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寬《雪景寒林圖》
荒寒
邊幅不修,精采無既,
粗服亂頭,有名士氣,
野水縱橫,亂山荒蔚,
蒹葭蒼蒼,白露晞未。
洗其鉛華,卓爾名貴,
佳茗留甘,諫果回味。
“邊幅不修,精采無既”,寥寥數字道說荒寒美學的核心。畫面不拘泥工整,看似殘缺的筆墨里,卻藏著無限精神能量。這正是“殘缺即圓滿”的東方智慧。中國藝術善用“枯筆殘墨”造冷寂宇宙。倪瓚畫疏林瘦石,筆簡意遠,在荒率筆觸中直抵生命本真。這種“重神輕形”的追求,呼應蘇軾“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的主張,反叛了院體畫的精工刻板,彰顯士大夫超越表象的精神追求。
“粗服亂頭,有名士氣”,以蓬發敝衣的意象,寫出畫境的粗獷野逸,暗合文人“遺世獨立”的風骨。徐渭的《墨葡萄》就是例子,狂草筆法潑灑淋漓,墨點像亂發紛飛,把憤世孤傲的“名士精神”畫了出來。這里的“野”,是亂山野水的荒寂;“寒”,是孤高自守的清冷。二者交融,便有了譚元春說的“荒寒獨處,稀聞渺見”的宇宙蒼茫感,在疏野中見出精神的孤絕。
再看“野水縱橫,亂山荒蔚”,無序山水里藏著深沉的宇宙秩序。范寬的《雪景寒林圖》中,寒林層疊如亂戟刺空,雪澗蜿蜒似白龍盤谷。混沌布局里,凝結著天地的凜冽之氣。這正是“荒率天真”的自然本相,超越了人工的刻意安排。表面“萬籟俱寂”的荒寒之境,其實藏著生機。戴熙說:“宵分人靜,長林蕭蕭如作人語……荒寒幽杳中大有生趣”。就像寒潭下潛鱗微動,凍土中新芽暗孕,在極致靜謐里積蓄生命的力量。
王維《江干雪霽圖》局部
“蒹葭蒼蒼,白露晞未”,化用《詩經》秋霜意象,造出“永恒寂照”的時空。朱良志說,荒寒是“凝固的剎那”。王維《江干雪霽》中,蘆花凝雪、寒塘滯霧,把流逝的“白露”定格成“未晞”的永恒,讓人墜入“太古之境”。蒹葭飄搖像人生旅途,霜露清冷似世態炎涼。文人常借這般蕭瑟,寄托家國身世的悲慟。八大山人的畫“墨點無多淚點多”,寒寂里藏著無盡愁思。
“洗其鉛華,卓爾名貴”,說的是荒寒美學的減法。褪去絢爛色彩,回到水墨的素凈。水墨的“冷性”,正是荒寒意境的載體。李成用淡墨畫寒林,“水天空處全用粉填”,洗盡鉛華后反而更顯“卓爾名貴”。這合了《莊子》“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的道理。黃公望《富春山居圖》里,枯筆淡皴像清泉洗塵,用最簡潔的筆墨證明“絢爛歸平淡”是至高境界。
“佳茗留甘,諫果回味”,把荒寒意境和生命體悟連在一起。用佳茗苦后回甘、橄欖澀盡生津的感覺,比喻荒寒中的精神升華。這就是朱良志說的“冷處生神”。惲南田看王蒙《夏日山居》,初覺“陰沉冷寂”,細看卻見“生機鼓吹”。可見荒寒不是死寂,是洗去俗念后,對生命熱力的深刻感知。“諫果”(橄欖)的苦澀像忠言逆耳,文人在荒寒中守“清冷自持”,如屈原“蘇世獨立,橫而不流”的孤貞。
馬遠 《寒江獨釣圖》
荒寒是文人畫“以藝載道”的典范,深植傳統哲學土壤。王維畫雪景“云峰石跡,迥出天機”,融了禪宗空觀;倪瓚“聊寫胸中逸氣”,承了莊子“坐忘”之境。朱良志老師說“荒寒乃中國藝術的底色”,正因它指向天人合一、物我兩冥的宇宙觀。道家與禪宗交融中,“虛靜”是根本。老子“歸根曰靜”的哲思,成了馬遠《寒江獨釣》里“虛亭枕流”“空山無人”的意境,是道禪“澄懷觀道”的畫面;“冷逸”是妙用,牧谿等禪僧畫寒鴉枯柳,示“諸行無常”,冷逸筆痕里藏著“枯木龍吟”的頓悟。
黃鉞以“荒寒”一品,濃縮了文人藝術“愈冷愈熾”的生命辯證法。它有三重維度:自然之境(野水亂山)、心靈之境(洗盡鉛華)、宇宙之境(永恒寂照)。它告訴我們,真正的超越,始于直面荒蕪,終于對生命的熱望。就像雪中寒梅,“香自苦寒”不只是藝術法則,更是華夏文明面對歷史嚴冬時,永不熄滅的精神史詩。
好,到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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