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哲學與世界、哲學之路
作者:李零,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作者:李零,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學校是培養人才的地方,是做學問的地方,千變萬化,說破天,它也不是養雞場。
現代建筑朝養雞場發展,我們無可奈何;辦公室朝養雞場發展,我們也無可奈何;但一流大學辦成養雞場,我是堅決反對。
前不久,清華大學建筑學院請我演講。演講前,我說過幾句題外話。我說,我對學校還是老看法,非常簡單。我理解,學校是培養人才的地方,是做學問的地方,千變萬化,說破天,它也不是養雞場。現代建筑朝養雞場發展,我們無可奈何;辦公室朝養雞場發展,我們也無可奈何;但一流大學辦成養雞場,我是堅決反對。
過去,吃雞是奢侈,要起早摸黑到西單排長龍,那是因為貨源奇缺。現在有了養雞場,從無到有,從少變多,當然是好事。但多了以后,大家才會懷念土雞。誰都說土雞好吃,這是吃雞人講的道理。對他們來說,一流的雞,肯定不是養雞場的雞。但養雞場的道理不是這樣,它要的不是口感,而是效率。因為你養一年的土雞,下一年的土蛋,也頂不上它一天的產量。它的老板說,我的可行性,我的優越性,那是被事實證明了的。
第一它已全面占領市場,我的雞蛋一上市,其他雞蛋,全給我滾蛋;第二,你說土雞好,現在要吃,得多付錢,邊緣化的結果,是抬高了土雞的身價(將來的人文關懷,下場必然如此),這是慈善之舉,挽救土雞,你得感謝我。這就是老板的邏輯,句句都是硬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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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想,如果我們的老板,他們真的一意孤行,非把大學當養雞場來辦,以為只要手上有定人去留的生殺之權,囊中有驅鬼推磨的足夠資金,只要精挑細選,把剩下的人,張課題大網,一個不拉,全都收編在內;只要用“二桃殺三士”的競爭機制(人跟人斗,其樂無窮;校跟校斗,其樂無窮),讓所有雇員互相激勵(掐吧),再輔以量化管理的學術泰勒制(為便于管理,便于監督,也便于匯報,學校何不制造一種“人才卡”,把各種報表,連格式帶記錄,還有工資獎金,全都輸入其中,每次只要輸幾個數字就行,省得我們成天填表,也累壞了學校的辦事人員),隨時觀察母雞下蛋。這樣,我們就會有所謂“一流大學”。
目前學校中的“弊政”,早已是有目共睹,很多問題沒曝光,但大家心里都明白。上峰是按“成績”發錢,這是關鍵所在。大家不能不靠“成績”吃飯。比如說,各大學的申報博士點,申報基地,申報項目,申報優秀博士論文,以及各種名目繁多的獎項,都是所謂“成績”。
各個學校,所有教員,都是圍著這些“成績”團團轉,整天評這評那,花樣多得不得了。誰都知道這是上下欺哄,虛假成風,但誰都樂此不疲,趨之若鶩,即便有一二潔身自好者,也是想躲都躲不了(學校早就不是凈土,哪有桃源可避秦)。當今,虛糜國帑,浪費人才,糟蹋品牌與傳統,誰都不心疼。文革的說法是“與其他篡黨,不如我篡黨”。現在的說法是,錢不能全叫王八蛋(別的同行,別的院系,別的學校)花了。
中國有句老話,叫“識時務者為俊杰”,翻成現在的話,就是只有懂得可行性者,方為當今最杰出的人物。抗戰時期叫“曲線救國”,時下講法叫“求生存”(當系領導的最愛說這句話)。這和文革時期大家使用的邏輯是完全一樣。我聽過很多人抱怨,包括身為校長的領導抱怨,名氣很大的學者抱怨,大家心里都清楚,就是沒有膽量說。或者找點客觀原因吧,是問題山積,憑個人的力量搬不動。況且,我們都深陷其中,誰也不干凈,這和文革的困境也一樣。
現在的學校,同從前相比,有很大改觀,但主要都是外裝修,樣子貨(上面的檢查,專看這些)。我們面臨的問題不但是資源浪費,而且是誰浪費,誰致富,致富方為先進。不是壞人不出頭,不是好人不發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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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大家哭窮,想錢都想瘋了,但可悲的是,現在我們得到了天空,卻失去了土地。人和人的寶貴時間,全都用來堵錢眼(像黃繼光那么英勇)。錢越給越多,活也越干越大(現在的學術都是訂制的學術,就像過生日的蛋糕一樣)。為錢寫書,為錢開會,為錢制造虛假學術,最后犧牲的是大家的學術生命。四海無閑田,農夫都忙死,所失并不讓于所得。
話說回來,我想講一句話,現在高校中的事情絕不只是高校本身的問題,許多前提就值得懷疑。比如,我們的老板,什么都拿外國說事,什么都拿改革說事,這正是最最值得討論的地方。如果我們真的想把學校搞好,真的想把國家搞好,就要一切從中國的實際出發,一切從廣大人民的利益出發(其實這話,過去的理解太籠統,我說的人民,是要落實到人,因為沒有人,哪來的人民呢)。我有幾條建議:
