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jié)的雨,細(xì)得像繡娘手里的絲線,綿綿密密地籠罩著青石村。天剛蒙蒙亮,繡娘就挎著竹籃出了門,籃子里裝著新蒸的艾草團(tuán)子、三炷線香和一壺老黃酒。
"阿蕓,等等我!"隔壁王嬸小跑著追上來,把一件蓑衣披在她肩上,"這雨看著小,淋久了可要生病的。"
繡娘攏了攏蓑衣,露出個淺笑:"多謝嬸子。您家今年祭品備得真齊全。"她瞥見王嬸籃子里摞著五六個青團(tuán),還有整只燒雞。
"還不是我家那個饞鬼托夢說想吃。"王嬸壓低聲音,"昨兒半夜灶臺突然'砰'地響了一聲,掀開鍋蓋一看——你猜怎么著?去年埋在灶灰里的臘肉少了一大塊!"
兩人踩著泥濘的山路往墳崗走,繡娘的繡花鞋很快沾滿泥漿。轉(zhuǎn)過老槐樹時,她突然停下腳步。亂草叢里露出半塊歪斜的墓碑,碑上青苔爬滿了字跡。
"別看那個!"王嬸猛地拽她袖子,"那是三年前戰(zhàn)死的孤魂,連個燒紙的人都沒有。聽李半仙說,清明碰了無主墳要倒大霉的!"
繡娘卻蹲下身,撥開潮濕的雜草。碑上隱約可見"鎮(zhèn)北軍卒林..."幾個字,后半截已經(jīng)風(fēng)化得看不清。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擦了擦碑頂,冰涼的雨水順著她手腕流進(jìn)袖口。
"你瘋啦?"王嬸急得直跺腳,"快給你家那口子燒紙去!"
后山坡的松樹下,一座青磚砌的墳塋收拾得干干凈凈。繡娘擺好祭品時,發(fā)現(xiàn)香爐里竟有未化盡的紙灰。她心頭一跳:"莫非有人來過?"
"除了你還有誰惦記他?"王嬸邊燒紙邊嘆氣,"都三年了,連尸骨都沒找回來。要我說,你早點改嫁......"
"他最愛吃艾草團(tuán)子。"繡娘突然打斷她,把青團(tuán)掰開放在碑前,"去年寒衣節(jié),我夢見他說地下冷,您看這棉襖燒得透不透?"火堆里的紙衣漸漸蜷曲成灰,一縷青煙打著旋兒往西飄去。
雨越下越大,王嬸匆匆走了。繡娘卻摸出隨身帶的剪子,轉(zhuǎn)身走向那座孤墳。雜草纏住她腳踝,帶刺的藤蔓在她手背上劃出紅痕。當(dāng)碑文完全顯露時,她愣住了——"林小虎"三個字右下角,刻著個小小的飛鳥圖案,和她丈夫隨身玉佩上的紋飾一模一樣。
"您也是鎮(zhèn)北軍的弟兄嗎?"繡娘輕聲問,拔掉最后一叢蕁麻。忽然一陣風(fēng)掠過墳頭,幾片濕透的紙錢從她籃子里飛出,緊緊貼在斑駁的碑面上。
回家路上,繡娘總覺得有人跟著她?;仡^卻只看見被雨打濕的山路,還有遠(yuǎn)處墳崗上飄搖的白色紙幡。夜里她發(fā)起了高熱,恍惚間聽見門軸"吱呀"響了一聲。
"娘子..."有人在她耳邊嘆息。繡娘掙扎著睜開眼,月光透過窗紙,映出個模糊的青衣輪廓。那人胸口插著半截斷箭,面容卻隱在陰影里。
"多謝你替我掃墓。"男子的聲音像隔著層水波,"明日去城隍廟供桌下,有樣?xùn)|西該物歸原主了。"他伸手虛點繡娘枕邊,那里放著白日里撿到的半塊殘碑,此刻正泛著詭異的青光。
"等等!"繡娘猛地坐起,"您認(rèn)識我丈夫?他是不是..."冷汗浸透的里衣貼在背上,窗外傳來三更梆子響,哪里還有青衣人的影子。只有那片殘碑滾落在地,露出背面新鮮的刻痕——"虎牢關(guān)向北三十里"。
繡娘天沒亮就醒了,殘碑上的刻痕在晨光中顯得格外清晰。她摩挲著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跡,指尖微微發(fā)抖——"虎牢關(guān)向北三十里",正是當(dāng)年丈夫失蹤的地方。
