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澎湃,奔騰向東;江聲浩蕩,滋養(yǎng)文明。澎湃新聞《文化中國行|文脈長江》,從上海出發(fā),溯江而上,行走長江沿岸,巡禮長江文脈。
本期走進的是有著“萬里長江第一磯”之名的南京燕子磯。無論是見證晉人南渡的五馬渡江處,還是民國時期陶行知所立的““想一想,死不得”勸誡碑,抑或“遇難同胞紀念碑”,無不見證著江天之際的人間之悲。
無數(shù)次來到南京,之前居然從未到過燕子磯,大概是因為地處遠郊的緣故,然而真正下決心去有著“萬里長江第一磯”之名的燕子磯,不得不感嘆,以拳石得名的這一長江小磯竟有如許闊大的境界,凝聚著無數(shù)人間大悲。
那天將到燕子磯時,仍有些許殘存的櫻花,如一層層似有若無的薄云,半透半掩地籠在沿江的大道與山坡上,平添一種人間的鮮活。
到磯下,原來不過數(shù)十米高,靜臥江畔,三面臨空,山石嶙峋,似燕翅欲振,江水其實平靜得很,無論是明代張岱筆下的“水勢湁潗,舟人至此,捷捽抒取,鉤挽鐵纜,蟻附而上”,還是清代厲鶚的那句“石勢渾如掠水飛,漁罾絕壁掛清暉”,都已成為往事了。
燕子磯
(一)
沿北岸石階東行,臨江崖壁盡皆紫紅色的砂巖和礫巖——大概也算是赤壁了,這些巖石歷經(jīng)江濤嚙蝕,陡立如削,石階蜿蜒貼壁而上,烏桕、青檀、松柏各自巖隙掙扎而出,根須如鐵爪,緊扣石縫,伸向水邊,放逸而頗有金石意蘊。
明太祖朱元璋之詩:“燕子磯兮一秤砣,長虹作桿又如何?天邊彎月是鉤掛,稱我江山有幾多!”
峭壁摩崖之上,多詩詞銘刻,最奪目者當屬傳說中的明太祖朱元璋之詩:“燕子磯兮一秤砣,長虹作桿又如何?天邊彎月是鉤掛,稱我江山有幾多!”
將江山作秤上物事稱量,直白而匪氣,夾雜帝王氣,自非文人口氣,然而書法一般,未審何人所題,又有清代龔半千的詩《晚出燕子磯東下》 :“江天忽無際,一舸在中流。遠岫已將沒,夕陽猶未收。自憐為客久,轉(zhuǎn)覺到家愁。別酒初醒處,蒼煙下白鷗?!睍ㄆ狡剑肫鹪⒕咏鹆甑氖拫埂⒘稚⒅?,竟然未留墨痕于斯。
往上攀爬,不過數(shù)武即至臨江的觀瀾亭,赫然懸于危巖之上,六角飛檐綴著剝落的朱漆,亭柱紋理斑駁。亭與山道以石拱橋相連,橋畔巨巖鑿“江風山月”四個隸字。
燕子磯觀瀾亭
燕子磯石刻“飄然欲飛”
燕子磯
亭畔危石或如斧劈,或如卷云,頗見奇處怪處,想起大滌子“搜盡奇峰打草稿”句,遂寫紙一二。
此時憑欄東望,長江如大河,真波瀾不驚,長江二橋在遠處隱隱約約,江對岸一抹綠意,當是八卦洲。
近處有石刻草書“飄然欲飛”,遠處則是“燕磯夕照”四個篆書大字,半掩半現(xiàn)于丹壁雜樹間,夕照時分,據(jù)說整片山壁如燃烈焰,舟行江中望之最盛,王漁洋登燕子磯記有“落日橫江,烏桕十馀株,丹黃相錯。萬葉交墜,與晚潮相響答”,真是好句,幾有“洞庭波兮木葉下”意境。
只是前賢描繪江水激蕩所言的“雪浪”、“飛珠濺玉”以及巨大的晚潮聲,也只能懸想了。
(二)
自觀瀾亭拾級而上,石階瘦而硬,鑿痕斑斑。
行至山頂,豁然開朗,江水更見開闊,山頂御碑亭內(nèi),乾隆手書“燕子磯”三字碑猶存。此君六下江南,五登磯頭,題詩夸耀“翠壁丹崖信如綺”,書法詞氣皆綿軟,其實倒不如山頂臨江那方勸誡碑直白——教育家陶行知所立“想一想,死不得”六字,字體大氣開闊,墨綠如苔。
燕子磯頂陶行知所立“想一想,死不得”
看介紹,才知道民國年間輕生者多于此山崖跳江輕身,南京民間甚至流傳俗語“燕子磯的肉包子,一兩(仰)一個”,以“仰”諧音“兩”,暗喻投江者眾。
1927年,陶行知在南京北郊創(chuàng)辦曉莊師范學校(鄰近燕子磯)期間,從一名黃包車夫處聽聞,一名女學生乘車至燕子磯,付完車資后竟將身上余錢全數(shù)贈予車夫,隨后即獨自登磯輕身。此事尤令陶行知深感痛心,遂決定立牌勸世,原為木牌,后改為青石碑,背面有詳文記有:“死有重于泰山,死有輕于鴻毛。與其為個人事投江而死,何如從事鄉(xiāng)村教育,為中國四萬萬三千萬同胞努力而生!”“人生為一大事來,當做一大事去。你年富力強,有國當救,有民當愛,豈可輕生?”
