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輝
與大洪山有了不解之緣
在故鄉,又一次走進高中同學之中。
欣賞發起者的絕妙安排,聚會重逢的地點不在校園,不在城里,而是在距隨州市區一百公里外的國家級風景區大洪山的叢林之中。遠離塵囂,在幽靜的大自然懷抱中回到當年熟悉的地方,難道能有比這更為美妙的重逢場景嗎?
我們班是湖北隨縣(今隨州市)一中1974屆畢業的高二第九班,當年是學校特設的文藝班(同時學校還分別設有體育班和足球班)。1973年,我們這個班曾長途跋涉到大洪山的解放軍某部駐地慰問演出,在深山里度過了難忘的幾日。
此次再度車進大洪山,一位女同學特地帶來了我們當年在部隊駐地的合影照片。大家辨認著舊時模樣,談笑中山影一一閃過。車窗外,陽光忽明忽暗,閃爍不定。我一度默默不語,恍惚間,照片上的少男少女們,變成了車上這群半百之人。
我熟悉大洪山。
早在1965年,大洪山作為當時湖北省省長張體學“四清”運動時期的蹲點地而在湖北家喻戶曉。那時,湖北省歌舞團曾排演過一個反映大洪山風光的大型歌舞,并在隨縣各地巡回演出。依稀記得歌舞中有一首很好聽的歌,前兩句歌詞好像是“大洪山呀山連山,青山綠水好風光”。
這首歌在廣播中播放了許久,直到1966年夏天“文革”爆發后張體學被突然打倒而戛然而止。那時,我剛剛十歲,隨著母親住在隨縣的唐縣鎮大橋公社小學,雖距大洪山甚遠,但這座山的名字牢牢地印在我童年的腦海里了。不過,當時根本沒有想到,我未來的生活會與這里相關。
第一次走進大洪山是在1969年。那時我在城關鎮東關小學念書,夏收季節我們文藝宣傳隊一行走進大洪山,一邊參加割麥子,一邊慰問演出。晚上,我們沿著小溪,走進山村,在稻場上點上汽燈和菜油燈,為農民演出。
真正與大洪山有了不解之緣是在1974年高中畢業之后。那一年九月,我下放到洪山區宋家公社的宋家茶場當知青,一呆就是兩年多。我們班上也有不少同學與我一樣,也在大洪山插隊。一次次,我穿行于山嵐叢林中,去別的知青點看望同學。水庫清幽,茶園飄香,它們成了知青生活記憶中難得的美麗點綴。
我相信,車上不少同學與我一樣熟悉這里,而且也與我一樣,對這里有著特殊的情感。
多么值得回味的青春歲月
山還是那座山,但仿佛更高,更靜,空氣也更清新。
早晨,躺在床上聽林間悅耳的鳥鳴,聽女同學引亢高歌吊嗓子。上午爬山,穿過叢林,再走進溶洞探幽,大呼小叫此起彼伏,回聲在山谷和洞內裊繞不停。黃昏時,與同學相約散步,見那田埂上有黃牛一頭又一頭緩緩走過。牛鈴鐺輕輕晃動,鈴聲因夕陽山影陪襯而愈加顯得慢慢悠悠。偶低頭,又見到一堆又一堆的牛糞,散落在草間和公路中央……
闊別數十年后的同學重逢,就在這樣一種世外桃源般的環境中進行著。
時隔多年,再次走進隨縣一中校園
多么值得回味的青春歲月!當年的快樂與焦慮,女同學間的嘰嘰喳喳閑言碎語,男同學間的惡作劇與打打鬧鬧,老師的嚴厲和苛刻,都在此時成了美好的回憶。還有一些同學的初戀,當年因懵懵懂懂而失之交臂,彼此相見,雖有些悔恨和哀怨,或者難以言說的憂郁,但也成了大家愉快的話題,成了懷舊情緒無比美麗的背景。
回到當年吧!唱起熟悉的歌,跳起熟悉的舞蹈,那些我們班級當年一次次排練一次次演出的歌和舞——《洗衣歌》、《逛新城》、《阿佤人民唱新歌》……老歌老舞帶給我們年輕的快感。再唱起今日流行的歌,用《心雨》、《常回家看看》、《濤聲依舊》……把懷舊情緒演繹。
曾在我們母校當過老師的翻譯家葉君健先生
與我們同行的還有三位老師,其中語文老師和數學老師都已七十八歲高齡,他們都是五十年代初畢業的大學生,學識與修養曾對我們有深刻的影響。在這樣的場合中,兩位老人也變得年輕了。語文老師即興賦詩朗誦;數學老師當年是我們的藝術指導,他興奮地邀請創辦幼兒英語學校的女同學,登臺演唱起英文歌曲《在一起》。新的歌,老的歌,連續兩個晚上的聯歡上幾乎每個同學都登臺表演。我很少唱歌,這次也在熱烈氣氛感染下,跳上臺,與女同學相約高歌一曲《康定情歌》……
“文革”期間,在那個強調階級斗爭、扼殺人性、貶斥知識、貶低老師的動蕩年代,是文藝班的特殊構成和教學方式,使我們這些年輕的孩子們有了相對快樂的青春。聽老師講,1973年把學校宣傳隊集中起來成立文藝班時,本來是為即將恢復的高考做準備,因為,我們這批成天蹦蹦跳跳的學生,文化課成績卻都不錯。然而,我們生不逢時,剛進高中不久就趕上發生批判所謂“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回潮”,緊接著,1974年又是“批林批孔”。
