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所以對我們來說是可及的,完全是因為我們已經置身其中,因此,世界只不過是作為在世存在的多種方式被做成為和揭示為可及的。這并不會讓我們陷入唯我論或主觀主義,因為我們并沒有推論說他人——無論是人、事件還是我以外的實體——以任何方式依賴于我的存在或我在這個世界中的存在。假如我試圖理解和認識的世界和我在其中存在的世界不是同一個世界,得到的就會是懷疑主義和虛無主義。問題的關鍵在于,認識和理解等現象乃是人的在世方式,但并不一定是唯一的方式。
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最基本方式之一,就是在時間的偉大展開過程中發展、成長、學習和變化。存在于世界中就是存在于時間中;此外,把我們自己理解為在世界中的在,以及理解世界本身,就是將我們是誰,我們是什么,以及我們所處的世界等在時間中的展開正視為故事。因為故事是指敘事意義的敞開,基于此,過去依現在和被投射的未來獲得其意義。如果說真理是歷史的(這并不是說真理是相對于不同時代而言的,也不是說要信奉任何其他形式的歷史主義),那么,有三個不同的關注領域顯示出對當前探究的重要性。
既然故事是在講述中展開或揭示的,我們首先就必須追問展開的意義,以及其次語言之為講述的意義。由于故事要求過去、現在和未來(或如亞里士多德所說:開始、中間和結束)的時間性劃分,因此也必須考慮存在的時間結構,即存在的歷史性結構。因此,作為展開的真理、作為語言的真理和作為時間的真理成為本章的主題。
安徒生寫了一些自伊索以來最有力、最直接的故事,雖然(或許是因為)這些故事是寫給孩子們的,它們揭示了敘事結構在闡明事物含義方面不可抗拒的力量。在《豌豆公主》這個西方文明中幾乎家喻戶曉的故事里,可以毫不費力地發現這種具有啟發性的結構。注意故事的開始方式:“從前有一個王子想要娶一位公主;但她必須是位真正的公主。”最偉大的小說家可能都會嫉妒安徒生用一個句子創造出這樣一個開頭的能力。因為,通過極為簡單和孩子似的文字,他就打開了閘門。正是通過句子被寫出的方式,我們知道了不是任何人都能成為公主;還有表象與實在之間的問題;公主的本質并不適合粗枝大葉的人,甚至可能不適合沒有女王氣質的人。我們都知道故事是怎樣展開的:王子的母親皇后遇到了一個渾身被雨淋濕的貧窮孩子,看上去像是無家可歸,她面黃肌瘦,營養不良。王后把一點蔬菜,就是一粒豌豆放在一疊二十個羽絨床墊下。那孩子,雖然疲倦不堪,卻沒法好好睡著,因為她能感覺到一摞床墊下有一點隆起。因為她的敏感,這個孩子被認出是一位真公主。這就是我們對公主是怎么想的:不是因為她們擁有權力或者是國王的女兒,而只是在于,由于她們的敏感,她們是特別的。在這個一頁長的故事后頭,安徒生的結尾是:“你瞧,這是個真的故事。”它是真的不是因為它實際上發生了,正如每個孩子都本能地知道的那樣,而是因為它真實地揭示了公主的存在意味著什么。這個故事展開或者說揭示了公主的本質是什么,并且是通過敘述形式做到的。那孩子被表明是個真公主,值得嫁給王子,不是因為她能確證其父母的王室身份,而是因為她是誰。故事暗示,沒有直接說,即便她出身寒微,卻仍然是個真正的公主,這與作為孩子的亞瑟注定為王,因為他能將王者之劍從石頭中拔出是同樣的方式。沒有人認為亞瑟是憑膂力拔出的劍:他不是因為拔出了劍而成為國王的;相反,他能拔出劍是因為他是王。
