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最后一面

黎荔

傍晚的地鐵站，人潮涌動如河流。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我突然遇見了一個老同學。她頭發稀疏，身形臃腫，眼角的皺紋像被風吹皺的湖水，可我還是一眼認出了她——二十多年前，我們曾在教室最后一排，一邊分享著小零食，一邊用同一副耳機聽周杰倫。她朝我點頭，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卻被到站的人群沖散了。車門關上的瞬間，我忽然意識到，剛才那倉促的點頭，大概就是此生最后一面了。

人總把告別想得過于隆重，以為需要長亭古道，需要折柳相贈，需要眼淚和約定。于是我們在畢業冊上寫“勿忘我”，在火車站反復確認“到家報平安”，在機場安檢口回頭頻頻揮手。可真正的訣別往往發生在最尋常的時刻：早餐鋪前接過豆漿時指尖的相觸，電梯門合攏前同事那句含糊的“明天見”，甚至像今日這樣，在晃動的車廂里與故人隔著人潮對視半秒——這些瑣碎的瞬間，才是命運蓋下的郵戳，無聲宣告“此段關系已投遞完畢”。

記得去年回故鄉，發現我的小學校園被拆遷了，改建成為拔地而起的一家新醫院，操場邊那棵承載了無數記憶的梧桐樹，再也找不到了。樹洞里曾藏過我們寫的紙條，用鉛筆歪歪扭扭寫著“長大要成為科學家”。樹沒了，紙條自然也沒了，就像當年一起埋紙條的伙伴們，如今連名字都模糊成了“那個總流鼻涕的男生”，死活想不起來全名了。我們曾以為童年是永恒庭院，其實它早被時間的推土機碾成了高速公路路基。那些下課鈴聲中奔跑的小小身影，早在某個蟬鳴戛然而止的午后，集體消失在了世界的褶皺里。

人海茫茫，我們彼此如流水浮萍，匆匆聚散，誰又曾料到那擦肩而過的瞬間，已經見完此生的最后一面了。辦公室里的同事，街角賣早點的夫妻，學校門口風雨無阻的保安，甚至超市里那個你總嫌動作慢的收銀員……我們日日相見，卻不知哪一次揮手之后，便如斷線風箏，從此消失在茫茫人海。記得前些日子，我偶然翻看手機，竟在相冊深處發現一張照片——那是超市里那位老收銀員。照片里，他正低頭專注地掃碼，頭頂稀疏的白發在燈光下泛著微光。照片下方顯示的日期，已是兩年前。我忽然意識到，已經很久很久未曾在那熟悉的收銀臺后見到他了。無人知道他何時離開，也無人知曉他因何而去。原來那張無意中拍下的照片，竟成了唯一也是最后的印記。

原來生命的大多數離別，恰是這般無聲無息，又倉促無情。我們與無數的人，在無數個尋常的昨日里，早已完成了此生最后的一次照面，只是我們懵然不知罷了。生活的殘酷，往往不在于它轟然倒塌的巨響，而在于它默然無聲的抽離。于是，那些無數個“最后一面”如同被風吹散的種子，飄落在記憶的荒野，悄無聲息地生根，又在日后某個不經意的瞬間，驟然生出尖銳的刺。這刺扎在心上，提醒著我們：原來我們曾那樣輕率地揮霍了相遇，竟連一個鄭重的注目也吝于給予。

離開，生命中注定了太多的離開。這塵世中的你我，如逆旅中的行人，匆匆擦肩而過，在某個街角、某個窗口、某個平淡無奇的光陰里，誰又曾料到那尋常一瞥，竟成此生的句點？生活仿佛是一本厚厚的日歷，我們一頁頁撕下，輕易地丟棄。撕去的日子如落葉飄零，再也無法拾起，而上面曾記下的一個個名字，便隨著這撕去的動作，永遠消失在時間的流沙里。那些名字，或許曾在你生命里留下過深淺不一的印痕，卻終將褪色，終將消隱。我們往往只專注于眼前翻動的紙張，卻渾然不覺，背后悄然滑落了多少永不可追的昨日。

最殘忍的是，我們對此渾然不覺。通訊錄里躺著的幾百個名字，朋友圈偶爾閃過的點贊，讓我們產生“隨時可以重逢”的錯覺。我們總以為未來尚有無窮無盡的時間，總以為還有數不清的機會，于是輕易地揮手道別，輕易地許諾“改日再聚”。然而，那所謂的“改日”常常被無數瑣事所淹沒，那未兌現的約定便成了記憶里無聲的空白，空留遺憾，再會無期。直到某天想聯系某人，才發現對方號碼已成空號；直到參加同學會，才驚覺缺席的人永遠缺席了——他們有的沉入病榻，有的移居大洋彼岸，有的像一滴墨落入海水，連漣漪都沒留下。我們像站在漏水的船上，不斷與同行者失散，卻總以為下一段航程還能遇見。

所以，我們的任務，就是珍惜，而且還要比之前更加珍惜。好好珍惜身邊的那個人，一如珍惜你自己一樣，無論你們會不會面對離別。有些重要的人，一輩子見面次數也是屈指可數，原來有些“下次見”，根本沒有下一次了。無論是對待誰，是在愛著的，還是即將出場的。我們只能假設每天都是最后一天，每次見面都是最后一次。然后陪她/他一起去見想見的人，做想做的事，過沒有遺憾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