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的秋末，秋風(fēng)已然裹挾著絲絲涼意。家家戶戶的灶火早早燃起，在灶膛溫?zé)岬幕覡a之中，卻埋藏著一份珍貴的暖意——一塊燒得熟透的紅薯。那紅薯外皮焦黑，內(nèi)里卻是金黃誘人，絲絲縷縷的甜香悠悠鉆進(jìn)鼻尖。

小梅和小海姐弟倆蹲在灶前，目光緊緊地盯著那冒著熱氣的寶貝。

“我先掰！”小梅話音未落，手便率先伸了出去，緊接著，小海的手也迅速探了過來。

“不行，我先！”小海的聲音透著倔強(qiáng)，又帶著急切。

兩雙手，幾乎在同一瞬間緊緊攥住了紅薯的兩端，那情形，恰似在爭奪一枚無比珍貴、熠熠生輝的金燦燦勛章。

雙方暗暗較勁，誰也不肯退讓分毫。小梅的臉漲得通紅，辮子隨著身體的劇烈晃動(dòng)而歡快跳動(dòng)著；小海則緊緊咬著牙關(guān)，額頭上青筋微微浮現(xiàn)。就在這時(shí)，只聽得“噗”的一聲輕響，那紅薯竟在兩人手中陡然間分崩離析，甜軟的金黃薯肉剎那間如碎金一般迸濺開來，星星點(diǎn)點(diǎn)地散落在灰蒙蒙的地面上。

小海瞬間愣住，目光死死地盯著滿地的殘屑，隨后緩緩抬眼望向姐姐，剎那間，淚水便盈滿了眼眶。緊接著，他猛地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如離弦之箭般沖出了家門。院門被撞得發(fā)出“哐啷”一聲巨響，那聲音在黃昏的寂靜中嗡嗡震顫，仿佛是心碎后發(fā)出的回響。

小梅呆呆地怔在原地，望著弟弟消失的門口，又低頭看了看腳邊一片狼藉的紅薯碎屑，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如紙。她回過神后，慌忙追了出去。此時(shí)，暮色已如輕薄的紗幔般，悄然籠罩了整個(gè)村莊。她扯著嗓子大聲呼喊“小海”，那聲音在空曠的巷子里回蕩，顯得格外單薄與驚慌。

喊聲逐漸染上了哭腔，最終演變成了無助的啜泣。她腳步踉蹌，慌慌張張地朝著家的方向奔去，滿心驚恐地呼喊著父母。不多時(shí)，左鄰右舍也被這動(dòng)靜驚動(dòng)。手電筒散發(fā)的光柱，如利劍般劃破剛剛降臨的夜幕，那一聲聲焦急的呼喚聲接連響起，在靜謐的村落里交織成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wǎng)。

小海憋著一股勁兒，一路飛奔到村口的河邊。此時(shí)，暮色漸濃，四合的夜幕緩緩籠罩大地，河水潺潺流淌，發(fā)出嘩嘩的聲響。他一屁股坐在岸邊的石頭上，心中委屈與憤怒如洶涌的潮水般翻涌不息。

不經(jīng)意間，他抬頭望去，只見河對(duì)岸那棵老槐樹的枝椏間，一個(gè)鳥窩穩(wěn)穩(wěn)地臥在那兒。他心頭猛地一顫，旋即手腳并用，迅速攀爬而上。窩中，幾枚圓溜溜的麻殼鳥蛋靜靜躺著，蛋殼上帶著溫潤的褐色斑點(diǎn)。他小心翼翼地把鳥蛋揣進(jìn)衣兜，一個(gè)念頭如星星之火般悄然燃起：帶回去給姐姐瞧瞧，說不定能讓姐姐不再難過？

他尋覓至鎮(zhèn)上街邊的一家小飯鋪，微微踮起腳尖，小心翼翼地將幾枚鳥蛋托于掌心，而后遞向灶臺(tái)后面正忙碌的師傅，輕聲說道：“伯伯，能不能幫我把這些鳥蛋煮煮嗎？”師傅聞聲低頭，瞧見孩子眼中滿是熱切與懇求，臉上不禁浮現(xiàn)出溫和的笑意，隨即便點(diǎn)點(diǎn)頭，接過了鳥蛋。沒過多久，幾枚熟透的鳥蛋帶著溫?zé)幔俅位氐搅诵『５氖中摹Ｄ区B蛋沉甸甸的，仿佛小海懷揣著一小兜無比珍貴的希望。