將公主定義為是一個如此敏感之人,以至于能于一摞床墊之上覺知一豆之微并沒有揭示出什么東西,雖然這樣的界定也許為真。這樣的界定即便在一個孩子聽來都很傻。故事必須被講述。這是它揭示真理的力量所在——也就是說,如何去思考公主。(事實上,在一個沒有公主的健全的共和民主制度下,這個故事依然充滿魅力和啟示。政治根本無關緊要。盡管有反傳統主義者、女權主義者、馬克思主義者和極簡主義者,但只要這個故事還在流傳,希望永遠如此,就會有這樣的真理:在雨水淋濕的、可憐的頑童身上也能找到王子的影子;正因為獨立于現實政治秩序,正如作者所堅持的那樣,這個故事始終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因此,故事的講述展開或揭示公主的意思。
當哲學家指出,知識需要的不僅僅是對事實的相信或斷言時,我們并不感到驚訝,因為一個人可能偶然撞上事實,或出于錯誤的原因相信事實。因此,我們非常恰當地堅持認為,知識必須有理由或證據的支持。同樣,真理也不能僅僅是對事實的描述;它必須被理解為比世界是什么樣的更多的東西,而這種額外的要求就是對世界是什么樣的顯現或展開。這種展開和揭示是真理的本質,這就是為什么僅僅從公主的敏感性或母親是女性家長的角度來描述公主或母親并不是真理,盡管這兩種描述可能都是真實的。
真理不是“展開或揭示的東西”,而就是實際展開本身。這種展開不必局限于實際的故事,無論是虛構的還是歷史的。哲學探索的展開和其他努力一樣揭示真理。我們也不應假定任何故事或任何探究都會揭示真理,因為很明顯,一些看似展開和揭示的故事反而會掩蓋和扭曲。但故事所揭露或遮蔽的內容不是真理,因為那將把揭露與真理分開。一個假的故事不是那種發布了錯誤信息或呈示關于本質的錯誤理解的故事;相反,一個假的故事是什么也沒有揭示的故事。令故事為假的是其失于解蔽或揭露,而是遮蔽或掩蓋。的確有可能講一個只由真句子構成的假故事,因為很明顯,你可以在指涉實際情況是怎樣的同時在遮蔽。
“展開”這一基本隱喻很重要,因為它消除了將真理僅僅理解為認知主體與被認識對象之間固定關系的可能性。展開是動態的,并且這一運動不單是探索者、尋求者或故事講述者的功能。世界本身,無論作為實在(真理)或實際(真),生動地參與到這一真理現象。探尋者同樣參與,不是作為被動的接受者,也不是所發生之事唯一的行為者,而是在真理的動態展開中與實在平等的參與方。但是,這一圖像不應被看作支持任何種類的表象主義,在其中一個事物或事件的實在區別于作為表象的表現。實在是在開敞的真理中所展開者;這恰恰意味著“被隱藏的”實在與“非隱藏的”表象之間并無二致。真實即展開,而展開本身就是真理。
這些改進的重要性怎么強調都不過分。表象理論從根本上說是站不住腳的,因為它是建立在一個不可想象的影像上的。從假設的認知者那后退一步,觀察看的現象,并聲稱認知者所得到的只是真實事物的影像或圖像。但這是把正在證明的當成前提。“桌子”這個詞并不指稱潛藏在我所使用和看到的桌子背后的抽象形上實體;桌子也不“只是”我所看到的使用的東西,因為其自足性已經被嵌入我使用它的方式中。我不能“想象”某人看著一個真實的東西但看到的只是其表象,因為,這樣一種意象本身已經包含著真實的桌子跟被表象的桌子的不同,對任何看到一個現象的人來說事情都不會是這樣的。我被要求想象我已界定為不可想象者——也就是說,一個未被表象的桌子。因此,我們不能把現實理解為某種模糊的、在所揭示的事物背后和之外的事物本身;相反,現實就是所揭示的事物,真理就是揭示。當我們意識到真理恰當地說是關于意義或本質的,而不是關于孤立的認識實例時,這一點就變得更加清晰了。
