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張磊,今年三十八。在咱們這個半死不活的北方重工業城市,我算個手藝人。
不開玩笑,車工這活兒,干到我這份上,聽發動機聲兒就知道哪個軸承該換了,那真能叫手藝。
我在咱們市最大的鋼廠干了快二十年,從一個毛頭小子,干到現在的老師傅,手上的老繭比我兒子磊磊的年齡都大。
我媳婦,李娟,是廠里幼兒園的老師。
我們是老鄉,經人介紹認識的。我第一次見她,她穿著一身粉色的連衣裙,扎著馬尾,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像月牙。我當時就覺得,這輩子就是她了。
我們結婚,生子,一切都順理成章。日子過得不富裕,但踏實。
我覺得,男人嘛,不就圖個老婆孩子熱炕頭?我把工資卡上交,每天下班就往家跑,周末陪兒子去公園,給他買棉花糖。我覺得自己是個好丈夫,好父親。我們家那套兩室一廳的老房子,被李娟收拾得干干凈凈,陽臺上養的花,一年四季都沒斷過。
我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過到我倆都走不動道的那天。
我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一切都變了味兒。
大概是從她換了那部最新款的蘋果手機開始。她說,是她們幼兒園搞活動,抽獎中的。我信了。我們這種家庭,沒人會花小一萬去買個手機。我當時還挺高興,覺得我媳婦運氣真好。
然后,她開始喜歡打扮了。以前,她最貴的化妝品就是一瓶大寶?,F在,梳妝臺上擺滿了各種我叫不上名字的瓶瓶罐罐。她不再穿棉布裙子,衣柜里掛滿了各種料子順滑的連衣裙。她說,女人嘛,得對自己好一點。我也信了。我覺得,媳婦漂亮,我臉上也有光。
她開始頻繁地“加班”和“聚會”。以前,她一下班就回家,給我和兒子做飯?,F在,她常常一個電話打回來,“哎,磊子,我今晚跟同事聚餐,你們爺倆自己吃點吧。”
一開始,我沒多想。幼兒園老師嘛,女人多,是非也多,搞搞社交也正常。我一個人,帶著兒子,下點面條,或者去樓下小飯館炒倆菜,也挺好。
直到那天。
那天是我生日,我特意早下班,去市場買了她最愛吃的基圍蝦,還有一扇上好的排骨。我燉了一鍋蓮藕排骨湯,小火慢煨,香氣把整個廚房都填滿了。我還炒了幾個菜,開了瓶紅酒,就等她回來給我個驚喜。
磊磊趴在桌上畫畫,問我:“爸,我媽啥時候回來啊?”
我說:“快了,你媽說今天一定早點回來。”
我給她打電話,她說已經在路上了。
我等到七點,八點,九點。菜涼了,湯也涼了。我又把它們一遍遍地熱了。磊磊餓得不行,我先給他喂飽了,哄他睡了。
十一點半,門終于響了。李娟回來了。
她一進門,我就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酒氣,還夾雜著一股陌生的、很高級的古龍水味。不是我的。我只用肥皂。
“你怎么才回來?”我有點不高興。
“哎呀,王姐非拉著去唱歌,不好推辭。”她一邊換鞋,一邊含糊地說。她臉頰緋紅,眼神有點飄忽。
我看著桌上幾乎沒動的菜,心里堵得慌?!皽冀o你燉好了?!?br/>“哎,喝不下了,撐死了?!彼龜[擺手,徑直走進臥室,“我先洗澡了,困死了?!?br/>我一個人坐在冰冷的客廳里,看著那桌子菜,看著那鍋幾乎沒動的排骨湯,心里像被什么東西鉆了個洞,呼呼地往里灌著冷風。
那晚,我失眠了。她躺在我身邊,呼吸均勻,睡得很沉。我卻像烙餅一樣,翻來覆去。我腦子里,反反復復都是那股陌生的古龍水味。
一個男人,如果開始懷疑自己的女人,那他就變成了福爾摩斯。還是個特別蹩腳、特別折磨自己的福爾摩斯。
我開始留意她的手機。那部“抽獎中”的蘋果手機,設了密碼,是她的生日。但有一天,我發現密碼換了。我試了我的生日,磊磊的生日,都不對。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踩空了一節樓梯。
我趁她洗澡的時候,拿起她的手機。我不知道密碼,但我想,總有辦法的。我試了各種可能的組合,都不對。就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我鬼使神差地輸入了“0916”。
手機,開了。
我愣住了。0916,不是任何人的生日。這是什么日子?
