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10月的冀東平原,玉米稈在秋風中沙沙作響。冀熱邊特委組織部長周文彬站在豐潤縣何家營的土坡上,望著陸續(xù)到達的干部們微微點頭。他們此行任務有兩項:貫徹中央“減租減息”政策和部署東北反攻準備。從特委、地委到聯(lián)合縣委的三級干部,加上同期召開的社會部聯(lián)席會議,五百多名行政骨干聚集于此,這些都是根據(jù)地建設的中堅力量。
周文彬在村口布置警戒哨時,叫來特務連連長劉景余交代:“把警戒圈向外推兩里地,盯緊豐潤方向的來路?!眱蓚€戰(zhàn)斗連隊三百多名戰(zhàn)士部署在會場外圍,輕重機槍架在制高點。但這番布置仍有隱患:會議從九月底開到十月中旬,炊煙日日升起,五百多人在敵占區(qū)邊緣聚集格外顯眼。許多參會者原是地下工作者,對根據(jù)地反掃蕩的殘酷性認識不足,散會后還在田埂散步,身影暴露在空曠平原上。
10月12日,情報員沖進指揮部報告:“豐潤、灤縣、遷安的鬼子都在增兵!”周文彬盯著地圖,決定把會場挪到三公里外的楊家鋪。就在會議隊伍轉(zhuǎn)移穿過收割后的田野時,日軍眼線暗中記錄著動向。更致命的是,第四地委偵察班班長在傳送會議變更通知時,在楊家鋪西南遭遇日軍巡邏隊。戰(zhàn)斗中文件袋落入敵手,冀熱邊特委核心干部的位置巡邏暴露。
此時,日軍獨立混成第八旅團長竹內(nèi)安守少將接到密報,他正因太平洋戰(zhàn)事失利而焦頭爛額。這份情報讓他如獲至寶,圍殲數(shù)百名八路軍干部的機會足以洗刷上級對他“清剿不力”的評價。他馬上下令:“行動保密,不用偽軍!”隨后,三千余日軍連夜從山海關、唐山方向撲向楊家鋪。
10月16日傍晚,濃霧漫過楊家鋪山坳。周文彬帶兩個排住進李莊子,第四地委書記丁振軍率一個連進駐夏莊子,宣傳部長呂光與特務連留在楊家鋪核心區(qū)。村民見部隊駐扎便安心回家,外圍哨位比平日更少。沒人察覺霧氣中鋼盔的反光,日軍步兵匍匐穿過玉米地,重機槍組在村北墳地架設陣地。
凌晨三時,竹內(nèi)安守登上馬蹄山。望遠鏡里,楊家鋪的輪廓在霧中隱現(xiàn)。他示意發(fā)射信號,三發(fā)綠色信號彈驟然升空。幾乎同時,夏莊子方向槍聲炸響:丁振軍的哨兵發(fā)現(xiàn)玉米地異動鳴槍示警。各村莊瞬間沸騰,干部們抓著手槍沖出院子。通訊員擠到周文彬身邊喊:“東面發(fā)現(xiàn)幾百敵人!”這個嚴重低估的數(shù)字,讓周文彬做出致命的誤判:“向楊家鋪靠攏,固守待援!”
當晨光刺破濃霧時,日軍火力網(wǎng)完全展開。子彈從三面傾瀉,楊家鋪內(nèi)試圖集結的隊伍在開闊地接連倒地。宣傳部長呂光剛沖出院子,左肩爆開血花。警衛(wèi)員要背他撤退,被一把推開:“別管我!帶文件沖出去!”這位北平學運出身的書生,最終倒在焚燒材料的火堆旁。
周文彬在斷墻后看清局勢:日軍機槍陣地封鎖了所有的道路和制高點。他拽過特務連長劉景余:“帶路!往氈帽山?jīng)_!”劉景余這個本地漢子熟悉山徑,帶著三十多人鉆進村西溝壑,竟撕開出一道缺口。沖出包圍圈后,劉景余望見楊家鋪方向硝煙更濃,突然轉(zhuǎn)身:“跟我回去救首長!”在二次殺入火網(wǎng)時,彈片削飛他半只耳朵,鮮血糊住左眼。
上午十時,日軍擲彈筒開始覆蓋轟炸。衛(wèi)生部長王少奇在救護所按住傷員噴血的動脈,屋頂椽子轟然砸落。丁振軍那一路人馬在馬蹄山也陷入絕境,警衛(wèi)員看見他打光駁殼槍的子彈后,掄起石塊砸向逼近的日軍,最后被刺刀貫穿胸膛。
