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江油的太白碑林前,一場跨越千年的詩詞盛典正酣——“李白喊你來飆詩”的召喚下,無數人提筆詮釋心中的“最李白”:或是“仰天大笑出門去”的狂放,或是“欲上青天攬明月”的浪漫,或是金樽對月時的曠達。
而在盛唐的天寶三載,洛陽街巷中,一雙流浪的長靴與一位風塵仆仆的詩人相遇了——四十四歲的李白與三十三歲的杜甫目光交匯,聞一多曾將此比作“太陽和月亮走碰了頭”的驚世相逢。
他們與高適共登梁園吹臺,在酒壚間劇談暢飲,“氣酣登吹臺,懷古視平蕪”——一場酣醉,開啟了詩史上最璀璨的知己篇章。而在這璀璨星河中,王維的輞川清輝與白居易的香山暖醅,同樣散發著不可磨滅的永恒光芒。
中國古代的宴席,從來不只是口腹之歡,更是禮樂精神的化身?!对娊洝ば⊙拧ぢ锅Q》以“呦呦鹿鳴,食野之蘋”起興,鋪陳出周王宴群臣的雍容畫卷。鼓瑟吹笙間,君主以幣帛相贈,群臣以忠言相報,最終達到“以燕樂嘉賓之心”的和樂境界。
曹操在《短歌行》中化用此典:“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亂世梟雄的求賢若渴,借古禮煥發新生。至唐代,宴飲禮儀從廟堂流入江湖,呈現出更為多元的風貌。
白居易隱居洛陽時,一封邀約如暖流淌過風雪:“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新酒綠沫、爐火嫣紅,簡樸處見至情,這是市井小聚的溫馨。
杜甫在成都草堂迎客,則帶著窘迫中的真誠:“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市遠物乏,唯存濁酒,卻愿隔籬呼鄰翁共盡余杯。粗瓷碗里的舊醅,映照出亂世文人相濡以沫的微光。
王維的宴飲,則更多了幾分山林隱逸的超然與藝術化的靜美。在長安附近的輞川別業,他與裴迪等好友雅集?!?strong>輕舸迎上客,悠悠湖上來。當軒對尊酒,四面芙蓉開。”一葉輕舟載來知己,軒中對飲,四面荷花盛開。
這杯盞之間,是山水清音的伴奏,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意境在酒香中氤氳流淌。他的酒宴,是“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的延伸,是禪意與詩情在自然懷抱中的交融。
李白與杜甫的相遇,是詩史的傳奇。梁園酒壚中,三人劇談痛飲,高歌懷古;秋日訪隱士范十,摘蒼耳佐酒,“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當石門離別來臨,李白舉杯慨嘆:“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酒入愁腸,化作漫天飛蓬的孤影。
別后歲月,酒成為思念的媒介。杜甫寫下近二十首寄懷李白的詩篇,而李白在《沙丘城下寄杜甫》中悵然自問:“魯酒不可醉,齊歌空復情”——魯酒無味,齊歌徒響,只因故人不在。一杯薄酒,承載著盛唐雙星靈魂相照的永恒瞬間。
王維與白居易,雖未如李杜般有直接深交的記載,卻在不同的時空維度,以詩酒詮釋著各自的生命境界與時代精神。王維的酒杯盛滿了輞川的山水清音與禪意,是“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式的悠然自得,酒是助他觀照自然、體悟空寂的媒介,醉是物我兩忘的澄明。
白居易則以其“中隱”哲學,將詩酒生活化、日常化,推向了更廣闊的層面。他不僅是“綠蟻新醅酒”的溫暖邀請者,更是大型文人詩酒雅集——“香山九老會”的核心。晚年退居洛陽香山,他與胡杲、吉旼、鄭據、劉真、盧貞、張渾、李元爽及僧如滿八位高齡友人,定期詩酒唱和。
雖無李白之狂放、杜甫之沉郁、王維之超逸,白樂天的“閑適詩酒”卻充滿了對生活的熱愛與達觀。他在《醉吟先生傳》中自述:“酒酣又自吟,吟罷又飲酒。飲復醉,醉復吟,吟復飲,飲復醉。醉吟相仍,若循環然。