第一,學校改革,首先應該改革的就是學校領導本身,包括他們的辦事機構,包括他們的辦事方法,張文康式(他只是個符號)不說人話的人,應該下臺。
第二,學校的領導應深入實際,一切從學校的教學實際和科研實際出發,不是教學研究為金錢(或上級部門)服務,而是金錢(或上級部門)為教學研究服務,不是大家為學校的政績服務,而是學校為大家的工作服務,整個關系應顛倒過來。
第三,現在中國的很多做法,好的壞的,確實都是從外國進口。但我們不能認為外國的東西一切都好(現在出去的人很多,沒有必要神秘化),總得有點進口檢疫,不能把瘋牛病和口蹄疫也給咱們招進來。外國的東西也不是鐵板一塊,有好也有壞。我們不應一切照搬外國,特別是經變態心理放大,連外國人自己也不知道的外國,或只聽他們的老板(我們老板打交道的人主要就是這些人)介紹,把完全迫于商業壓力,連外國教授也深惡痛絕,嗤之以鼻,然而又無可奈何的事當我們的樣板。
第四,學校是廣大師生的學校,不是少數人的私產,它的一切改革措施都應聽取廣大師生的意見,特別是像裁人這樣敏感的問題。任何方案的出臺都要有民主程序和合法性。特別是現在,我們的學校還不是私立大學,校方動手裁人,要有法律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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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改革不能目中無人,人不是數字,不是金錢定購的物品,不能輕言犧牲,哪怕是為了長遠利益(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而且絕對沒有第二次)。我們不能說,為了國際就該犧牲中國,為了理科就該犧牲文科,為了效率就該犧牲安全,為了鍋里就該犧牲碗里(更何況,有人是拿大家的鍋當他們家的碗),為了沒柴燒,就連門坎都給剁了。
第六,改革要有具體內容,不是為了機構而機構,為了數字而數字,什么成績都有,就是沒有學問,光點鈔票了。
另外,我想說一句,人才流動,這個問題比較復雜,從原則上講,現在很多教授借口學科建設,借口事業傳承,借口部門利益(專業、院系和學校的利益),精心培養子弟兵,確實有打散的必要,他們哭鬧的人材流失問題確實不能一味姑息(這是我和很多先生不太一樣的看法)。但這件事做起來很難,我吃不準。
外國的辦法也是各有利弊,英國制度有英國制度的好處,位子少,不利晉升,但花在鉆營上的心思也比較少,這對學問有好處。美國制度是足球轉會制,商機無限,發展機會比較多,但它也有它的弊病,每年的search和教授上市,里面有太多的哄抬身價,當學者的,到處演講,到處面試,牽扯精力太多(教授沒有經紀人),對學問有破壞。
總之,我想說的是,在當今的社會變革中,改革的道理不止一種,不是只有老板的道理才是改革的道理。我們應該看到,西方社會的所有進步,并不只是生產力的進步,他們可以稱為文明的東西,沒有一樣不是非主流社會反抗和斗爭的結果(社會主義運動和民族解放運動的結果)。
他們有各種工會組織、左翼團體,有社會制衡,有社會保障,其實是發展的“車閘”(雖然這個車閘也不太靈)。我們把西方文明中這些最先進的部分抽掉,把我們過去還明白的道理拋棄,那只能是向歷史上最野蠻落后的資本主義看齊,只能是向當今西方正在重新抬頭而且甚囂塵上的惡勢力看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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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想說的是,當今世界上的有識之士,所有有社會道德和起碼良心的人,誰都承認,發展是個很大的潮流,誰都難以抗拒和躲避。但他們不會因此而同意,發展的利益可以高于一切。
我們賴以生存的一切,我們的生命安全,我們的生態環境,我們的歷史文化,它們沒有一樣是低于它的價值,沒有一樣是可以為之犧牲(老子講的“天”、“地”、“人”、“道”和“自然”,哪樣都比它更大)。反對戰爭,反對污染,搶救和保護自然歷史文化遺產,保護一切被侮辱與被損害,遭受歧視和排斥的弱勢群體,這是當今最大的道義所在。(微信公號:哲學之路)
中國的法家有一句名言,叫“民不可與慮始,而可與樂成”(《商君書·更法》引當時成語),這與他們對人性的洞察直接有關,應該說是很坦誠也很聰明的想法。正是基于這樣的理解,《孫子兵法》乃有“愚兵投險”的御兵之術。他說,一個真正高明的將軍,他的高明之處就在“愚士卒之耳目,使之無知”,不告訴他們作戰意圖,不告訴他們行軍路線,好像登高而去梯,“若驅群羊,驅而往,驅而來,莫知所之”,“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九地》篇)。
這是現在還被許多“改革家”祭為法寶的東西。但在一個有高度民意監督的社會里,在一個事情涉及廣泛公共利益的領域里(學校在目前還是國家財產),這樣的管理模式,是絕對不允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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