在地上，說：“臣恭請二世皇帝登基。”

突然想起去年中秋，大哥還在咸陽宮給朕剝栗子，說等他從北疆回來，就帶朕去看長城。

那天的雨，好像下了一整夜。朕那時怕了。朕從小就怕扶蘇。他能引經(jīng)據(jù)典地勸諫父皇，能在朝堂上和李斯辯論。

而朕只會在父皇煉丹時遞火，在他發(fā)怒時磕頭。父皇總說朕純良，可朕知道，那是無能的另一種說法。

朕躺在床上，總覺得父皇在看著朕，大哥也在看著朕。可趙高說，只要朕當(dāng)了皇帝，就能讓所有人都閉嘴。朕信了。因?yàn)殡薷率ミ@錦衣玉食的日子。

沒過多久，消息傳回來：扶蘇看了詔書，哭著走進(jìn)內(nèi)室，拔劍自刎了。蒙恬不信有反抗，被關(guān)進(jìn)了監(jiān)獄。

朕本該高興的，可夜里總做噩夢，夢見扶蘇渾身是血地站在朕床前，問朕為什么要騙他。朕只能躲在被子里發(fā)抖，讓趙高再找些方士來，在宮里設(shè)壇驅(qū)鬼。

趙高卻說：“陛下，鬼神不足懼，當(dāng)務(wù)之急是回咸陽登基，穩(wěn)固大局。”

于是，那輛裝著父皇遺體的辒辌車，繼續(xù)向著咸陽進(jìn)發(fā)。時值盛夏，尸體很快就開始腐爛，散發(fā)出難聞的氣味。趙高讓人買了一車鮑魚跟在后面，用魚腥味掩蓋尸臭。

朕坐在車?yán)铮勚腔祀s著血腥與腐臭的味道，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身不由己”——朕這個皇帝，從一開始，就是用謊言和鮮血堆起來的。

朕繼位那天，天氣很好。咸陽宮的臺階上，站滿了文武百官。朕穿著父皇留下的龍袍，戴著十二旒的冕冠，一步步走上前殿。冕冠上的珠子晃來晃去，擋住了朕的視線，也擋住了百官的臉。

趙高站在朕身邊，低聲說：“公子，哦不，陛下，該接受朝拜了。”朕學(xué)著父皇的樣子，說了句：“眾卿平身。”聲音有點(diǎn)抖，但沒人敢笑。

退朝后，朕坐在龍椅上，看著空蕩蕩的大殿，突然覺得害怕。這龍椅太寬了，朕一個人坐，好像隨時會掉下去。

趙高說：“陛下，您剛登基，天下還不穩(wěn)。那些皇子和大臣，心里可能不服。不如，先把那些不聽話的人除掉？”

朕問：“怎么除？”趙高說：“父皇留下的那些公子公主與妃子，還有先帝的舊臣，很多都和扶蘇交好。不如找個罪名，把他們殺了，以絕后患。”

朕有點(diǎn)猶豫。那些公子里，有幾個是朕的親兄弟，小時候還一起玩過。

趙高說：“陛下，您忘了扶蘇嗎？他要是還活著，會放過你嗎？”朕想起大哥的臉，想起那份賜死的遺詔，心里一緊。

沒過多久，趙高就羅織了罪名，把十二個公子和十個公主都抓了起來。

朕沒見他們，只是在趙高遞上來的詔書上蓋了章。

后來聽說，他們有的被腰斬，有的被賜毒酒。

最令我痛心的是將閭等三位兄長。他們被囚禁在內(nèi)宮，最終選擇自殺。將閭臨死前的話刺痛了我的心："吾聞忠臣不避死，今二世殺兄，天下必叛！"

"陛下不必憂心，"趙高總是這樣安慰我，"天子一怒，伏尸百萬，這本是帝王威儀。"

殺了兄弟姐妹，趙高又說：“先帝的大臣，比如蒙恬、蒙毅，他們手握兵權(quán)，心里肯定不服。不如……”

