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ject grigna 搞到現在,我們常常處于這樣一種狀態:既想說些什么,又不想說。
想說是因為想讓人來,不想說是因為不想影響來的人的體驗。
我們想了一下,之前來過的人有兩個共同特點,第一是來之后都說好,第二是來之前,他們都對來這里做什么一無所知。大家一般出遠門之前的詳細計劃、做足攻略、精打細算,他們全都沒有,他們唯一做的事情,就是直接來。
所以我們從一開始就不覺得 project grigna 是一個旅游項目。tao 說,這些人不是沖著 grigna 來的,而是沖著我們來的。并且他們肯定不是因為信任我們可以給他們提供什么旅行保障才來,而是我們有一些什么東西,激發了他們的好奇,好奇大到一定程度,就轉化成了勇氣,進而轉化成了行動。
我們必須驕傲地說,好幾位來玩的朋友都是第一次來意大利,甚至是第一次來歐洲。他們沒去羅馬,沒去威尼斯,沒去翡冷翠,沒去西西里——他們去了 pasturo!
我們雖然說不出來我們有的這種東西是什么,但我們覺得這樣很好。來玩的人正是因為沒有任何預設,不知道自己能得到什么,反而得到了更多。這不就正像是我們去自然里體驗到的嗎?去看紅天蛾,結果看到了本來覺得一輩子都看不到的榛睡鼠;去看榛睡鼠,結果看到了想都沒想過的、跟星星一樣多的螢火蟲。
yoko 前天打了個比方,也許可以提供另一個角度的描述。她說之前有一部電影叫 perfect days,看朋友圈感覺大家都很喜歡。這部電影本來是文德斯受邀要給東京奧運會拍的一部廣告宣傳片,拍攝對象是一些明星建筑師設計的公廁,但文德斯拒絕了,拍成了一部電影。電影的主角并不是任何一位建筑師,而是這些公廁的一位保潔員——由役所廣司飾演的平山。yoko 說:「你說喜歡這部電影的這些人,如果真的是要去參觀那個隈研吾設計的廁所,可以找一個導游帶的話,他是會找隈研吾帶,還是會找平山帶?也許大部分人還是會找隈研吾吧。但如果是我,我就會找平山。平山在那個廁所待的時間肯定比隈研吾長多了?!?/p>
與其說我們把 project grigna 變成了全職工作,不如說我們只是徹底放下了建筑師和設計師的職人設定,回到 yoko 和 tao 兩個人的自然人設定。這也跟上面說的「去旅游 vs 去」如出一轍。如果一定要用一個形容詞來描繪的話,我們也許會用「完整」:「去」比「去旅游」更完整,「yoko 和 tao」比「建筑師 yoko 和 tao」更完整。project grigna 不是一個新的工作,而是我們生活的延伸。
之前的我們雖然嘴上也總是這么說(我們這種普通人),但實際上還是一直斷斷續續有一些設計項目在做。設計是妥協的藝術,或者說,很多設計師可以用一個充滿妥協的設計讓用戶和自己都滿意,這是藝術。我們不擅長。我們覺得人造物是轉化的藝術,設計師要面對的除了客戶,還有那些被交付到自己手上的自然風物:樹變成木頭,再變成桌子——我設計的這張桌子,對得起那棵死掉的樹嗎?
設計因為和市場的關系密不可分,導致今天無論是物質本身還是人們的意識都與市場的貧富差距一樣,呈現出極端的局面:好的資源與好的方法都集中在極少數人那里,而大部分人既得不到好的設計,也根本不想得到,因為「我不要你覺得好,我要我覺得好」。以前好萊塢拍電影還得真的找一堆人去小房間做實驗統計數據,從而才能做到「我要你覺得是你覺得好」,今天有網絡大數據就更簡單了。當越來越多的人像這樣「以用戶為中心」地造物,在某只看不見的手的作用下,就形成了劣幣驅逐良幣的局面。而更值得一提的是,是先有了劣幣,才有所謂的良幣。當添加劑醬油成為了人們日常使用的醬油,不含添加劑的醬油就變成了「好醬油」;當人人吃到嘴里的草莓都有農藥殘留,那瓶難吃的草莓果醬才可以僅僅是因為「沒有農藥殘留」就賣得更貴;人們比以前更加努力地工作賺錢,只是為了能吃到一口以前所有人都在吃的「有機蔬菜」。所以,吃的東西沒有毒就足夠拿出來炫耀,人們的生活水平究竟是變高了還是變低了?
