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喜提寶馬那天,我退出了家庭群。
我叫王勇,今年三十五歲,是家里的長子。
在我弟王偉把那輛嶄新的寶馬5系照片甩進家庭群,并配文“奮斗路上,感謝父母”的那一刻,我沒有點贊,也沒有回復一句“牛逼”。
我默默地,點開了群聊右上角的三個點。
然后,按下了那個紅色的“刪除并退出”按鈕。
做完這一切,我又熟練地點開我爸、我媽,還有我弟王偉的頭像,挨個選擇“刪除聯系人”。微信提示我“將同時清空聊天記錄”,我毫不猶豫地點了“確定”。
世界,前所未有地清靜了。
我老婆李靜從廚房出來,端著一盤切好的西瓜,看我舉著手機,姿勢怪異。
“咋了?又在群里搶紅包?”她笑著問。
“沒,”我把手機揣進兜里,拿起一塊西瓜,狠狠咬了一口,真甜。
“我把他們都刪了。”我說。
李靜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都……都刪了?爸媽也?”
“嗯?!?/p>
她沒再問為什么。我們結婚十年,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心里埋著一座什么樣的火山。
她只是走過來,拍了拍我的后背,輕聲說:“刪了就刪了吧。早就該刪了?!?/p>
我,王勇,我們縣城國企里一個不好不壞的技術員,我們家幾十年來的“頂梁柱”、“老黃?!?、“最孝順的兒子”,在2025年7月22號這個平平無奇的下午,終于“瘋”了。
我不是瘋了,我只是,不想再當那個“好人”了。
我和我弟王偉,是典型的“中國式兄弟”。
我,老大,憨厚,老實,學習成績一般,為了離家近,方便照顧父母,我放棄了去外省讀本科的機會,留在了本省一所普通的專科學校。
我弟,老二,聰明,機靈,從小就嘴甜,會來事兒。他考上了北京的名牌大學,是全家的驕傲,是我們那條街飛出去的“金鳳凰”。
從他考上大學那天起,我們家的天平,就徹底傾斜了。
我畢業后,進了縣里的國企,工資不高,但穩定。我每個月的工資,除了留下基本的生活費,其余的,都交給我媽,我媽說:“你弟在北京,花銷大,你當哥的,多幫襯著點?!?/p>
我說,好。
王偉大學四年的生活費,有一大半,是我從牙縫里省出來的。
他畢業后,留在了北京,進了一家互聯網大廠。他說北京房價太高,想先租個好點的房子,不然沒法跟同事交際。
我媽一個電話打過來:“勇啊,你弟不容易,一個人在北京打拼。你那個談了三年的對象,不是說要結婚嗎?先緩緩,把你們準備買房的錢,先給你弟湊個首付,讓他租個像樣點的房子,也算是在北京有個窩?!?/p>
我當時血氣方剛,跟媽吵了一架。我說:“媽,那是我結婚的錢!”
我媽在電話里哭了,說我沒良心,說我不疼弟弟,說她白養我這么大。
最后,我還是妥協了。
我跟李靜說,我們再等等。李靜紅著眼,一晚上沒跟我說話。
第二天,我把我卡里存了五年的八萬塊錢,轉給了我弟。
我弟收到錢,在微信上給我發了個“謝了哥”,外加一個“奮斗”的表情。
然后,就再也沒有然后了。
那八萬塊,像投入大海的石子,連個響聲都沒有。
后來,我跟李靜結婚,沒買房,住在我單位分的五十平的老破小宿舍里。婚禮辦得極簡,錢都給我弟“在北京扎根”了。
李靜的父母,當著所有親戚的面,指著我的鼻子說:“我們是嫁女兒,不是扶貧!”
我低著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再后來,我爸得了心臟病,需要做搭橋手術。手術費加上后期康復,林林總總要二十萬。
我第一時間給我弟打電話。
他在電話那頭,聲音聽起來很疲憊。
“哥,我最近壓力也大。剛跳槽,新工作還沒轉正,而且……我女朋友懷孕了,我們準備買房,首付還差一大截,我實在是……拿不出多少錢?!?/p>
我問:“你能拿多少?”
他沉默了很久,說:“哥,我……我最多,只能出兩萬。等我周轉過來了,我再想辦法?!?/p>
“好。”我掛了電話,心里一片冰涼。
那一年,他年薪已經號稱五十萬了。
我跟李靜,把我倆所有的積蓄都拿了出來,還差八萬。
我走投無路,只能厚著臉皮,去跟我的老丈人、丈母娘借。
他們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鄙夷。
“王勇,你真是我們家的好女婿?。∧慵业氖拢瑧{什么要我們家來給你兜底?你那個出人頭地的弟弟呢?死哪兒去了?”