朕打斷他：“蒙恬是名將，殺了他，邊疆怎么辦？”趙高說：“陛下，蒙恬和扶蘇交好，留著他，就是留著禍患。再說，朝中有的是將軍，少一個蒙恬，沒什么大不了的。”

朕又蓋了章。蒙恬在獄中給朕寫了封信，說他蒙家三代為秦將，立下赫赫戰(zhàn)功，求朕給他一個辯解的機(jī)會。

朕把信給趙高看，趙高說：陛下，這是蒙恬的詭計(jì)，他想騙您放了他，然后造反。朕把信燒了。沒過幾天，傳來消息，蒙恬吞藥自盡了。

那時的朕，好像迷上了蓋章。不管趙高遞上來什么詔書，朕看都不看，直接蓋章。趙高說：陛下，您是天子，不用管這些小事。有臣在，保證天下太平。

我試圖相信他的話。我開始大興土木，繼續(xù)修建阿房宮；我加重賦稅，征發(fā)更多民夫。

阿房宮的木料從蜀地運(yùn)來，拉車的民夫餓死在半路的，十有七八；驪山皇陵的刑徒累死在工地的，每天能抬出幾十具尸體。

我也有擔(dān)憂，可趙高總在朕耳邊念叨，陛下富有四海，些許百姓，何足掛齒？之后我算是徹底放飛自我。

朕還學(xué)著父皇的樣子，東巡天下。車隊(duì)走到會稽山，朕在父皇刻的石碑旁，又刻了一行字：二世皇帝，承先帝業(yè)，威加海內(nèi)。看著石碑上的字，朕覺得自己真的像個皇帝了。

我自認(rèn)為做了皇帝應(yīng)該做的事，可卻唯獨(dú)沒有真正的去治理這個國家。

不久，右丞相馮去疾，他上奏說關(guān)東盜賊四起，請求暫停阿房宮的工程，讓百姓休養(yǎng)生息。

朕看著奏折就火了——父皇在世時就想建阿房宮，朕登基了，難道連完成先帝遺愿都做不到？趙高卻在一旁說：“這些老臣就是看不起陛下年輕，不殺幾個，他們不知道天高地厚。”

朕立馬下令把馮去疾關(guān)進(jìn)監(jiān)獄，沒想到他性子烈，竟在獄中自殺了。

這一下，朝堂上安靜了許多，但朕心里的恐慌卻越來越重。

朕開始懷疑身邊的每一個人：李斯是不是還想著扶持扶蘇的舊部？蒙毅雖然被發(fā)配了，會不會暗中聯(lián)絡(luò)軍隊(duì)？甚至連宮里的太監(jiān)宮女，朕都覺得他們在背后偷偷議論朕。

有一次，朕在咸陽城頭看風(fēng)景，聽見城墻根下有人議論朕“暴虐”，當(dāng)即下令把那一片的百姓全抓起來，砍了，掛在城墻上。

血珠子順著城墻往下滴，滴在護(hù)城河的冰面上，凍成了小小的紅點(diǎn)。朕看著那些頭顱，心里卻一點(diǎn)都不踏實(shí)，反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塊。

可殺戮并沒有帶來安寧。負(fù)責(zé)糧草的官員上奏說，關(guān)中的存糧快空了，朕卻讓他再催催郡縣，實(shí)在不行，就把百姓的口糧征上來。

因?yàn)榘⒎繉m的工程要征調(diào)民夫，地里的莊稼都沒人收了；北方的軍隊(duì)嘩變了，蒙恬死后，士兵們不愿意再替朕打仗。

最可怕的是關(guān)東，陳勝吳廣在大澤鄉(xiāng)揭竿而起，說什么“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短短幾個月，楚國舊地就全反了，連沛縣的劉邦、江東的項(xiàng)梁都趁機(jī)起兵，號稱要“誅暴秦，復(fù)六國”。