不過,這一點值得做進一步的探討。我們都熟悉這樣一些人,他們即使不主張相對真理,至少也主張視角性的真理,他們求助于一個關于五個盲人的迷人故事:五個盲人第一次走近一頭大象。第一個盲人摸到了大象的軀干,判斷它像一條大蛇;第二個盲人摸到了大象的腳,判斷它像一棵樹;第三個盲人摸到了大象的象牙,判斷它像一根樹枝;第四個盲人摸到了大象巨大的側面,判斷它像一堵墻;第五個盲人摸到了大象的尾巴,判斷它像一條蟲。講這個故事的人通常將這個吸引人的傳說視為是說服人認識到真理總是并且只不過是視角性的。不幸的是,這個故事只對那些已經知道大象是什么的人來說才是說得通的,而且,僅僅因為具有這樣的知識,我們才能判斷盲人們的解釋是可笑地受限的。這個故事成功地警告我們不要匆忙對事物下判斷,或者不要只從單一視角做出判斷;它并沒成功表明我們僅僅是視角性的,因為在每個關于X是一個角度的說法背后你總是會有一個進一步的問題:關于什么的視角?顯然,假如我們受限于視角,那所有五個盲人都會是同樣正確的,這就完全削弱了故事的意義。
這些思考表明,表象主義和視角主義是站不住腳的;但它們的主要目的只是為了表明,真理是實在展開的發生——也就是說,真理是作為一種基本的在世方式發生的。嚴格地說,我們不是在看真理,而是在觀察真理——或許更好的說法是:我們在展開的過程中獲悉真理。在這里,動詞“展開”既可以被理解為視覺上的,就像我們看著花蕾展開成一朵花,也可以被理解為口頭上的,就像我們聽到一個故事在講述中展開。但問題的關鍵在于,真理是作為一種事件發生的,它披露在世之在的發生。還不能說這是從黑暗走向光明,因為一朵花蕾或一個未知的故事的第一行并沒有什么真正的黑暗。毋寧說,這是從無趣到有趣,從未為人知到引人注目的蛻變。當玫瑰明麗的紅仍然覆蓋在綠色的花萼之下,它并不奪目;但在生長中它在覆蓋或庇護中綻出第一絲裂縫,令人回味甚至誘人的紅從不斷擴大的縫隙中一經展現,玫瑰的綻放就成了值得我們矚目的事件。在花蕾綻放之前,我們或許已經看到了花萼的生長,但除了功利性的目的之外,我們的看并不重要。現在,伴隨著蓓蕾的出現,我們不是單純的看,我們還照見,展開之美麗讓我們的目睹意義具足。在故事的開頭,我們的預期毫無特定方向。我們聆聽僅僅因為我們記得之前欣賞故事的歡愉,而不是因為這個故事的任何價值。但隨著故事的展開,正是這個故事賦予我們的聆聽以意義。
如果“探索者”或“哲學家”在希臘語中的意思可以由玫瑰綻放的“目睹者”與展開故事的“聆聽者”所替代,那么,其與真理的隱喻相似性就顯而易見了。正如故事只能為聽眾所聽,花開只能為看客所見,真理因而只青睞探索者(哲學家),雖然這些詞都必須在其最廣泛的可能意義上來把握。實在因而并不被指稱,它也不只是被認識;更不是躲藏在一些不恰當的表象的背后。實在毋寧說是作為在世存在而被揭示或打開的。
如果我們仔細定義我們的術語,那么,我們有如下說明。當世界被動態地設想為實在時,它的展開就是真理;當世界被靜態地設想為真實時,它就是現實。展開是作為一種存在于世界中的模式或方式而發生的,在這種模式或方式中或通過這種模式或方式,本質被揭示為緊要的,并且只對廣義上的哲學探究者才是可及的(availiable),廣義上的哲學探究者指的是任何追問本質的意義的人,僅僅因為這種本質在其展開過程中揭示了在世界中存在的意義。因此,“展開”是關鍵。展開且只有展開才能使現實、實在、物質、世界、認識這些相關術語成為可能。在接受、確信、承認和輸誠的過程中直面真理之所以可能,只是因為真理敞開。
但至此為止,這一分析最重要的成果是確立了真理的自足性(autonomy)。真理不再只是知識的跟班,也不只是句子的謂詞。它不只是世界或實在的不同名稱,也不等同于事實。真理之所以重要,就在于它沒有被淹沒在我們對其他觀念的理解之中。因為真理是實在的展開,它并不局限于表象,也不僅僅是實在的一組引號。在對我們是誰以及我們所棲居的世界的理解的和實際的直面中,它有自己獨特而重要的作用。
本文摘自《真理與存在》,[美]邁克爾·哥文著,周建漳譯,崇文書局2024年7月。
來源:[美]邁克爾·哥文著,周建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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