我們做過不少荒唐的事,浪費了不少學習時間,但是,文藝這一特殊形式,使我們在畸形的政治運動氛圍中卻有了自己快樂的天地。有的唱歌,有的跳舞,有的吹笛子,有的拉二胡,有的畫畫。我則主要是跳舞,同時,也負責寫歌詞、編快板、改劇本、辦墻報……我對文學的熱愛,對藝術的興趣,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中開始形成而起步。
唱歌跳舞讓我們接近知識——哪怕是膚淺的、偏頗的,因為畢竟不是枯燥的政治術語和口號,更從不同風格的民歌和少數民族歌舞中,知道了家鄉外面的世界。唱歌跳舞讓我們有開放的心態和樂觀的精神——在那個“男女授受不親”、男女同學不敢隨便講話握手的年代,我們的男女同學之間的交往卻比別的班級要自然、隨意得多。
我感謝這樣的中學生活。在聚會的第一個晚上發表即興講話時,我這樣說道:“在九班,我們過得很充實。藝術讓我們樂觀,快樂,讓我們總是對生活充滿好奇和熱情。在一個貶斥知識的荒唐年代,我慶幸在這樣的班級度過中學時光。我們的知識是從老師們的言談舉止中獲取的。我忘不了老師帶我們看月亮,看星星;忘不了在清晨老師帶我們去鄉下,腳下的草葉上還掛著冬霜。”
時至午夜,陶醉了的女同學們,表現出比男同學更大的“瘋狂”,一遍遍從記憶庫里搜尋許多日子里不再跳的舞蹈。歲月流痕似乎不再存在,身軀的變化也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心態忽然間都年輕了。年輕的舞步,又回到了她們的腳下。
或許,許多年的分手,就為了這兩個夜晚大家無憂無慮、物我兩忘的重逢狂歡?
懷舊不僅僅是個人一己的情感需要
從大洪山回到城里,我們又走進了當年的校園。
我們變了,校園更變了。走到這里,才知道,一中已經搬到郊外新址,據說是擴校的需要,老校園成了另外一座學校的所在。
土城墻沒有了,城墻上的樹林子和護城河沒有了。我們的教室也沒有了,教室前的麥地更是早沒有了蹤影。好在有將近七十年歷史的幾幢民國老建筑依然聳立著。一座屋頂上有高高鐘樓的禮堂,兩幢典雅的老教學樓,留下了舊時模樣。多少次我們在教學樓里穿行,多少次在禮堂舞臺上排練和演出,如今恍然已成隔世!禮堂外觀依舊,但聽說舞臺被拆了,內部被隔離成了辦公室。周日,門緊鎖著,透過門縫,打量里面景象,什么也沒有看見……
有些悵然。但也為這幾幢老建筑還保留著而高興。我想不出,如果沒有了它們,母校校園的追尋還有什么意義?多虧它們還挺立著,為我們的懷舊情緒,提供了最好的載體。
不必如一個建筑專家那樣去審視老房子的結構布局,也不必留意細部的沿襲與演變。我們要做的只是細細品味曾經看著我們成長的東西。現在很多城市的人明白了老房子的價值。老房子不再是沉重的包袱,不再是一座城市難看的疤痕。一個城鎮因為擁有老房子和老街巷而增添魅力。遺憾的是,隨州城里已經沒有多少老房子和老街巷了。
幸好,母校的鐘樓禮堂還在! 它建于民國時代,抗戰前,著名翻譯家葉君健曾在我們母校當過教師。八十年代我去采訪他時,曾聽他講過當年往事。
矚目老禮堂的時候,我想到了這些。真的,一個人的懷舊,是很難與他所生活的環境分開的。一座校園,一個城市,一座村莊,它能否為一代代人留下懷舊的載體是非常重要的。這不僅僅是文化的意義,更有情感上的豐富意義。我很遺憾,留下我們青春足跡的這些老房子和老校園,已不屬于一中。換句話說,搬遷它處而沒有了它們身影的新的一中,已不屬于我們的懷舊,不屬于我們的記憶。
我不明白,決策者們為何不在擴建新校園的同時,仍將老校園作為老區保留,使新、老校園形成整體,有一個順理成章的歷史銜接?這樣,因有一個值得珍愛的懷舊的載體,幾十年來從老校園畢業出去的成千上萬的學生,重訪故園時才會有更溫馨的、終身難忘的回憶。
這不只是僅僅限于個人情感的抽象話題,而是在現代化的今天,越來越受到人們重視的文化主題。我們常以擁有幾千年的歷史而自豪,但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卻并不珍愛傳統。特別是在“文革”初期的“破四舊”中,許多宗祠、家譜、傳物都被毀于一旦,對傳統的感情也被視為大逆不道。于是,人們不再關心過去,不再珍愛傳統,這似乎已成為一個無法停下來的慣性。
在歐美、日本乃至許多國家,幾乎每個家庭和個人,都珍藏著祖輩的遺物,一個杯子,一幅畫,甚至一張老照片,一代代傳下來,成為家庭懷舊的載體。一座村莊、城鎮和都市也是如此。一幢幢老房子和老街,其實就是城市的杯子、畫、老照片,也應該成為懷舊的載體。
懷舊不僅僅是個人一己的情感需要,更是一座城市有沒有吸引力、有沒有感召力的文化底蘊所在。
那一夜,我難以入眠。
那些天,不止一次聽蔡琴的歌——《被遺忘的時光》……
這是六根推送的第3700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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