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陳達/文:王智彬)憶起年輕力壯的時候,舊中國與“滿洲國”于我并沒有什么不一樣,都是過著暗無天日的窮日子,只不過是從一個深淵爬向另一個深淵,換了個苦海拼命掙扎而已。
(鬼子的宣傳畫)
山東老家,年年災荒不斷,不是旱就是澇。黃河一旦撕開口子,一淹多少個縣,村莊、良田盡沒水底,到處一片汪洋。十八歲那年,為避水患,我揣著半塊長了綠毛的玉米餅,混在逃荒的洪流里去闖關東,以為北地至少能討到一口熱乎飯。哪料一腳踩進“滿洲國”,即陷入一個更冷的冰窟里。
“小背”的說道
東北已陷,當了亡國奴的百姓豬狗不如:并大屯住人圈,橡子面刮喉,更生布磨皮,過的根本不是人該過的日子。老話說:年好過日子難熬,最最難熬的還是寒冬臘月給鬼子背“小背”,“勤勞奉仕”出勞工去打咱們的抗聯隊伍。
那時的東大山,山高林密,遍地荒野。春夏兩季濃蔭匝地,荒草沒腰,幾米外就看不見人影,更有“哈塘甸子”泥沼暗伏,隨時吞噬性命。狡猾的鬼子是不會這個時候搞大規模的“討伐”,它們心里十分清楚,此時闖進山林,無疑是自取滅亡。
時到秋冬,草木零落,霜雪覆地,天地一色。環境惡劣,因長期受鬼子封鎖的抗日將士們缺衣少糧,在惡冷的季節里,處境更加艱難。加上抗聯戰士踏出的腳印和生活痕跡在雪野中再無從隱匿,就成了鬼子尋跡的線索。每到這個時候,敵人便糾集成百上千的兵力,四處“掃蕩”咱們的抗聯隊伍,搞所謂的秋冬季大討伐”。
彼時日寇進山圍剿,需要攜帶成袋的精米白面、成箱的子彈手榴彈、成捆的帳篷氈布、成摞的藥品繃帶等眾多軍事輜重,咱東大山又山深林密,汽車使不上,騾馬又難行。壞透了的日本鬼子,專擄我同胞充作腳力,驅之如牛馬,謂之“背小背”。
年年冬天,鬼子強迫的背“小背”,背的是鬼子的給養,背的也是自己的眼淚。一條人命,在鬼子眼中草芥不如,民夫去時一百,歸來少幾十,至于在冷天雪地中凍壞凍掉手腳的,就更不計其數。
(運送軍火)
背“小背”的人分三六九等。窮苦人家是頭茬韭菜,鬼子和警察按家硬性攤派,他們說誰家該出一個背“小背”的,那就是“金口玉言”,不可更改了。當然,這種情況肯定是落在窮苦老百姓身上。另一種情況是按商號門市攤派的。這些有錢的人不愿去,就出錢雇人代替。那些吃不上飯的窮人,又無路可走,即被雇去背“小背”。這又給“唬洋氣”的警察創造了敲詐勒索的條件,蒼蠅般的警察一張口能找出各種“毛病”,受雇人不是那個不行,就是那樣不合格,即使是有頭有臉的商號買賣不出血給警察點好處也是不行的。
不論攤派也好,雇人也罷,這種苦差事最后還是落在揭不開鍋的窮人身上。
民夫們背的東西也很有講究。最走運的是背糧食,糧食天天有消耗,麻袋里的糧食少一斤,肩膀上的分量輕松一分,像是日子在偷偷給自己減債;背帳篷的次之,壓得駝背,好歹能背走;最慘的是扛彈藥箱、子彈、手榴彈,死沉死沉,木棱子啃進骨頭里,走一步,脊梁就青一塊。背著這些物資去打抗聯,抓自己的同胞,民夫人人心里都墜著鉛,可也只能咬緊牙。亡國奴的命,原就被攥在人家的手心里,想讓你生就生,想讓你亡就亡。
上山背“小背”
康德八年(一九四一年)的冬天,冷得邪性。生病的我正躺在冰冷的炕上,警察踹開門時只說了一句:“勤勞奉仕輪到你家了,麻溜走,去背“小背”!”連口熱水都沒讓喝完,就把我拖到日本守備隊院里。