而從供給的一方來看,更普遍的一種情況則是,只是想把一棵樹變成一張對得起那棵樹的桌子的那種人,都在苦苦求生。不光是設計,只要與物質實體打交道,面臨的情況都差不多。我們的朋友 claudio 家,養牛不喂飼料,制腸不參添加劑,做出來的 salame 非常好吃——我覺得好吃,你也覺得好吃的那種好吃。因為從生產過程到生產結果都很優秀,他們家的 salame 連續幾年都全國制腸比賽中奪得冠軍。然而,他小時候家里只需要養十頭牛就足夠滿足一家溫飽,今天卻養五十頭牛都還不夠,還要砍樹賣柴,因為在今天他需要面對的不僅是溫飽,還有房貸,還有稅收,還有每年都變得更加繁復的健康衛生標準。這些事情也許搞出來本來都是用來限制那些不斷擴張的大公司的,結果壓力全落在了這些小作坊上,于是你只有三種選擇:要么改行;要么妥協品質,變成大公司;要么硬上。claudio 家選擇了硬上。
而作為設計師,因為生產資料都掌握在別人手上,所以我們連硬上的資本都沒有——也不是沒有,唯一可以硬上的,就是自己的生活。比如,我們住在整個生產鏈最上游的地方,因此可以獲取無論從風味還是倫理還是新鮮程度而言都能稱之為頂級的食材。我如果能把這個菜做好吃,那我就不允許自己把它做得不好吃;我如果每餐都自己做,我就能做得越來越好吃,那我就要每餐都自己做。把一顆菜轉化為一盤菜,和把一棵樹轉化為一張桌子是一樣的事情:我們不需要放棄對品質的追求,我們只需要放棄向別人證明品質。
在信息時代,造物面臨的最大挑戰就是,物的品質是不可能通過信息來完整呈現的。你知道了 claudio 的腸是冠軍腸,于是興致勃勃地從米蘭開一個小時車來這里買回家,結果發現吃到嘴里的并不是腸,而是冠軍。這是信息。你跟 claudio 一起去海拔1500米的高山牧場從早上九點收牧草收到晚上九點,兩條腿都在抖,手已經抬不起來了,第二天早上五點又跟他去農舍鏟屎,把去年收的草喂給牛吃,再去他們家樓下的發酵室里看他爸——制腸大師 ivano 一根根給香腸刷霉,香腸下面也放著新鮮的牧草,因為這樣可以吸收牧草的香味,為了感謝你昨天的辛苦勞動,ivano 當場用小刀劃下兩根店里不可能買到的、只留給家人和朋友的、他最滿意的腸送給你,你回家切一片放到嘴里,香味在唇齒間翻涌。這是物。
物的品質,需要用身體來理解。
從這個意義上而言,我們也不能說 project grigna 完全不是一個設計項目。當我們腳的每一寸肌膚都踏在濕漉漉的草甸上時,有人說我們「飄在空中」;當我們壁爐里熊熊燃燒的火焰邊上一大鍋剛剛從地里收的菜正在冒泡時,有人說我們「不食人間煙火」;當我們久坐變形了的腰閃了又閃,還要強忍疼痛去搬柴時,有人說我們「過神仙日子」。根據這樣的語言邏輯,我們完全可以推斷,當有人說我們「不做設計了真可惜」的時候,很有可能,我們正在做的,才是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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