我點開微信,手在抖。她的微信很干凈,聊天記錄大部分都刪了。但置頂的一個聯系人,叫“鵬”。沒有頭像,就是個白板。
我點進去,聊天記錄只有幾條,都是最近的。
“到家了?”
“嗯,剛到。他今天在家?!?br/>“累不累?”
“還好。你早點休息。”
寥寥幾句,沒什么特別的。但我看著那個“他”字,覺得無比刺眼。那個“他”,就是我。
我往下翻,想找找更早的記錄,但全被清空了。我又去翻她的朋友圈。她發的大部分都是磊磊的照片,或者幼兒園的日常。看起來,就是一個熱愛生活、熱愛家庭的正常女人。
但有一條,讓我停住了。那是一張風景照,拍的是海邊。配文是:“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我記得,那天她說,是跟幼兒園的同事去鄰市的海邊團建。
我點開那張照片,放大,再放大。在沙灘一角的一個遮陽傘下,我看到了一個男人的半只手,手上戴著一塊金表。
那只手,很白凈,手指修長。不像我的手,粗糙,黝黑,指甲縫里總有洗不干凈的機油。
我的心,沉到了底。
第二天,我請了假。我沒告訴李娟。我說我廠里要檢修。我開著我那輛破舊的捷達,去了鄰市。
我不知道我要找什么。我就是想去那個海邊看看。
我把車停在路邊,一個人在沙灘上走。海風很大,吹得我臉生疼。我看著那些情侶,在沙灘上追逐,嬉笑,拍照。我心里想,李娟來這里的時候,是怎樣的心情?她身邊的那個人,是誰?
我像個傻子一樣,在海邊坐了一整天。直到天黑。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
“喂,是張師傅嗎?”一個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很客氣。
“是我,你哪位?”
“我是平安保險的趙鵬。是這樣的,李娟女士在我們這兒給您和孩子買了一份保險,有些信息需要跟您核對一下?!?br/>趙鵬。
鵬。
我腦子里“嗡”的一聲。我把車停在路邊,手緊緊地攥著方向盤,指節都發白了。
“喂?張師傅?您在聽嗎?”
“……在。”我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你說?!?br/>他開始問我一些信息,身份證號,家庭住址。我像個機器人一樣,一一回答。掛電話前,他很客氣地說:“打擾您了,張師傅。祝您生活愉快。”
生活愉快。我真想從電話里把他揪出來,問問他,你他媽讓我怎么生活愉快?
那天晚上,李娟回來的時候,哼著歌,心情很好。她給我帶了我最愛吃的“老街燒雞”。
“磊子,嘗嘗,今天剛出爐的?!彼褵u遞到我面前。
我看著她,她的臉在燈光下,顯得那么陌生。我問她:“今天又聚會了?”
“是啊,”她笑得很自然,“王姐生日,大家給她慶祝?!?br/>“在哪兒慶祝的?”