據(jù)說立碑后,自殺率明顯下降。常見悲戚登山者在木牌前徘徊良久后,終而放棄輕生。
亂世之悲,刺心而真實,均凝在這方青石間,讀之比御碑亭里的乾隆矯飾詩有天地之別。
(三)
燕子磯三角碑亭,鋼筆速寫。 顧村言 圖
自磯頂而下,過一條林蔭道,有三角碑亭悄然踞于江灘的危崖之上。
亭以白石砌就,形若斷劍,面江而立,內(nèi)有一碑,極簡:“遇難同胞紀念碑”, 字作隸書,鑿痕深峻。無泣血之辭,無控訴之語,唯數(shù)字森然。碑文后記“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侵華日軍陷城之際,五萬余同胞罹難于此……”
立碑處原是磯下蘆葦灘——1937年12月南京淪陷后,大量軍民聚集燕子磯江灘試圖渡江北逃,但因日軍艦船封鎖江面,加上枯水季節(jié)渡船稀少,數(shù)萬人被困。日軍隨后在磯頭架設機槍掃射,并配合江面艦船火力封鎖,導致五萬余人于此遇難。尸體堆積江灘,血染江水。
據(jù)說江水漲落三日,浮尸猶壅塞江灣,船不能行……
燕子磯“遇難同胞紀念碑”
“遇難同胞紀念碑”下江灘鐵欄桿上的紫藤盤曲
幾乎無法想象……在附近摘了幾朵野花獻于碑前,默立片刻。
下崖即江灘,有鐵欄圍擋,又有紫藤盤曲其間,似有虬曲掙扎狀,唯石縫間幾莖瘦草在風里抖著,遠處有江笛一聲聲傳來。
一種天地與人間的大悲。
(四)
江水千年奔流,風景不殊,山河已異。
傳說中晉人南渡的五馬渡就在附近。所謂五馬渡,是指晉永嘉五年,胡騎踏破洛陽城,“縱騎圍而射之, 將士十馀萬人相踐如山,無一人得免者”,士族大家衣冠南渡,西晉五位親王最初即于此過江。燕子磯作為長江三磯之首,見證了晉人南渡與東晉倉皇間的立國,也是拱衛(wèi)建康的江防要塞。不遠處的幕府山(傳為王導設幕府處)與燕子磯形成天然屏障,曾抵御北兵多次進攻。
南渡晉人初至建康,每逢晴日便相邀江畔新亭,藉草雅集。《晉書·王導傳》載,周顗坐中忽擲杯長嘆:“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舉座名士聞言相視,清淚縱橫。唯丞相王導勃然變色:“當共戮力王室,克復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
只不知現(xiàn)在的新亭到底在何處?
想起王羲之渡江后留下的《喪亂帖》,末句數(shù)行點畫間,“痛貫心肝,痛當奈何奈何!”觀摩過兩次,《蘭亭序》中的“豈不痛哉”與“悲夫”,一種宇宙人生的大悲,在那里或被放大至極限。
燕子磯邊江灘
(五)
下山尋找五馬渡,居然誤打誤撞地找到通往江對岸的燕八渡——即從燕子磯到八卦洲的渡口。
渡口附近的沿江地段正在開發(fā)房產(chǎn),混亂的建設工地將幾間舊宅擠壓得十分逼仄。青灰的兩層小樓,積滿灰塵的門窗,一家門楣上的殘匾早已開裂,卻仍固執(zhí)地懸著,再讀墻上懸著的“南京歷史建筑”銘牌,才知道原來這是昔日的漁行。
江畔保留的歷史建筑
燕八渡其實是一個小小的渡口,候渡的人并不多,來得巧,不過略等片刻,賣魚的、買菜的、送外賣的騎手,聲音嘈雜,卡著時間,紛至沓來,一位藍制服騎手蜷著腿,外賣箱壓著半筐活蝦,手機屏亮著;中間老農(nóng)扁擔橫陳,兩頭竹籠探出鴨首,黃喙開合無聲;也有少年戴降噪耳機,雙手疾劃手機屏……夾雜在這匆匆忙忙的人群間,遙望江水,那種感覺真實而又曠遠。
到八卦洲時,可見大片的葦灘,一二釣者枯坐水邊。
船攏岸時,驚起三四只白鷗,掠水飛去,再看江對岸,燕子磯已成淡墨一抹。
燕子磯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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