我跪在他們面前。
我說:“爸,媽,求求你們,救救我爸。這錢,我給你們打欠條,我做牛做馬,一定還?!?/p>
最后,是李靜,以“要是你們不借,我就跟王勇離婚”相逼,才從她父母那兒,拿到了八萬塊錢。
拿到錢的那一刻,我覺得自己作為一個男人的尊嚴,被人狠狠地踩在腳下,碾得粉碎。
手術很成功。
我爸出院那天,我媽拉著我的手,老淚縱橫。
她說:“勇啊,多虧了你。你永遠是爸媽最可靠的兒子?!?/p>
我弟王偉,從頭到尾,只在微信上轉來了那兩萬塊錢,連人都沒回來過一次。他說,新工作太忙,請不了假。
我爸媽還替他解釋:“小偉在北京也不容易,咱們要理解他?!?/p>
是啊,他不容易。
那我呢?我就容易嗎?
我每天下了班,還要去醫院送飯、陪床。李靜要上班,要帶孩子,還要替我照顧病床上的父親。因為這事,我們倆吵了無數次架。我的生活,被攪得一團糟。
可是在我爸媽眼里,這一切,都是我“應該做的”。
因為,我是大兒子。
因為,我“有本事”,“可靠”。
而我弟,他只需要在遙遠的北京,做一個“有前途”的兒子,就足夠了。
他的“不容易”,是可以被看見,被體諒的。
而我的“不容易”,是理所當然,是活該。
這件事,過去才不到半年。
半年的時間,我還在為了還老丈人那八萬塊錢,每天下班后去開網約車,跑到深夜才回家。李靜為了省錢,已經快一年沒買過一件新衣服了。
然后,我就在家庭群里,看到了我弟那輛嶄新的,閃閃發光的,白色的寶馬5。
落地價,最少也得四十多萬吧。
他說他沒錢給爸治病。
他說他壓力大。
我看著照片里,他和他那個滿身名牌的女朋友,靠在車門上,笑得春風得意。
我看著我爸媽在下面,一連串的“太棒了!”“我兒子就是有出息!”“光宗耀祖!”
那一刻,我心里那座壓抑了十幾年的火山,終于,毫無征兆地,爆發了。
我沒有憤怒,沒有咆哮。
我只是覺得,很累,很沒意思。
就像一頭拉了半輩子磨的驢,你以為它會一直拉下去。
但它,也總有累死,或者踢人的一天。
我選擇了后者。
我拉黑家人的第三天,戰爭,如期而至。
他們打不通我的電話,就打給了李靜。
李靜接了,開了免提。
是我媽,聲音尖銳得像要刺破耳膜。
“李靜!你讓王勇接電話!他什么意思?把我們都拉黑了?他要造反嗎?還有沒有把我們當爹媽!”
李靜語氣平淡:“媽,王勇在上班。他不想接電話?!?/p>
“他不想接?他憑什么不想接!我告訴你,你們趕緊給我滾回來一趟!我跟你們沒完!”
說完,電話被我爸搶了過去。
我爸的聲音,聽起來稍微理智一些,但同樣帶著興師問罪的口吻。
“小靜啊,我知道,你們對小偉買車這事,可能有想法。但是,你們是當哥當嫂的,要大度一點嘛!小偉他……”
李靜直接打斷了他。
“爸,我不想聽什么大道理。你們要是想找王勇,就自己過來找吧?!?/p>
說完,她掛了電話,也把他們拉黑了。
我看著她,心里一陣暖流。
這個女人,在我最混蛋的時候,給了我最堅定的支持。
周末,他們果然來了。
我弟王偉開著他那輛嶄新的寶馬,載著我爸媽,停在我家那棟破舊的宿舍樓下。
那輛車,跟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
他們敲門,我沒開。
他們在外面,從叫罵,到哀求,再到砸門。
我跟李靜,帶著孩子,坐在客廳里看電視,聲音開得很大。
最后,還是鄰居報了警。
警察來了,我們才把門打開。
我爸,我媽,我弟,還有被喊來當“說客”的二叔,幾個人,像審判官一樣,站在我家狹小的客廳里。
我媽一看到我,眼淚就下來了,指著我的鼻子罵:“王勇!你這個不孝子!你翅膀硬了是不是!你要跟你爹媽斷絕關系嗎?”
我弟王偉,則是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樣子。
他皺著眉,看著我:“哥,你至于嗎?我不就買了輛車嗎?你怎么就這么小心眼呢?我買車,也是為了工作,為了談生意有面子。我好了,不也是為了咱們家好嗎?”
“為了咱們家好?”
我笑了。
我走到他面前,看著他身上那件我叫不出牌子,但一看就很貴的襯衫。
“王偉,我問你,爸做手術那二十萬,你出了多少?”
他臉色一變:“哥,你提這干嘛?我當時不是……”
“我再問你,”我打斷他,“我結婚的時候,你湊了多少份子錢?”
他張了張嘴,沒說出話。
“我上大學的時候,生活費是誰給的?你上大學的時候,生活費又是誰給的?”
“你畢業那年,在北京租房子,是誰把結婚的錢,給了你?”