“就……就在萬達那邊新開的那個KTV。”
我點點頭,沒再問。我接過燒雞,撕了個雞腿,慢慢地嚼著。雞肉很香,但我嘴里,全是苦的。
我知道她在撒謊。她的手機定位顯示,她下午一直在鄰市。那個有海的城市。
我沒戳穿她。我不知道該怎么辦。跟她大吵一架?然后呢?離婚?那磊磊怎么辦?磊磊才上小學,他那么愛他媽媽。
我選擇了沉默。
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呢?就像你親手蓋起來的房子,你以為它堅不可摧。結果有一天,你發現,房子的地基,早就被白蟻蛀空了。你不敢用力去碰,你怕它“嘩啦”一下,就塌了。
我開始像個幽靈一樣,活在自己的家里。
我會偷偷看她的手機,看她和那個“鵬”的聊天記錄。他們很小心,從不說什么出格的話,但那種默契和關心,隔著屏幕都能溢出來。
“天冷了,多穿點。”
“胃不好,別吃辣的。”
“開車慢點?!?br/>這些話,她曾經也對我說過。但現在,都給了另一個男人。
我開始失眠,大把大把地掉頭發。上班的時候,好幾次差點出了事故。同事都說我臉色難看,是不是病了。我說是,病了。心病。
我試過挽回。我學著那個男人,給她買禮物。我用我攢了半年的私房錢,給她買了一條金項鏈。
她收到的時候,愣了一下,說:“你買這個干嘛?怪浪費錢的。”
她嘴上說浪費,但還是戴上了??晌野l現,她只在家里戴。出門的時候,她會摘下來,換上一條更精致的、我沒見過的鉑金項鏈。
我徹底絕望了。
我和她之間,隔著的不是一條項鏈,不是一個男人。是兩個世界。她已經不屬于我這個世界了。她想飛,但我這兒,只是個泥潭。
最讓我崩潰的,是磊磊。
磊磊長得越來越不像我。我濃眉大眼,鼻梁很高,是典型我們老張家的長相。但磊磊,眼睛細長,皮膚白凈,笑起來嘴角有兩個淺淺的梨渦。
以前,親戚朋友都開玩笑,說磊磊這孩子,凈挑著爸媽的優點長。我聽了,心里美滋滋的。
但現在,我看著磊磊的臉,心里就像爬滿了螞蟻。
我翻出我們結婚時的照片。照片上的李娟,和現在的磊磊,眉眼之間,幾乎一模一樣。
我又想起那個叫趙鵬的男人。我想象他的樣子。是不是也皮膚白凈,眼睛細長?
一個可怕的念頭,像毒蛇一樣,纏住了我的心臟。
我開始計算日子。磊磊是六月生的。往前推十個月,是前一年的八月。那時候,我們在干什么?
我想起來了。那年七月,廠里效益不好,放了一個月的高溫假。李娟說,她表姐在鄰市開了個服裝店,讓她去幫忙看一個月店,還能賺點外快。
鄰市。又是那個鄰市。
我不敢再往下想。我怕我想出來的,是我承受不起的真相。
我開始加倍地對磊磊好。我給他買最貴的玩具,帶他去吃肯德基,只要他要,我就給。我看著他天真無邪的笑臉,心里在流血。
我多希望,他就是我的兒子。我多害怕,他不是我的兒子。
這種日子,我過了整整一年。一年里,我和李娟,已經變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我們睡在同一張床上,卻沒有任何交流。這個家,就像一個精致的舞臺,我和她,還有磊磊,每天都在上面,演著一出叫“幸福家庭”的戲。演給誰看呢?演給老人,演給鄰居,也演給我們自己。
壓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磊磊的一次家長會。
那天我特意跟車間主任調了班,去給磊磊開家長會。李娟說她要去聽一個講座,沒時間。
家長會是李娟的同事,王姐開的。會后,王姐把我叫住。
“張大哥,”王姐有點欲言又止,“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br/>“王姐,你說吧,沒事?!?br/>王姐嘆了口氣,說:“我們都覺得,李娟最近……有點變了。她以前工作多認真啊,現在老是請假,心思也不在孩子身上。前兩天,園長都找她談話了?!?br/>她頓了頓,壓低聲音說:“還有,我們都知道,她跟那個姓趙的……走得太近了。那個趙鵬,不是什么好人,在外面名聲不好。你……你多注意點吧?!?br/>我走出幼兒園,天已經黑了。路燈一盞一盞地亮起來,把我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
我沒回家。我開著車,在城里漫無目的地轉。我腦子里一片空白。
我開到了市里最大的那棟寫字樓下。我知道,平安保險的辦公室,就在這里。我把車停在對面,像個偵探一樣,盯著大門口。
九點,十點,十一點。
我終于看到了。
李娟,挽著一個男人的胳膊,從寫字樓里走了出來。那個男人,西裝革履,戴著金絲眼鏡,文質彬彬。他開了一輛黑色的奧迪。
他給李娟打開車門,手很紳士地護在車門頂上,怕她碰到頭。
李娟笑得很開心。那是一種我很久很久,沒有在她臉上見過的,發自內心的,輕松又甜蜜的笑。
車開走了。我坐在我的破捷達里,手腳冰涼。
我終于看清了那個男人的臉。
皮膚白凈,眼睛細長。
我感覺我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我回家了。家里黑著燈。李娟還沒回來。
我走進磊磊的房間。他已經睡了,臉上還帶著笑,不知道在做什么美夢。