"難道..."她心里突然燃起一絲希望,匆匆梳洗后便挎上竹籃出了門。臨行前,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將那片殘碑用紅布包好,揣進(jìn)了懷里。
城隍廟在村東頭的老槐樹下,年久失修,瓦縫里都長出了野草。繡娘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陳舊的香灰味撲面而來。供桌下積了厚厚的灰塵,她蹲下身,手指觸到一塊松動的青磚。
"姑娘找什么呢?"一個沙啞的聲音突然在背后響起。繡娘嚇得差點跌坐在地上,回頭看見個佝僂著背的老乞丐,正倚在門框上啃半截紅薯。
"我...我來上香。"繡娘慌忙站起身,袖口卻帶翻了香爐,香灰撒了一地。
老乞丐渾濁的眼睛盯著她鼓起的袖袋:"這破廟三年沒人來上香了。"他蹣跚著走近,突然壓低聲音,"除非...是夢里有人指路?"
繡娘心頭一跳,手里的竹籃差點掉在地上。老乞丐卻已經(jīng)轉(zhuǎn)身往門外走,嘴里嘟囔著:"供桌下第三塊磚,東西取了就快走吧...陰兵借道的地方,活人待久了要折壽的..."
等老乞丐的腳步聲遠(yuǎn)去,繡娘連忙撬開那塊青磚。下面果然有個油紙包,打開后,一枚溫潤的羊脂玉佩靜靜躺在掌心——正是她丈夫隨身佩戴的那枚!玉佩背面刻著"鎮(zhèn)北軍驍騎營"六個小字,邊緣還沾著已經(jīng)發(fā)黑的血跡。
"這不可能..."繡娘的手不住地顫抖。當(dāng)年丈夫陣亡的消息傳來時,這枚玉佩是隨著遺物一起送回來的,現(xiàn)在應(yīng)該埋在墳里才對!
突然,玉佩在她手心變得滾燙。一道青光閃過,她恍惚看見丈夫被幾個穿異族服飾的人拖進(jìn)山洞,他的額頭上有一道猙獰的傷口,但胸口還在起伏...
"當(dāng)啷"一聲,玉佩掉在地上。繡娘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廟里不知何時起了霧。朦朧中,她似乎又看見那個青衣男子站在供桌旁,胸口的斷箭滴著血。
"他沒死。"男子的聲音像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但魂魄被困住了...往北走,帶著玉佩..."
霧散了。繡娘撿起玉佩時,發(fā)現(xiàn)背面多了幾道新鮮的刻痕,組成一個奇怪的符號。她突然想起丈夫曾經(jīng)說過,這是軍中斥候用的密記,代表"水源"。
回家的路上,繡娘總覺得有人在暗中窺視。路過村口茶棚時,她聽見幾個歇腳的貨郎正在閑聊。
"聽說虎牢關(guān)外又鬧山匪了?"
"可不是!上個月有支商隊全軍覆沒,就活下來個瘋瘋癲癲的馬夫,整天念叨什么'青面鬼'..."
繡娘放慢腳步,聽見其中一人壓低聲音說:"最邪門的是,那些尸體心口都插著半截箭——跟三年前鎮(zhèn)北軍那場敗仗死的人一模一樣!"
她的心猛地揪緊了。正要上前詢問,身后突然傳來王嬸的驚呼:"阿蕓!你怎么在這兒?快回家,你家祖墳冒青煙了!"
繡娘飛奔回后山,只見丈夫的墳頭果然飄著縷縷青煙。更奇怪的是,墳前那棵枯死的桃樹,竟然抽出了幾枝新芽。她顫抖著撥開墓碑前的泥土,發(fā)現(xiàn)下面埋著的玉佩盒子空空如也...
當(dāng)夜,繡娘又夢見了那個青衣男子。這次他站在一片桃林里,滿樹花開得正艷。男子取下胸口的斷箭遞給她:"帶著這個去找他...記住,月圓之夜,跟著水流聲走..."