我每問一句,就往前走一步。
我弟被我逼得,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客廳里,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被我這副前所未有的,咄咄逼人的樣子給鎮住了。
我轉過身,看著我爸媽。
“爸,媽。你們總說,我是家里的老大,我應該的?!?/p>
“好,那今天,我就跟你們算一算,我這些年,到底‘應該’了多少?!?/p>
我轉身走進臥室,從床底下的一個鐵盒子里,拿出了一個泛黃的,硬殼的筆記本。
這是我的賬本。
從我工作第一年開始,我給家里的每一筆錢,我都記了下來。
我不是為了有一天要回來。
我只是,怕我自己忘了。
怕我忘了我為這個家付出了多少,然后,就真的心安理得地,以為自己天生就該做牛做馬。
我翻開賬本,念出了第一筆賬。
“2010年9月,給王偉交大學學費,5800元?!?/p>
“2011年3月,給王偉買電腦,6500元?!?/p>
“2012年……”
我一筆一筆地往下念。
時間,金額,用途。
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我媽的哭聲,漸漸停了。
我爸的臉,從紅,變成了白,最后變成了死灰色。
我弟王偉,低著頭,死死地盯著自己的腳尖,像個等待審判的犯人。
念到最后一筆,“2025年1月,為父親手術墊付醫藥費,18萬元?!?/p>
我合上了本子。
整個客廳,安靜得能聽見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
我看著他們,用一種極其平靜的,甚至是溫和的語氣說:
“我今天把這些念出來,不是為了跟你們算賬。因為這些親情賬,根本算不清?!?/p>
“我也不是為了要錢。因為這些錢,我要不回來,我也不想要了?!?/p>
“我只是想告訴你們,告訴我自己。這些年,我王勇,作為兒子,作為兄長,我對得起你們,對得起這個家?!?/p>
“我仁至義盡?!?/p>
說完,我從兜里,掏出了一張銀行卡。
我把它放在了我爸面前的茶幾上。
“爸,這里面有二十萬。是我和我老婆,我們倆,以后孝敬你和媽的,全部的養老錢。密碼是你的生日。”
“這筆錢,跟王偉無關,跟這個賬本無關。這是我作為兒子,給你們的,最后的情分。”
“從此以后,你們二老的贍養問題,我和王偉,一人一半。法律規定我們該出多少,我就出多少。他出,我就出。他要是不出,對不起,我也不出?!?/p>
“你們可以繼續覺得他有出息,他了不起。我沒意見。”
“你們也可以繼續覺得我沒本事,我小心眼。我也不在乎?!?/p>
“我只是……”
我頓了頓,深吸一口氣,感覺把積壓了三十五年的濁氣,都吐了出去。
“我只是,不想再當你們那個‘最孝順’的兒子了?!?/p>
“從今天起,我想只為我的小家活,為李靜活,為我女兒活。”
“我想當王勇。”
我說完了。
我看著我爸,他那雙一向嚴厲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我看不懂的情緒。是羞愧?是后悔?還是震驚?
我看著我媽,她呆呆地坐在沙發上,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看著我弟,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地避開了我的目光。
我拉起李靜的手,走過去,打開了房門。
“二叔,爸,媽,王偉,你們請回吧。我累了?!?/p>
沒有人動。
也沒有人說話。
我沒有再看他們,輕輕地,關上了門。
門外,終于傳來了我媽撕心裂肺的哭聲,和我爸蒼老的,帶著一絲顫抖的訓斥聲:“哭什么哭!你還有臉哭!”
我靠在門上,聽著外面的聲音,漸漸遠去。
李靜從身后,抱住了我。
我能感覺到,我的后背,濕了一片。
原來,我也哭了。
我以為,我會感到復仇的快感。
但沒有。
我只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
像一個背著巨石,走了半輩子山路的人,終于,把那塊石頭,扔下了萬丈懸崖。
從此,天高海闊。
故事到這里,你可能會想知道后來怎么樣了。
后來?
沒有那么多狗血的后來。
我沒有再聯系他們,他們也沒有再用那種興師問罪的方式來找我。
只是,半個月后,我的手機,收到了一條銀行的入賬短信。
金額是,十萬元。
打款人,王偉。
后面,附著一條簡短的微信好友申請。
“哥,對不起。”
我沒有通過。
又過了一個月,老家的二叔給我打了個電話。
他說,我爸媽,把老家的房子賣了。他們沒有跟王偉去北京,而是在我們縣城邊上,買了個小小的,帶院子的一樓。
他說,我爸,把那本我留下的賬本,用一個塑料袋,里三層外三層地包好,鎖在了他床頭的抽屜里。每天晚上睡覺前,都要拿出來看一遍。
他還說,我媽,現在逢人就說:“我有兩個兒子,都一樣孝順?!?/p>
我聽著,心里沒什么波瀾。
有些事,發生了,就是發生了。
有些傷口,結了痂,疤也永遠都在。
這個周末,天氣很好。
李靜說,我們結婚十年,還沒有一張像樣的全家福。
我開著我那輛開了八年的二手大眾,帶著她和我女兒,去了市里最好的照相館。
攝影師讓我們笑得開心一點。
我看著鏡頭里,我身邊,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
我笑了。
發自內心地。
我不知道,我和我原生家庭那道巨大的裂痕,是否還有被修復的可能。
我也不知道,這樣做,到底是對,還是錯。
我只知道,當我終于有勇氣,先愛我自己的時候,我才真正懂得了,什么是責任,什么是家。
也才真正,活得像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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