我坐在他床邊,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光,仔仔細細地看他。我看了很久很久。
我從他枕頭下,小心地抽出幾根他掉的頭發,用紙巾包好,揣進了口袋。
第二天,我去了省城的醫院。我做了我這輩子,最不想做,又最必須做的一件事。
——親子鑒定。
等待結果的那一個星期,我感覺像一個世紀那么長。我照常上班,下班,回家,陪磊磊。我和李娟,依舊一句話都不說。
她大概也察覺到了什么。她不再夜不歸宿,開始按時回家做飯。但我們都知道,回不去了。有些東西,碎了,就是碎了。
拿到報告的那天,是個陰天。我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看著那個黃色的牛皮紙袋,手抖得像得了帕金森。
我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才把那張紙抽出來。
我沒看那些復雜的圖譜和數據。我直接拉到了最下面,看結論。
那行字,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我的眼睛上。
“……根據DNA分析結果,排除張磊為磊磊生物學父親的可能性。”
排除。
我坐在那里,一動不動。我感覺不到任何東西。沒有憤怒,沒有悲傷,什么都沒有。我好像變成了一個空殼子。
我不知道我坐了多久。一個保潔阿姨過來拖地,碰了碰我的腳?!巴荆屢幌?。”
我才像被驚醒一樣,站了起來。
我把那張紙,仔仔細細地折好,放回牛皮紙袋,揣進懷里。
我沒有回家,也沒有回廠里。我去了我們市最高的那座山上。
我站在山頂,看著山下這座我生活了三十八年的城市。灰蒙蒙的,沒什么生氣。遠處鋼廠的煙囪,還在冒著煙。
我想起我第一次帶李娟來這里。那時候,我們剛談戀愛。我指著山下的那片廠區,跟她說:“娟兒,你等著,我以后一定努力掙錢,給你買個大房子,讓你過上好日子。”
她當時靠在我懷里,說:“磊子,我不要大房子,我只要你?!?br/>我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就下來了。
三十多歲的男人,在空無一人的山頂,哭得像個傻逼。
我養了八年的兒子,不是我的。我愛了十年的女人,不愛我了。我以為堅固的家,是個笑話。
我張磊這半輩子,到底圖了個啥?
我在山上待到天黑透了才下山。
回到家,李娟和磊磊都在。桌上擺著幾樣菜,還溫著。那鍋我生日那天沒喝完的排骨湯,今天又燉上了。
“你跑哪兒去了?電話也打不通?!崩罹昕吹轿?,語氣里帶著點責備。
磊磊跑過來抱住我的腿,“爸爸,我好想你?!?br/>我摸了摸他的頭,把他抱了起來。他很重,我差點沒抱穩。
我把他放在椅子上,對他說:“磊磊,爸爸今天累了,你自己先吃飯,好嗎?”
他懂事地點點頭。
我走進臥室,李娟跟了進來。
“張磊,你到底怎么了?”她問。
我沒看她。我從懷里,掏出那個牛皮紙袋,扔在床上。
她愣了一下,走過去,打開。
我看著她的臉,一點一點地,變得慘白。她的手開始發抖,那張紙,從她手里飄了下來,落在地上。
她癱坐在地上,看著我,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客廳里,傳來磊磊吃飯的聲音,勺子碰到碗,叮當響。
我看著她,看了很久。我心里,一片平靜。
我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
我說:“娟兒,別讓磊磊知道。他是個好孩子?!?br/>我又說:“這日子,就這樣吧。那套房子,寫的是我爸的名字,我不能給你??ɡ锏腻X,你都取走吧,算我給磊磊的。你想走,就走吧?!?br/>她終于哭了出來,哭得撕心裂肺。她抱著我的腿,說:“張磊,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
我沒動。
對不起?這三個字,太輕了。它挽回不了任何東西。
我輕輕地,把她的手,從我腿上掰開。
我走出臥室,來到客廳。
磊磊正埋頭喝著那碗排骨湯。他看到我,抬起頭,沖我笑了一下,嘴邊還沾著油。
“爸爸,湯真好喝?!?br/>我看著他,這個我愛了八年,卻和我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孩子。
我笑了笑,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
我說:“好喝,就多喝點。”
窗外,夜色正濃。這個我用半輩子心血守護的家,從今晚起,就只剩下一個空殼子了。
而我,張磊,將要帶著這個天大的秘密,在這個空殼子里,演完我的下半生。
我不知道明天會怎樣。我只知道,從今晚起,我心里,再也不會有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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