一進院,我打了個寒噤——烏泱烏泱全是人,足有百十號。守備隊的小鬼子頭兒,我們背地里叫他“活閻王”。他挨個兒點名,嗓門兒像鈍鋸拉冰:“王——智——彬!”我慌忙答“到”,然后分了隊,最后分配任務。
論年紀那年我38歲不算老,只是瘦得嚇人只剩一把骨頭。就因為這副窮模樣,我被指去背糧。八十斤的一草袋大米,再添上自己的口糧,足有一百多斤。走三五里路尚可咬牙,可鬼子動輒逼我們以行軍的速度奔上幾十里,若發現抗聯蹤跡,便吆喝著隨部隊猛追,那才真是要人命呀。跑得汗流浹背的我,心里直喊“完了,再跑就要交代了……”
(日本鬼子在掃蕩)
偷偷地環顧四周,人人愁眉緊鎖、氣喘吁吁。鬼子還不許我們交頭接耳。鄰居老王頭與另外一個背“小背”的低語幾句,被鬼子聽見了。鬼子的槍托左右開弓,打得老王頭滿嘴是血,倒在地上連連作揖求饒。鬼子仍不依不饒地抬起皮鞋沒頭沒腦地踹。兇神惡煞打罷,指給我們看,警告道:“說話的不行,死了死了的!”我只覺天昏地暗,再無活路。
當天夜里,我們背著沉重的“小背”又連夜出發了。天是黑的,卻又懸著月亮;月亮亮著,卻又飄清雪。灰蒙蒙的天,小北風颼颼地鉆骨頭。繞著彎一氣走了三十多里地,到了大代河屯。我們這些人分成幾伙插在隊伍里。和我同組的有十幾個人,當中有個瘸老頭,年紀大,腿還有點毛病,一瘸一拐地跟不上隊伍。一路上,鬼子用槍托搗他,他也跟不上,鬼子又用刺刀戳,老頭帶血的棉衣四處窟窿眼子。
好容易捱到屯子,瘸老漢一頭栽倒,只剩出的氣。當晚水米未進,翌日晨,身子已經僵了。鬼子把他的“小背”勻給我們,又催著上路。
進山后腳夫們更遭罪。雪底下全是樹茬子不僅扎腳還刮褲子,行進中兩手得不停撥開樹枝,免得劃臉。在山中沒過幾天,褲腿、袖子連布帶棉全刮成破縷,只能拿麻袋片纏了,草繩一捆,活像個要飯的。每到宿處,要先給鬼子搭帳、砍柴、做飯。他們吃白米飯、肉罐頭,我們啃凍高粱米團子,米團子鐵一樣硬,一點點啃得牙床子直滲血。
就這樣,翻山越嶺半個多月,別說抗聯,連個人毛都沒見。
遇到假抗聯
最險的是那次假抗聯事件。有天晌午,我們剛翻過一個禿山頭,后山洼里突然冒起一股煙,煙柱直溜溜往上沖。鬼子立刻炸了鍋,臥倒的臥倒,架機槍的架機槍,小鋼炮“咣咣”往山洼里砸,震得腳底下的凍土直顫。
我們這些人哪里見過打仗,也嚇得趕忙趴下。
對方沒有還擊,這邊炮擊也停了。鬼子派先遣隊去偵察,結果連個抗聯的毛都沒摸著,只在雪里扒出幾根燒焦的松枝。后來我們才知道,那是抗聯的“調虎計”——故意點火,把鬼子引到禿山頭,他們早就鉆進老林子了。
(冬季大討伐)
鬼子軍官攤開地圖哇啦幾句,便收兵不追了,意思是抗聯人少,犯不上追剿,還是要去找抗聯大部隊。我們都清楚,鬼子是怕林子里吃虧,又怕在禿山頭挨揍,趕緊掉頭下山,去別處“討伐”了。
回程那天,我數了數,一個多月的時間百十號人少了二十七個。有凍死的,有累死的,還有個半大小子,半夜起夜被狼掏了肚子。我回到縣城時,棉襖成了漁網,虱子從袖口爬進爬出。站崗的偽警瞅了我半天才認出:“喲,這不是“大個”王山東嗎?”我咧嘴想笑,卻先吐出一口黑血來。那血落在雪地上,像一簇不肯熄滅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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