這近乎循環的詩酒狀態,正是他“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的清醒認知下,對當下美好生活的極致珍視與沉醉。他的酒,是“更待菊黃家醞熟,共君一醉一陶然”的從容約定,是“面上今日老昨日,心中醉時勝醒時”的通透智慧。
對文人而言,酒是塵世憂患的暫避所,亦是精神飛翔的羽翼。辛棄疾二十一歲闖金營擒叛將,南歸后卻只能將鐵馬冰河寫入詞章:“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酒點燃了夢中的烽火,醒來白發蕭然,一杯殘酒里浮沉著“贏得生前身后名”的悲愴。
王維的醉,則導向更深的靜觀與禪悟。經歷安史之亂的政治風波后,他的詩酒更趨向內省?!?strong>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但去莫復問,白云無盡時。”這杯送別酒,蘊含著對仕途失意的理解、對歸隱的認同以及對永恒自然(白云)的向往。他的醉意,是“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般的清澈與了悟。
白居易的酒杯則多了幾分圓融的智慧與普世的關懷。杭州任上,他問鳥窠禪師:“何謂佛法大意?”禪師答:“諸惡莫作,眾善奉行?!卑拙右走有Γ骸叭龤q孩兒也知!”禪師悠然:“三歲孩兒雖道得,八十老翁卻行不得。”
自此,白居易號香山居士,詩中多了“愛風巖上攀松蓋,戀月潭邊坐石棱”的澄明——酒不再僅是口腹之歡或避世之媒,更成為他體察民情、諷喻時政后,在個人生活中尋求平衡、實踐“善行”與“樂天”的舟筏。他的醉,是“百事盡除去,尚余酒與詩”的豁達,是在認清生活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的詩酒沉醉。
酒宴亦為文脈傳承的圣殿。歐陽修初讀蘇軾文章時“擊節稱善”,預言其“他日必獨步天下”,更慨然道:“老夫當避此人,放出一頭地!”晚年歐陽修目昏不能觀書,猶令蘇軾誦新作,“聽至妙處,輒拊掌稱善”。潁州西湖的舟中,二人切磋詩文二十余日,竟成永訣。
烏臺詩案后,蘇軾謫居黃州,方悟歐陽修“文字如藥石,善用之可養生,不善用亦可速死”的深意。他于月下舉杯問天:“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一杯酒中,有對塵世悲歡的超越,更有對恩師風骨的承繼。
王維的輞川詩酒,其清幽空寂的意境與詩畫相融的美學,深刻影響了后世文人園林的營造與山水田園詩的創作。白居易的“中隱”思想及其閑適詩酒的生活方式,則成為宋代及以后無數士大夫在宦海沉浮中尋求精神家園的典范。
白居易的《琵琶行》中“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的孤寂,與香山九老會“七人五百七十歲,拖紫紆朱垂白須”的歡聚,共同構成了中國文人面對人生不同境遇時,借助詩酒尋求慰藉與表達情感的經典圖景。
晚唐皮日休、陸龜蒙的唱和,宋代蘇東坡對白詩精神的繼承與發揚,無不流淌著源自香山的詩酒暖流。
千載之下,李白紀念館前的詩賽如火如荼,青年們以“最酣暢的酒”“最壯闊的游”詮釋詩仙風骨;輞川的山水依舊清幽,仿佛還能聽見王摩詰與友人對酌時的琴音與吟哦;杜甫草堂的舊醅,仍散發著亂世中人性的暖意;而香山九老會的故事,則在無數文人雅集中被追慕與重現。辛棄疾“醉里挑燈看劍”的豪語,仍在秋夜燭光中錚然作響。
李杜王白,這四位盛唐巨擘,以各自獨特的生命姿態與詩酒精神,共同構筑了中國文人精神圖譜中最絢爛的篇章:李白的金樽,盛著整個盛唐的月光與不羈的自由;杜甫的舊醅,盛著家國沉浮的憂患與人間的暖意;王維的素酒,盛著輞川的山水清音與禪意的空明;白居易的家醞,盛著香山的閑適智慧與生命的達觀。
這些杯盞間的詩篇,是靈魂的印記,是他們在得意與失意間安頓心靈、超越塵俗的方式。無論狂醉、沉飲、靜酌、閑傾,那流淌在詩行與酒香中的,是對生命的熱愛、對理想的執著、對苦難的超越、對美好的珍視。
這,便是中華詩酒精神的永恒內核,是今人重溯千古風雅、滋養心靈世界的寶貴舟楫——當長風再起,且共舉杯,再趁年華,與李杜王白的詩魂共醉于這萬里山河!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