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冷兵器時代,戰馬是決定戰爭勝負的重要因素,正所謂“有百萬之兵,無馬以壯軍勢,而用其勝力于追奔逐北之際,與無兵同”。古代著名的武將里,項羽有烏騅馬,呂布有赤兔馬,都是日行千里的名馬,可見古人對于寶馬的推崇。歷代王朝也都十分重視馬政,竭力培育出優質的戰馬。
呂布乘赤兔的情景。來源/影視劇《三國演義》
然而,這些“養尊處優”的戰馬,與游牧民族散養在草原上的同類對抗時,卻并未表現出多少優越之處。例如《史記》中的漢匈之戰:漢軍精心飼養的戰馬,在出擊匈奴時經常損失慘重,即使在取得漠北之戰這樣的空前大勝時也不例外,“塞閱官及私馬凡十四萬匹,而復入塞者不滿三萬匹”,可見漢軍戰馬的折損率之高。
這不禁讓我們疑惑:人類專為戰斗而馴養出來的戰馬,是否反而還不如散養的野馬?
圈養:從越野車到超跑
中國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產馬地之一。早在約五六千年前,中國北方的黃河流域地區就已經出現了馴養的馬匹,位居牛羊豬犬雞等“六畜”之首。隨著歷史的發展,馬匹作為拉動戰車的工具,或騎兵的坐騎,被馴化為重要的戰爭資源——戰馬。它們與仍舊馳騁在草原上的同類相比,身體條件上也發生了變化。
根據現代運動生理學研究,動物的肌肉纖維類型會根據生存需求發生適應性變化。野馬為了在草原上躲避天敵、尋找食物,每天需要奔跑數十公里,這種持續的高強度運動使得它們的肌肉中慢肌纖維比例高達60%以上。慢肌纖維富含線粒體和肌紅蛋白,能通過有氧代謝持續供能,讓野馬在長途奔襲中保持耐力,就像一臺裝備了“長效發動機”的越野車。
《寧靜的牧場》攝影/馬瑞海
與散養的野馬不同,戰馬平日以圈養為主,中原王朝為了愛惜馬力,增強戰馬在作戰時的爆發力,在平時的軍事訓練中也不會過多馭駛戰馬,導致戰馬的運動量遠小于野馬。這種飼養方式雖然能使戰馬維持一個較為強壯的體魄,卻也在無意中改變了其肌肉結構,導致快肌纖維比例顯著上升。快肌纖維能通過無氧代謝快速爆發力量,適合短距離沖刺,但持續時間短,就像一臺裝備了“渦輪增壓發動機”的超跑,爆發力強卻耐力不足。
對于二者的優劣之處,中原王朝有著清醒的認識。例如,西漢大臣晁錯在分析漢軍與匈奴各自的優缺點時認為,匈奴馬匹“上下山阪,出入溪澗,中國之馬弗與也”,即在復雜地形作戰時,漢朝戰馬便不如匈奴馬匹,反映出二者越野能力的差距。為解決這一問題,漢武帝先后出兵討伐烏孫、大宛,將更加優質的“汗血寶馬”引入中原,與漢馬相交配,繁育后代,提升了漢軍戰馬的品質。
甘肅山丹馬場。來源/山丹縣委宣傳部
相比之下,唐高祖李淵的思路有所不同。為對抗“以弓矢為爪牙,以甲胄為常服”且“逐水草為居室,以羊馬為軍糧”的突厥人,李淵“乃簡使能騎射者二千余人,飲食居止,一同突厥。隨逐水草,遠置斥堠”,完全模仿突厥人的游牧生活習慣,將戰馬的馴養方式野馬化,最終用敵人的方式打敗了敵人。
骨骼的健康狀況是衡量馬匹身體素質的另一項重要指標。古生物學家對考古遺跡中出土的野馬化石和古代戰馬的骨骼進行對比后發現,兩者的骨骼密度存在顯著差異:野馬的骨骼密度比戰馬更厚,排列也更為緊密有序。這種差異源于“沃爾夫定律”:骨骼會根據受力情況重塑結構。野馬在野外奔跑時,四肢需要承受地面的反作用力和身體的重量,這種持續的機械刺激會促使骨骼不斷沉積鈣鹽,增強強度。而戰馬由于長期被拴養,活動范圍受限,骨骼受到的壓力刺激不足,導致骨密度下降。
車馬坑。來源/晉國博物館
骨骼密度對馬蹄骨的健康影響極大。在高強度運動中,骨骼密度低的馬匹蹄骨更容易斷裂。戰馬與野馬間最著名的“骨骼較量”要屬公元1241年的里格尼茨戰役。是役,蒙古騎兵在東歐平原的泥濘地形中奔馳自如,大敗波蘭、德意志聯軍,斬殺了波蘭大公亨利二世。兩軍交戰時,波蘭騎兵的戰馬因長期在城堡馬廄中飼養,四肢骨骼纖細,在泥濘中屢屢“折蹄”;而蒙古戰馬日常在草原上游牧,其掌骨直徑普遍更粗,骨骼的密度更是高于歐洲戰馬。這種身體結構讓它們能像“天然越野車”一樣適應復雜地形。因此,蒙古騎兵在客場作戰反而如魚得水,占據了主動,最終大獲全勝。
由此可見,野馬與戰馬的區別,恰如現代社會中的越野車和超跑。作為圈養的產物,戰馬強化了短期爆發力,能在瞬息萬變的軍事形勢中最大程度上發揮自己的作用,把握獲勝的戰機。然而,一旦陷入長期消耗的僵局,或者復雜惡劣的環境,戰馬相比于野馬耐力不足的劣勢也就顯露無遺了。這或許解釋了漢匈戰爭中漢軍為何總是損失大量戰馬。
戰馬也有富貴病?