他緊緊攥著這份“驚喜”，步伐輕快地踏上了歸程。剛走出鎮(zhèn)子沒多遠(yuǎn)，清亮的月光如水般傾灑在土路上，一個(gè)熟悉且高大的身影，正逆著月光急匆匆地奔來——是父親。剎那間，小海的心猛地一顫，下意識(shí)便想躲藏。然而，父親已然快步上前，一把將他緊緊擁入懷中，那股子力量，仿佛要把他融入自己的身體。父親滾燙的淚水悄然滑落，洇濕了小海肩頭打著補(bǔ)丁的粗布衣衫，恰似尋回失卻珍寶時(shí)那無聲的哽咽。

“爹……”小海仰起臉，從父親溫暖的懷抱中探出頭來，眼神里滿是急切。他迅速地把手伸進(jìn)衣兜，小心翼翼地掏出那幾個(gè)還帶著體溫的鳥蛋，興奮地說道：“你看！這是給姐姐煮的！”他宛如獻(xiàn)寶一般，雙手托舉著鳥蛋，那蛋殼在皎潔的月光下，泛著柔和而溫潤的光澤。

父親那布滿老繭、略顯粗糙的大手，輕輕撫過兒子汗?jié)竦念~發(fā)，聲音中帶著難以抑制的哽咽：“傻小子……回家就好，回家就好……” 隨后，父親緊緊牽起兒子的手，沿著那條被如水月光悄然浸染成銀白的小路，緩緩?fù)业姆较蜃呷ァＫ麄冞~出的每一步，仿佛都踏碎了方才縈繞在心頭那無邊無際的惶恐。

輕輕推開家門，母親與小梅瞬間熱情地?fù)淞诉^來。小海一下子被親人緊緊環(huán)繞，他趕忙從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那幾枚鳥蛋，一臉鄭重地將其放到姐姐手里：“姐，給你！”小梅低下頭，凝視著掌心中尚帶溫?zé)岬镍B蛋，眼淚不由自主地?fù)潴湎拢以诘皻ぶ希欢樕蠀s綻出了欣慰的笑容。

她輕柔地剝開一枚鳥蛋，只見蛋白如羊脂玉般嫩白，隨即便遞到小海嘴邊。小海卻輕輕搖了搖頭，態(tài)度堅(jiān)決地執(zhí)意讓姐姐先品嘗。

那夜，昏黃的油燈輕輕搖曳，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分食著那幾枚小巧的鳥蛋。小梅小心翼翼地把剝下的幾片碎蛋殼攏在手心，宛如呵護(hù)著稀世珍寶。

此時(shí)，月光宛如一位溫婉的精靈，悄然爬上窗欞，而后溫柔地灑落，靜靜棲息在那些潔凈的碎片之上，映出一圈圈玲瓏剔透的光暈，如夢(mèng)如幻。一旁的母親，輕聲細(xì)語：“瞧呀，這蛋殼里，仿佛盛著月光呢。”

窗外，月光似潺潺流水，悄然漫過粗糲的屋檐與斑駁的土墻。破碎的蛋殼中，盈盈盛著清冽的月光，宛如一盞最質(zhì)樸且溫柔的燈盞。這獨(dú)特的“燈盞”，映照出貧瘠歲月里孩子們內(nèi)心那小小的倔強(qiáng)與驕傲。即便曾為一塊紅薯爭得面紅耳赤，他們也能敏捷地爬過高樹，尋回一枚帶著圓圓歉意的物件。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那一刻，這便成了整個(gè)童年記憶中最為澄澈的月光。

作者簡介：賀占武，男，漢族，筆名綠原，河南洛寧人，熱愛文學(xué)，一個(gè)不起眼的文學(xué)愛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