朕把李斯叫來問話，他支支吾吾地說：陛下，如今當(dāng)務(wù)之急是停建阿房宮，減免賦稅，安撫百姓。朕聽了火冒三丈——這不是在學(xué)扶蘇勸諫嗎？

趙高在一旁冷笑：丞相這是想勾結(jié)反賊，逼陛下退位。朕腦子一熱，把李斯交給了趙高查辦。

李斯在獄中被打得體無完膚，最后竟屈打成招，承認(rèn)自己謀反。李斯被腰斬那天，朕去了刑場。

老丞相穿著囚服，頭發(fā)胡子亂糟糟地粘在一起，臉上全是血痂。可他看見朕時，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掙扎著要站起來，卻被獄卒按住。

陛下，他的聲音嘶啞得像破鑼，停建阿房宮吧，減免賦稅，不然……大秦要亡啊！

“拖下去！”朕揮手的時候，不敢看李斯的眼睛。

腰斬的刑具咔嚓一聲落下，老丞相的身子斷成兩截，血噴了朕一身。

朕突然想起小時候，李斯還抱過朕，在父皇面前夸朕聰慧。他輔佐父皇統(tǒng)一文字、度量衡，修馳道、通溝渠，是大秦的擎天柱。

可朕，親手把這根柱子砍斷了。渾然不覺自己失去了最后一位能制約趙高的大臣。

李斯死后，趙高當(dāng)了丞相，朝堂上的事，朕幾乎插不上嘴。他說關(guān)東盜賊不足懼，朕就信；他說阿房宮必須建，朕就催著工匠趕工期；

趙高還給朕出了個主意：“陛下不如效仿先帝，嚴(yán)刑峻法，讓天下人知道您的威嚴(yán)。”

朕覺得有理，便下旨重新修訂律法，把父皇時期的連坐之法改得更嚴(yán)了——一人犯罪，不僅全家要?dú)ⅲB鄰居、同事都要跟著受牽連。

朕越來越懶得上朝，整天躲在甘泉宮里喝酒作樂，看著宮女們跳舞，聽著樂師們奏樂。

有時候喝多了，朕會對著鏡子發(fā)呆，問身邊的人：“朕長得像個皇帝嗎？”他們都跪下說“陛下天縱英才”，

那時候朕不懂，帝王的龍袍，不是用鮮血就能染紅的，而是要用百姓的安寧，用江山的穩(wěn)固，一點(diǎn)點(diǎn)織就的。

朕只學(xué)了父皇的威嚴(yán)，卻沒學(xué)會他掃六合、平天下的胸襟；只看到了權(quán)力的鋒利，卻沒掂量過它的重量。

陳勝的軍隊(duì)打到戲水的時候，朕在阿房宮的臺上喝酒，也才真正慌了神。那時候咸陽城里只有五萬守軍，根本擋不住幾十萬起義軍。幸好少府章邯站了出來，說驪山有七十萬刑徒，可以赦免他們的罪，編練成軍。

朕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下旨準(zhǔn)了。章邯果然厲害，很快打敗了陳勝，殺了項(xiàng)梁，朕以為天下就要平定了，又開始在宮里夜夜笙歌。

可趙高不這么想。他怕章邯立了大功，會威脅到他的地位，暗中扣下了章邯的軍情奏報(bào)，還在朕面前說他擁兵自重，想謀反。

章邯在前線打了敗仗，派人回來求救，趙高卻把使者抓起來殺了。

朕問趙高：這是怎么回事？

趙高說：陛下，章邯打了敗仗，怕您怪罪，所以才投降的。臣已經(jīng)派兵去守函谷關(guān)了，亂兵進(jìn)不來。

朕還是信他。那時的朕，就像個被蒙住眼睛的孩子，趙高說什么，朕都覺得是真的。他不讓朕見大臣，說：陛下，天子就該神秘，不能讓大臣隨便見到。朕就躲在后宮里，每天喝酒、看戲。