除了骨骼肌肉等身體“硬件”外,戰馬的“軟件”相比野馬也有所不同,它們在優越的生活條件下得了一身“富貴病”。
為了使戰馬保持健碩的體型,馴養時所提供的飲食普遍既豐富又精細。一方面,有粟、豆為主的精飼料;另一方面,則是以禾稾和苜蓿等作為粗飼料,搭配起來可謂營養均衡。宋代名將岳飛曾有兩匹寶馬,“日啖芻豆數斗,飲泉一斛,然非精潔則不受”,甚至只以豆類和泉水為食,可見其嬌貴。
國歷君自制岳飛表情包。底圖來源/影視劇《精忠岳飛》
然而,“精飼料喂養法”雖然能讓戰馬膘肥體壯,卻破壞了它們體內消化系統的平衡。長期食用精飼料的戰馬,胃部因為缺乏粗纖維刺激,蠕動功能下降,腸道內的益生菌數量也隨之減少,這使得它們更容易患上消化不良和腸梗塞,古代稱之為“大腸草結”。對此,明代獸醫學經典《元亨療馬集》給出了治療過程:首先以大黃、酥油、巴豆等藥通腸,再以麻子仁、郁李仁、續隨子潤腸,隨即用生豬脂、麻油、滑石等滑腸,最后以枳殼寬腸。而這種病癥在野馬中極為罕見,因為它們通過持續進食和運動,讓消化系統始終處于“動態平衡”狀態。
攝/胡心雅
除飲食外,過度舒適的生活環境也削弱了戰馬的免疫系統,使它們更容易患病。早在戰國時期,各國在如何為戰馬提供優越的生活環境這一問題上就已經頗具經驗,名將吳起曾對魏武侯道:
“夫馬必安其處所,適其水草,節其饑飽。冬則溫廄,夏則涼廡。”
此后歷代無不對戰馬呵護備至。然而,動物的免疫系統往往需要適度的外界刺激才能保持活力。野馬在野外經常接觸各種病原體、寄生蟲和極端氣候,這種持續的“免疫挑戰”讓它們的免疫系統時刻保持警惕,對病毒、寄生蟲的抵抗力也大大增強。給戰馬過度保護,恰好使它們喪失了許多提升免疫能力的機會,反而比“摸爬滾打”成長起來的野馬更容易感染疾病。
攝/胡心雅
在南宋與蒙古的襄陽之戰中,蒙古軍隊的戰馬多為草原上放養的蒙古馬,來到濕潤泥濘的環境中依然能自如活動;而南宋的戰馬長期圈養在干燥的馬廄中,一旦進入潮濕環境,就大規模暴發蹄葉炎,嚴重削弱了宋軍的戰斗力。
宋,白瓷騎馬人像。來源/故宮博物院
此外,戰馬的心理素質與野馬也有差距。野生動物在野外活動,時刻面臨生存壓力,這種持續的應激狀態反而塑造了它們強大的心理適應能力,能讓它們在危機中保持冷靜,做出更理性的判斷。而戰馬在人類的馴養下,平日過著優越安逸的生活,警惕性、判斷力和抗壓能力已經大為下降,這在戰場上可能意味著致命的危險。如公元383年的淝水之戰,前秦大軍號稱有步兵六十余萬,騎兵二十七萬。兩軍交戰之時,前秦皇帝苻堅與皇弟苻融商議,想趁東晉軍隊渡河時,以鐵騎半渡而擊,于是下令大軍后退。東晉降將朱序等人趁機散播戰敗謠言,導致后方軍隊誤以為前線敗退,軍心渙散,陣型大亂。苻融企圖恢復秩序,不料胯下戰馬在亂軍中受驚,將他摔落馬下,當場身亡。失去主將的前秦大軍徹底崩潰,偌大的前秦也在不久后滅亡。由此可見,戰馬心理韌性的差異,往往在關鍵時刻決定成敗。
國歷君自制表情包。底圖系ai生成
過度的保護和精細化的養育,往往會削弱生物的自然本能。從戰馬與野馬的對比中,我們能看到一幅生動的“進化博弈圖”:野馬在嚴酷的自然選擇中,發展出了適應野外生存的完美身體機能;而戰馬在人類的馴化下,為了滿足爆發力、美觀等特定需求,犧牲了整體的生存能力,最終無法擺脫“馴化陷阱”的束縛。這或許正是大自然給我們的啟示——真正的強大不僅在于身上骨骼的粗壯和肌肉的維度,更在于適應環境的韌性、應對挑戰的智慧和持續進化的潛力。而這些從來不是溫室所能培育的,只能在風雨中磨礪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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