“文件……全燒了嗎?”此時周文彬靠在大槐樹下問。右臂傷口滲出的血浸透灰布軍裝。劉景余點頭,把最后兩發(fā)子彈壓進槍膛。這位朝鮮歸僑出身的組織部長掃視僅存的百余人,這些多是握慣筆桿的政工干部們,此刻攥著撿來的步槍。
“分散突圍!”嘶啞的聲音壓過槍炮,“沖出去一個算一個,就給革命留顆種子!”隊伍分成十幾股撲向不同方向。周文彬帶五人小組沖過打谷場,機槍子彈突然掃倒前面三人。在劉景余撲倒他時自己小腿中彈?!吧蟻?!”劉景余不由分說背起周文彬,蹚過結冰的溪流。追兵逼近三十米時,劉景余把周文彬塞進巖縫,轉(zhuǎn)身舉槍迎敵。周文彬最后看到的,是他抱住日軍滾下山崖的身影。
巖洞里的周文彬摸出鋼筆,在煙盒背面寫下:“敵混八旅主力,重機槍十二……”寫完塞進石縫,他整了整軍帽走向洞口。日軍喊話勸降聲中,這個戴眼鏡的男人舉槍連發(fā),兩名日軍應聲倒地。隨后周文彬被淹沒在暴風般的彈雨中。
下午四時,槍聲漸稀。日軍踩著血泊清點戰(zhàn)場,拖拽能行走的俘虜。冀東軍區(qū)聯(lián)絡部長任遠腹部中彈,被俘前他吞下密碼本。日軍醫(yī)官給他手術時,他三次扯開傷口求死。這位代號“25號”的情報專家最終假意合作,在獄中編織偽滿洲假情報網(wǎng),四個月后脫險。
10月17日黃昏,槍聲徹底沉寂。日軍押送一百五十余名干部走向收容點,薊遵興聯(lián)合縣縣委書記卜庸等十二名縣級干部也在其中。村民返回時,在燒焦的院落里辨認出四百三十二張熟悉的面孔。特務連指導員華立文遺體保持著撲向機槍射孔的姿勢;路南區(qū)隊指導員豆永華用身體堵住巖洞入口,身后藏著五名傷員。
日軍為掩蓋損失,連夜將三百多具同袍尸體運往山澗掩埋。偽《華北新報》頭版卻稱“皇軍神速剿滅敵中樞”。這份報紙后來被聶榮臻釘在司令部墻上。
消息傳到阜平,晉察冀軍區(qū)司令聶榮臻摔碎茶缸。他閉門半日,出來時眼布血絲,對作戰(zhàn)科長只說一句:“通報各部,敵敗局愈近,我警惕愈緊?!?/p>
犧牲名單送達當晚,晉察冀軍區(qū)作戰(zhàn)科的油燈亮到天明。聶榮臻用紅筆圈出四百多個名字,簽發(fā)緊急通報:“各級會議警戒兵力不得少于參會者三分之一;文件須裝袋隨身,遇險即焚;同一地點駐留不超過兩日?!?/p>
次月冀中軍區(qū)開會時,會場每天更換,炊煙分散到五個村落,干部全部換上便衣。這些措施后來讓千余人在遭遇掃蕩時,半小時內(nèi)劃入青紗帳。
楊家鋪突圍的一百二十余人,多數(shù)帶傷星夜奔赴崗位。特委秘書方治右腿骨折,爬行兩晝夜將染血會議記錄送到遷安。十天后,周文彬關于“年租不超收成37.5%”的批示變成墨跡未干的布告,貼在豐潤縣各村口。
日軍戰(zhàn)報所謂“冀東奇功”,反而激起更猛烈的抵抗。第二年春,七個縣涌現(xiàn)四十多支游擊小隊,領頭多是當年鉆出包圍網(wǎng)的文職干部。原會場記錄員趙光辰帶五名老鄉(xiāng)用土炸彈突襲日軍運輸隊。
每年10月17日晨霧彌漫時,楊家鋪小學師生列隊走向陵園。他們在刻著“1944”的碑石前講述:衛(wèi)生員李瑛為護藥箱撲向燃燒彈;司務長張順晚年坐在村口石碾上,用鐵勺扣住桌面演示包圍態(tài)勢:“看!鬼子就這么把咱們包了餃子!”2015年秋,最后一位親歷者辭世,他捐出的銅煙鍋還留著焚燒文件時的灼痕。
陵園出口處,聶榮臻手書警示嵌在石壁上:“離敗局愈近,我警惕愈緊?!本抛盅枺煽箲?zhàn)史上最沉重的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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