朕偶爾也會想起父皇。他雖然也嚴(yán)苛，但他修長城是為了防匈奴，鑿靈渠是為了通水運(yùn)，每一件事，都想著大秦的萬世基業(yè)。

可朕呢？朕修阿房宮，是為了自己住得舒服；朕加重賦稅，是為了自己揮霍；朕濫殺無辜，是為了堵住別人的嘴。

這時候才隱約明白，百姓不是草芥，他們是江山的根基。根基被朕挖空了，這大秦的樓，遲早要塌。不過隱約明白的我很快又被趙高遞過來的酒杯給淹沒了。

章邯投降項(xiàng)羽后，咸陽就成了孤城。趙高開始不怎么來見朕了。偶爾來一次，也總是支支吾吾，說些陛下寬心的空話。

有一天，在朝堂之上，他命人牽出一只鹿，說：“陛下，這是一匹好馬。”

朕愣了，說：“丞相錯了，這是鹿。”

他卻轉(zhuǎn)頭問滿朝文武：“你們說，這是馬還是鹿？”

大臣們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大多低下頭說：“是馬。只有幾個老臣梗著脖子說是鹿，第二天那些老臣就被安了謀反的罪名，拉出去砍了。

朕站在殿上，看著那只被稱為“馬”的鹿，突然覺得渾身發(fā)冷。原來在這朝堂上，朕不僅是個傀儡，還是個笑話。

沒過多久，趙高就把朕軟禁在了望夷宮。他說宮里有妖祟，要作法驅(qū)邪，把朕身邊的侍從全換成了他的人。

送來的飯是冷的，茶是涼的，夜里想點(diǎn)燈，連燈油都被克扣。朕望著窗外那輪殘?jiān)拢駱O了朕支離破碎的人生。

朕繼位的第三年，冬天來得特別早。咸陽城里，總有人在悄悄議論，說關(guān)東已經(jīng)全亂了，劉邦的軍隊(duì)馬上就要打到函谷關(guān)了。朕問趙高，趙高說：陛下，那是謠言，臣已經(jīng)把造謠的人抓起來了。

可沒過幾天，一個侍衛(wèi)慌慌張張地跑進(jìn)來，說：陛下，劉邦的軍隊(duì)已經(jīng)過了函谷關(guān)，離咸陽只有幾十里了！朕一下子站起來，酒杯掉在地上，摔碎了。

朕找趙高，趙高不在。宮里的人說，趙高帶著他的女婿閻樂，還有弟弟趙成，在宮外調(diào)集軍隊(duì)。朕這才明白，趙高一直在騙朕。他不是在幫朕，他是在利用朕。朕想到要跑，可宮門都被關(guān)上了。

后面趙高更是讓閻樂帶著士兵沖進(jìn)宮里，殺了侍衛(wèi)，一路打到朕的寢宮。

閻樂帶兵闖進(jìn)望夷宮時，我正對著銅鏡整理衣冠。鏡中人面色蒼白，眼下掛著兩輪青黑，這哪像是二十四歲青年應(yīng)有的面容？更不像統(tǒng)御四海的大秦皇帝。

陛下。閻樂的聲音在背后響起，刻意保持著恭敬，卻掩不住那股子殺氣。我數(shù)了數(shù)，他帶了十二個甲士進(jìn)來，個個手按劍柄。

我沒有轉(zhuǎn)身，只是看著鏡中映出的那些面孔："趙高終于要動手了？"

"丞相說..."閻樂頓了頓，"請陛下自裁。"

銅鏡咣當(dāng)一聲倒在案幾上。我猛地轉(zhuǎn)身，袖袍帶翻了青銅燭臺，滾燙的蠟油濺在手背上，竟不覺得疼。

"他敢！"我的聲音尖利得不像自己，"朕是天子！是受命于天的皇帝！"

閻樂沒說話，只是揮了揮手。甲士們齊刷刷抽出佩劍，寒光刺痛我的眼睛。我突然想起三年前在咸陽市集看到的一幕——那個被五馬分尸的術(shù)士，四肢被繩索拉扯時，也是這樣的反光。

"陛下若不肯..."閻樂從懷中取出一段白綾，"臣等只好..."

