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中總會有某個時節,我媽罕見地主動給我打電話,用得意的口吻說,她回鄉下做了酸棗糕,太陽正好,很快就能曬干,過幾天給我寄一包過來。還說另做了酸棗粒,也給我一罐。
我向來不愛吃零食,下意識婉拒。我媽說,咸甜兩個口味都有,都給你寄。話已至此,我只能表示期待。
酸棗糕是老家鄉下的自制小零食,但制作周期和陣仗堪比過年。
原材料野生南酸棗在秋季成熟,澄黃的果實落在山坡上。如果路過此處看到彎腰尋覓的鄉鄰,一般就是像我媽這種準備做酸棗糕的人。
酸棗撿回來洗干凈,用清水泡到方便去皮,或者煮熟后晾涼去皮。通常生果肉比熟果肉更加白凈且彈韌,也更難處理。去皮酸棗裝進盆里,抓一把筷子反復扎,能讓原本牢牢附著在巨大核上的果肉剝離。清理掉果核,就剩下一盆Q彈柔韌還拉絲的酸棗肉,被封存進陰涼處的瓦缸或者冰箱里。
也有人圖省事,懶得去皮,果皮果肉通通扎成一盆斑斕的原料,后續做出來的酸棗糕口感也會更糙。
這是做酸棗糕的第一步。
正式做酸棗糕,要提前看好天氣預報,擇連續響晴的日子開工。還要安排助手——通常是我爸或者我奶奶——幾個人早上五點就起床備料。主料是南瓜、紅薯、糯米等,按照比例分別煮好,配料有切碎的紫蘇、藠頭、橘子皮之類的,咸口的還要切些辣椒末。
準備好這些材料,太陽已經照進廚房門一尺有余。趁熱將所有材料和酸棗肉徹底攪拌均勻,根據口味倒入白糖或者鹽。一盆巨大的橙色糊糊,散發著迷人的混合香味,等待下一個流程。
院子里,太陽底下擺著洗好的門板,上面鋪著干凈而干燥的白色棉布。制作者們戴著草帽,脖子上圍著毛巾避免汗水滴落,把原料倒在棉布上,一手拿著菜刀把糊糊像刮膩子那樣均勻鋪開,直到鋪滿整片門板,然后均勻撒上白芝麻。
曬夠一天,酸棗糕當陽的那面已經開始干燥,傍晚太陽下山時,收回屋內。第二天太陽再次探進廚房時,把酸棗糕抬出去,翻面,在棉布上刷上少許白開水,將之完整剝離,撒上芝麻繼續曬。
通常三個太陽足以把酸棗糕曬到理想的干燥程度,為了去掉隱藏的多余水分,把酸棗糕切成毛巾大小的片,掛在衣架上再通風晾曬半天。
小時候,我們根本等不了這么久的制作流程,第一天酸棗糕曬到微微失水時,就已經開始對邊角下手。我媽嚴防死守,但到第三四天,衣架上仍有幾塊酸棗糕慘遭毒手,猶如被撕爛的抹布。
很多人家到這一步,酸棗糕已經成了。但我媽格外講究,還要來一道工藝——隔水燜蒸。一來,是為連日暴露在外的酸棗糕消毒;二來,蒸過之后的酸棗糕更加柔韌,也更香。但這個環節要留意火候和時長,不能蒸到焦干,更不能讓汽水落在酸棗糕上,否則賣相全無。
鄰里之間,每家做酸棗糕的原料比例和流程細節不盡相同,口味往往也不一樣。成品之后,大家互相饋贈,討論做法,是睦鄰友好的經典橋段之一。
酸棗糕做起來耗時耗力,但吃時如山倒。有個鄰居老頭,酷愛午睡后躺在床上用酸棗糕裹著白糖吃,旁邊放著一個大水壺。他兒媳婦在我家閑談時透露,“轉眼就能吃掉半門板,真是太不知道體恤我那彎腰駝背的老婆婆了”。
我媽上了年紀后,我常勸她就別那么辛苦做酸棗糕了。但外面買的酸棗糕,要么像果丹皮口味,完全不是一個品類;要么看起來雖然和老家做的一樣,卻讓我媽總是擔心夠不夠衛生。因此,她回鄉看到澄黃的酸棗,還是忍不住要動手。
有幾年她身體不太好,懶得費神,于是改做流程更簡省的酸棗粒。生酸棗洗凈后晾干去皮,加上紫蘇、芝麻及咸甜配料拌勻腌制,再顆顆擺好曬干,又是另一種風味小零食。
包括老家鄉下在內的很多地方,我媽的上一輩逐漸凋零,他們的后輩要么也在變老,或是一茬茬離開家鄉,大家都更愛方便快捷,節省力氣,如今還做酸棗糕的人家確實已經很少了。
我雖不愛吃零食,但每次想起酸棗糕,也會覺得,如果沒有這么苦心孤詣地自制零食,我對故鄉的記憶,也許早就稀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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