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無須復刻她的撒哈拉,卻可汲取她將生活根植于自由沃土的智慧——在庸常瑣碎中葆有飛揚的姿態,于塵沙彌漫處活出優雅的從容。
■李星濤
13歲那年的暑假,我在姐姐的書架上偶然發現了一本封面斑駁的《撒哈拉的故事》。翻開后,《沙漠中的飯店》一文瞬間攫住了我——當三毛戲稱粉絲為“春雨”,把豬肉干包裝成“喉片”逗弄丈夫荷西時,躺在吱呀作響的竹席上的我,忍不住放聲大笑。窗外皖北小城的陣陣蟬鳴,仿佛與撒哈拉漫天的黃沙在眼前交織,悄悄點燃了我對遙遠世界的熾熱憧憬。多年后重讀,當目光觸及《啞奴》中善良的奴隸被強行拖走的無助場景,或是《哭泣的駱駝》里沙伊達血染沙海的悲愴結局時,淚珠無聲滾落。三毛的文字依舊如昨,只是解讀它們的目光,早已被時光重新校準。
對于三毛而言,這次撒哈拉之旅,是她在夢中一場蓄謀已久的靈魂奔赴。年少時,我只把它看作是三毛的浪漫和瀟灑,對她以“前世的鄉愁”來形容那片荒原不以為然,直到我25歲那年經歷了一場失戀,自愿遠赴北疆支教,在高原缺氧的寒夜里再次翻開這本書時,才真正體會到那份召喚蘊含的悲苦。1974年,三毛決然離開中國臺北,舍棄安穩的職業,將自己投身于貧瘠之地時,那并非標榜自己的特立獨行,而是源于靈魂深處的自我放逐。“撒哈拉沙漠,像那無法言說的夢中情人,是縈繞于前世記憶里的鄉愁。”再次讀到這句話時,我竟然感同身受,雖然我面前是陌生的北疆雪山,可內心里,這番景象卻像是我等候多時的老友,那種遼闊和沉靜,已在我心里拓展開另一種生活。
也就是從那時開始,我才讀懂三毛筆下的撒哈拉,是撕開童話面紗后的真實人間。在《沙漠觀浴記》中,當地婦女用石子刮下混合乳汁的黑色污垢喂給嬰兒的畫面,曾讓年少的我幾欲作嘔,差點合上書頁;《芳鄰》中鄰居們理直氣壯地“借”走一切物品,甚至說出“你傷害了我的驕傲”時,也曾讓我對那片土地心生疏離。直到在柬埔寨支教,親眼看見村民用渾濁的水煮食,卻毫不猶豫地將僅存的潔凈米糧捧給客人,我才恍然領悟三毛文字背后的深意——她以包容之心凝視著橫亙的文化溝壑,記錄著種種荒誕,卻始終懷抱悲憫。撒哈拉威人的行為準則深深植根于嚴酷的生存現實,正如啞奴在被強行帶走前,仍偷偷為三毛洗凈并擺好生菜葉。這份跨越階層、地域與文化的溫暖,恰是人性在絕境中綻放的堅韌之花。
三毛是堅強的,“安身立命”這個成語所包含的人生意義中,她重點選取的是“立命”的部分。她的非凡之處,在于“立命”之后,又能用“立命”的營養反哺“安身”的生活,從而將平凡的日子淬煉成一首首生動的詩。《荒山之夜》里,她與丈夫荷西尋找化石時,曾遭遇一段驚險歷程:荷西深夜探路,深陷泥潭,命懸一線。她智斗流氓,絕處逢生。情節跌宕,如波浪洶涌。更撼動心靈的是,脫險后她和荷西簡短的對話:“還要化石嗎?”“要。你呢?”“我更要。明天下午再來?”這種直面死亡的浪漫,是對生活堅定的摯愛,更是來自靈魂深處相互懂得的愛情之火。1995年,我組建家庭后,再讀《白手成家》,卻被另一種力量深深震撼:三毛用廢棄的棺材板打造沙發,拾來破輪胎制成坐墊,把簡陋的鐵皮小屋變成了“沙漠中最美麗的家”。當我在都市狹小的出租屋里為空間局促而焦慮時,三毛的實踐如一道光——生活的美學從不仰賴物質的豐儉,而在于心靈是否擁有開墾荒原的創造力量。
撒哈拉是三毛的精神坐標,但她流浪的腳步從未在此停駐。《萬水千山走遍》中,秘魯的印第安古城遺跡、玻利維亞的廣袤高原湖泊、墨西哥的蔥郁雨林,次第在她筆下鋪陳開來。中南美洲的漫游,是她走出荷西驟然離世陰影的自我療愈之旅。當我漫步在北疆的街頭,遇見書中描述般兜售巫術用品的艾馬拉族婦人,瞬間理解了三毛所言“飛蛾撲火時,一定極快樂”——流浪于她,不僅是生存的姿態,更是向生命本源的深情回歸。
年輕時向往三毛筆下“橄欖樹”般的人生,以為漂泊即是浪漫的全部。直到在異國他鄉親歷盜竊、疾病與蝕骨的孤寂,才真正明白自由背后沉重的代價。《撒哈拉的故事》里早有伏筆:當荷西失業,兩人捕魚維生卻血本無歸時,三毛笑著宣告“我們破產了”,隨即用賣不掉的魚煮湯慶祝。這種在苦澀中釀造甘甜的精神,清晰地勾勒出從《雨季不再來》中的“二毛”蛻變為“三毛”的軌跡。人到中年再讀,更被她后期的《送你一匹馬》《溫柔的夜》所震撼——此時,她的文字洗盡鉛華,流露出對人間煙火更深沉的眷戀。她為自閉癥兒童耐心授課,深夜執筆回復讀者來信,在演講中擁抱素昧平生卻淚流滿面的陌生人。這位永恒的流浪者,最終停泊在對塵世萬物的深情之中。正如她的箴言:“活著,就是在沙漠里尋覓海市蜃樓般的歡愉,然后讓希望之花在荒蕪之上粲然綻放。”
如今的世界被算法與效率所裹挾,年輕的心靈常被各種“人設”與標簽所定義,三毛的撒哈拉精神恰似荒漠甘泉。當信息繭房將我們的目光變得狹窄,她示范了如何以開放的視角在文化褶皺里發掘趣味;當碎片信息割裂著深度思考,她證明了唯有將生命投入真切體驗,才能孕育出豐厚的生命文本。她的自由并非逃離,而是以全然敞開的心,去擁抱每一種生命形態,無論陽春白雪,抑或煙火人間。
合上書本,三毛的叩問仍在心間回響:“倘若有來生,愿化為一棵樹。一半在塵土中安然沉淀,一半在風中自在飛揚。”我們無須復刻她的撒哈拉,卻可汲取她將生活根植于自由沃土的智慧——在庸常瑣碎中葆有飛揚的姿態,于塵沙彌漫處活出優雅的從容。
我清楚地記得,1993年暑假我完成了三年的援疆任務。當我背起行李和三毛的十幾本書離開宿舍的瞬間,我仿佛覺得,自己已經化成了北疆的一棵樹,在北疆走過的路已經化成茂盛的枝條,在北疆留下的腳印已化作碧綠的樹葉,而那枝頭上最美的果實則化作了一顆心臟,它正向我的全身泵去鮮紅的、飽含生命力的血液,日夜涌動。那是我前世的鄉愁,也是我今生今世靈魂的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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