我跌坐在茵席上，膝蓋撞到案幾的尖銳處。真奇怪，這種時候居然還會感覺到物理的疼痛。更奇怪的是，我竟在數(shù)地磚的紋路——一共八塊，每塊上都刻著蟠螭紋，是父皇最喜歡的圖案。

"給朕...一炷香時間。"

閻樂猶豫了一下，退到殿門外。我聽見甲士們的鐵甲碰撞聲，像極了阿房宮里那些青銅編鐘。

手指撫過案幾上的太阿劍，這是父皇留給我的少數(shù)幾樣?xùn)|西之一。劍鞘上的金線已經(jīng)磨損，露出底下暗紅的漆底。我突然很想笑——這劍從未飲過敵人的血，倒是殺過不少忠臣。

香爐里的青煙筆直上升，在觸及藻井前散開。我的思緒也跟著飄散，回到七年前的那個下午...

"十八弟！"扶蘇的聲音隔著老遠(yuǎn)就傳來。我慌忙把竹簡塞進(jìn)袖中——那是偷偷抄錄的《韓非子》，趙高說父皇不許皇子們讀這個。

扶蘇掀開帷帳進(jìn)來，身上還帶著上林苑的青草氣。他比我高半個頭，笑起來時眼角有細(xì)紋，不像我，連笑都是僵硬的。

"又在用功？"他揉亂我的頭發(fā)，這個動作讓我既羞惱又隱秘地歡喜，"走，帶你去看新到的汗血馬。"

我下意識看向角落里的趙高。他垂著眼睛，微不可察地?fù)u了搖頭。

"我...我還要溫習(xí)律法..."

扶蘇的笑容黯淡下來。他蹲下身與我平視："胡亥，你才十七歲，不該整天..."

"長公子。"趙高突然出聲，"陛下命十八公子申時前要背誦《田律》。"

扶蘇搖了搖頭走了，帶著那種讓我心痛的眼神。后來我才知道，那天他是來告別的——父皇命他去上郡監(jiān)軍。如果當(dāng)時我跟他走了，現(xiàn)在會不會...

香灰"啪"地折斷，把我拉回現(xiàn)實(sh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劍柄上的纏繩，那些血腥記憶如潮水般涌來。

"陛下拖延太久了。"閻樂的白綾在眼前晃動。

我舉起太阿劍，不是為了反抗，而是為了看清劍身上自己的倒影。這張臉陌生得可怕——浮腫的眼皮，干裂的嘴唇，還有眉間那道深深的豎紋。這是被酒色和恐懼蛀空的軀殼，哪還有半點(diǎn)當(dāng)年那個在蘭池宮劃船的少年的影子？

"告訴朕，"劍尖指向閻樂，"趙高給了你什么好處？"

閻樂笑了："丞相許諾，陛下死后，臣可繼任郎中令。"

我也笑了，笑得眼淚直流。一個郎中令的職位就能買通人來弒君，我的命竟如此廉價(jià)？不過想想也是，這三年我罷黜的李斯、馮去疾，處死的馮劫、蒙毅，哪個不是用官位和金錢就能收買的？

劍鋒貼上脖頸的瞬間，無數(shù)畫面在眼前閃回：

——我坐在龍椅上，看著趙高把"指鹿為馬"的大臣們拖出去處死；

——我批準(zhǔn)將賦稅提高到三分取二，只為繼續(xù)修建阿房宮；

——我在冬日的上林苑命人鑿開冰面，把諫阻的官員扔進(jìn)冰窟；

——我躲在寢宮深處，聽著陳勝軍隊(duì)逼近的軍報(bào)，卻只顧飲酒作樂...