繡娘驚醒時,發(fā)現(xiàn)枕邊真的放著半截生銹的箭鏃。窗外,一輪滿月正掛在樹梢上。
繡娘收拾好行囊,將玉佩和斷箭貼身藏好,又帶上了丈夫生前最愛喝的黃酒。臨行前,她去了趟那座孤墳,鄭重地上了三炷香。
"林大哥,多謝您指點。"她低聲說道,"若真能找到他,我一定回來給您修墳立碑。"
山風(fēng)嗚咽,墳前的紙灰打著旋兒飄向北方,像是某種無聲的指引。
虎牢關(guān)地勢險峻,荒草叢生。繡娘一路向北,逢人便打聽丈夫的下落??蓡柋榱搜赝镜牟枧铩ⅢA站,卻無人知曉。直到第五日黃昏,她在關(guān)外一處破敗的茶攤歇腳時,老板娘盯著她手中的玉佩,突然變了臉色。
"這...這是軍中的信物!"老板娘壓低聲音,"三年前,是有個重傷的軍爺被人救走,聽說額頭上有一道疤,瘋瘋癲癲的,總念叨著'繡娘'..."
繡娘心頭狂跳:"他在哪兒?"
老板娘猶豫了一下,指向西北方向的山谷:"那邊有個采藥的老胡,救過不少傷兵。你去找他問問,但..."她欲言又止,"那地方邪性得很,夜里常有鬼火飄蕩。"
繡娘顧不得許多,趁著天色未暗,匆匆趕向山谷。山路崎嶇,霧氣漸濃,她緊握著玉佩,耳邊似乎又響起青衣男子的聲音:"跟著水流聲走..."
果然,沒過多久,她聽見了溪流的潺潺聲。順著溪水前行,一座簡陋的茅屋出現(xiàn)在視野中。屋前,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正在晾曬草藥。
老胡聽完繡娘的來意,嘆了口氣,帶她進(jìn)了屋。昏暗的油燈下,一個瘦削的男人蜷縮在角落,手里攥著一塊破布,嘴里喃喃自語:"繡娘...繡娘..."
繡娘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阿成!"
男人緩緩抬頭,眼神迷茫。他的額頭上果然有一道猙獰的疤痕,面容憔悴得幾乎認(rèn)不出來。
"你是誰?"他警惕地往后縮了縮。
繡娘顫抖著取出玉佩,遞到他面前:"你還記得這個嗎?"
男人盯著玉佩,眼神漸漸聚焦。突然,他猛地抱住頭,痛苦地呻吟起來:"箭...箭雨...林小虎...他替我擋了..."
老胡嘆了口氣:"他傷到了頭,很多事記不清了,只偶爾會念叨幾個名字。"
繡娘跪坐在丈夫面前,輕輕握住他的手:"阿成,是我,我來帶你回家。"
當(dāng)夜,丈夫的記憶漸漸恢復(fù)。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了三年前的遭遇——那場戰(zhàn)役中,他們中了埋伏,箭如雨下。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個叫林小虎的士兵撲過來替他擋了致命一箭。
他雖僥幸活下來,卻因頭部重傷昏迷,被敵軍當(dāng)做尸體丟進(jìn)了亂葬崗。后來,他被途經(jīng)的商隊救起,卻因記憶混亂,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林小虎..."繡娘喃喃道,"原來托夢給我的,就是救你的恩人。"
丈夫怔怔地看著她:"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繡娘取出那半截斷箭,輕聲道:"他指引我找到了你。"
回村后,繡娘和丈夫重修了林小虎的孤墳,立了新碑,香火供奉不斷。說來也怪,自那以后,村里再也沒人見過鬼火飄蕩,反倒是每年清明,那座墳前總會莫名多出幾枝新鮮的桃花。
有人說,那是戰(zhàn)死的亡魂終于安息;也有人說,是林小虎的魂魄了卻心愿,轉(zhuǎn)世投胎去了。
只有繡娘知道,那年深秋,她夢見青衣男子站在月下,朝她深深一揖,笑容溫暖如初陽。
"多謝娘子,讓我塵緣得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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