最清晰的記憶是去年冬至。那天我突發(fā)奇想巡游咸陽街市，看見一個老婦在雪地里刨食。她枯瘦的手指凍得發(fā)紫，挖到的卻只是草根。我的車駕經(jīng)過時，侍衛(wèi)把她踢到路邊，她懷里的草根撒了一地。

"賤民！驚了圣駕該當(dāng)何罪？"

老婦沒有求饒，只是直勾勾地看著我，說了句："暴君，你不得好亖。"

當(dāng)時我大笑，命人把她扔進(jìn)了烹刑鼎。現(xiàn)在想來，她說的竟是一語成讖。

"陛下！"閻樂不耐煩地催促。

我深吸一口氣，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閻樂，你見過項(xiàng)羽嗎？"

甲士們面面相覷。閻樂皺眉："未曾。"

"那劉邦呢？"

"陛下何必..."

"朕只是好奇，"我調(diào)整著劍刃的角度，"他們會怎么評價(jià)朕？"

沒有人回答。殿外傳來烏鴉的叫聲，像是某種不祥的預(yù)兆。

德不配位...我喃喃自語，想起父皇泰山封禪時刻在石碑上的話，必有災(zāi)殃。

太阿劍很鋒利，幾乎感覺不到疼痛。最后的意識里，我聽見此起彼伏的驚呼聲，看見自己的血噴濺在那些蟠螭紋地磚上。原來人的血有這么多，多到可以淹沒整個望夷宮，多到可以洗凈我所有的罪孽...

恍惚間，我仿佛回到了蘭池宮的那個夏日。扶蘇劃著小舟，我趴在船邊撈菱角。陽光透過柳枝斑駁地灑在水面上，遠(yuǎn)處傳來宮女們采蓮的歌聲。那時候，大秦的太陽還是熾熱的，河水還是清澈的，而我們，都還相信著永恒。

而我胡亥，大秦帝國二世皇帝，就這樣草草結(jié)束自己二十三歲的生命。我的統(tǒng)治只有短短三年，卻葬送了一個強(qiáng)大的帝國。如果后世評價(jià)我"昏庸殘暴"，我無話可說；如果說我是"亡國之君"，我也無法辯駁。

但有一點(diǎn)我必須說清楚：我并非生來就是惡魔。我也曾是個普通的少年，渴望父親的認(rèn)可，夢想著建功立業(yè)。是權(quán)力腐蝕了我，是恐懼支配了我，是懦弱毀滅了我。

當(dāng)我看到后世史書上對我的評價(jià)時，我先是憤怒，繼而羞愧，最終歸于平靜。

那些評價(jià)雖然苛刻，卻基本公允。我確實(shí)殺害兄弟姐妹，確實(shí)寵信奸佞，確實(shí)荒廢朝政...這些罪孽，我無法推脫。

但有一點(diǎn)后世可能不理解：在那個位置上，面對那樣的局面，或許換一個人也不會做得更好。父皇建立的制度太過依賴皇帝個人的英明神武，而我只是個平庸之輩，被歷史的洪流推上了不該屬于我的位置。

我的悲劇，從接受那卷假詔書的那一刻就已注定。我本可以拒絕，本可以安分守己地做個普通公子...但我被權(quán)力的誘惑蒙蔽了雙眼。

如今，兩千多年過去了，我的靈魂仍在這片土地上徘徊。我看到后世王朝更迭，看到無數(shù)帝王將相重復(fù)著我的錯誤。權(quán)力使人腐化，絕對的權(quán)力絕對地腐化——這是永恒的真理。

如果有來世，我愿做一只林間白鹿，自由奔跑，無拘無束，遠(yuǎn)離權(quán)力的漩渦。或者做一介布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簡單平凡的生活。

但歷史沒有如果。我，胡亥，將永遠(yuǎn)背負(fù)著"暴君""昏君"的罵名，在史冊的角落里警示后人：德不配位，必有災(zāi)殃。

雨停了。我放下手中的竹簡，走向密室的深處。那里有一面銅鏡，鏡中映出的不是我身穿龍袍的帝王形象，而是一個滿臉淚痕的年輕人——那才是真實(shí)的我，一個被權(quán)力摧毀的普通人。

"陛下..."鏡中的我輕聲呼喚。

"我不是陛下，"我回答，"我只是...胡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