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雨下得像天河決了口子,趙文啟深一腳淺一腳踩在泥濘里,青布鞋早被黃泥糊得看不出本色。懷里的《論語集注》用油紙包了三層,可雨水還是順著蓑衣縫隙滲進來,在"子曰"二字上暈開一朵墨花。
"晦氣!"書生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突然望見山道拐角處露出半截灰檐。那破廟門楣上"山神廟"三字缺了筆畫,倒像是"山神口",黑洞洞的門檻里飄出幾縷青煙。
剛跨進廟門,霉味混著檀香撲面而來。供桌早被劈了當柴燒,只剩半截泥塑山神歪在墻角,金漆剝落的臉上掛著古怪的笑。書生正待解蓑衣,忽聽得"咔嗒"一聲脆響。
東南角的干草堆上,竟坐著個素衣女子。月光從破瓦縫漏下來,照見她發(fā)間白玉簪閃著寒光,簪頭墜著的銀蝴蝶隨著磨刀動作一顫一顫。三尺青鋒映著火光,在她眉間投下道凜冽的影。
"小、小生冒犯!"趙文啟慌忙背過身去,卻聽那女子輕笑:"廟是公廟,雨是公雨,先生躲你的,我磨我的。"聲音清凌凌像山澗水,偏生尾音帶著鉤子。
火堆噼啪作響,趙文啟偷眼打量。這女子約莫二十五六,月白衫子下露出半截麻布腰帶——竟是寡婦打扮。最奇的是她腳邊竹籃里供著個玉雕葫蘆,葫蘆嘴兒上還沾著新鮮酒漬。
"書生看夠了?"寡婦突然抬頭,丹鳳眼里波光一轉(zhuǎn),"可是要討口酒吃?"她拍開葫蘆塞子,酒香頓時壓過了廟里的霉味。
趙文啟喉頭滾動兩下:"小生不敢..."
"柳素娥。"寡婦突然將酒葫蘆拋過來,"前邊柳樹屯的,給亡夫守完三年孝了。"銀蝴蝶簪子隨著動作叮咚作響,露出耳后一粒朱砂痣。
酒過三巡,破廟里漸漸有了活氣。柳素娥說起亡夫是風(fēng)水先生,三年前探龍穴時跌斷了脖子;趙文啟嘆道自己連考三次不中,如今連束脩都交不起。正說到傷心處,忽聽廟外炸響個驚雷,供桌下的黃狗突然狂吠起來。
"要塌!"柳素娥猛地拽住書生手腕。但見房梁上簌簌落灰,那山神像"轟"地砸在方才趙文啟坐的位置,泥胎腦袋咕嚕嚕滾到火堆里,裂開的嘴角正對著書生驚惶的臉。
天蒙蒙亮?xí)r雨勢稍歇,趙文啟正對著破鏡子束發(fā),忽從銅鏡里看見柳素娥在收拾包袱。女子從籃底取出個紅布包,里頭竟是整套新郎官的吉服。
"先生可愿娶我?"柳素娥突然轉(zhuǎn)身,銀簪子劃出一道弧光,"有三個條件。"
書生手里的木梳"啪"地斷了齒。只見寡婦豎起一根纖指:"第一,此生不得踏入仕途。"第二根手指接著豎起:"第二,家中需長年供奉我亡夫靈位。"最后那根戴著銀戒的手指幾乎戳到書生鼻尖:"第三,若得意外之財,須即刻散盡家產(chǎn)。"
廟外老鴰突然怪叫起來。趙文啟望著女子耳后那粒朱砂痣,鬼使神差想起《聊齋》里的畫皮故事。可低頭看見自己磨破的袖口,再摸摸空癟的荷包——那里頭連今日的炊餅錢都湊不齊。
"我..."書生嗓子發(fā)干,"應(yīng)你便是。"
柳素娥聞言輕笑,從袖中抖出張泛黃的婚書。趙文啟畫押時突然發(fā)現(xiàn),紙角印著個葫蘆狀的朱砂印,竟與她隨身帶的玉葫蘆分毫不差。
趙文啟成親那日,柳樹屯的老槐樹上落了七只烏鴉。喜轎繞著屯子走了三圈,轎簾下卻不時露出半截雪亮的刀尖——那是柳素娥死活要帶著的嫁妝,一柄三尺長的青銅劍。
"娘子,這..."書生隔著轎簾輕喚,新婦卻"唰"地挑開簾子。今日她描了斜紅妝,可耳后那粒朱砂痣反而被脂粉蓋得嚴實。懷里的玉葫蘆用紅綢裹著,在陽光下泛著詭異的青芒。
"我亡夫留下的規(guī)矩。"柳素娥指尖撫過劍柄上纏著的麻繩,"見喜轎需兵刃開道,防陰人攔路。"話音剛落,轎夫突然腳下一絆,那玉葫蘆"咚"地砸在轎板上,竟?jié)L出幾滴暗紅色的液體。
喜宴擺了三桌,最上首卻設(shè)著個靈位。屯里人嚼著喜糖竊竊私語——哪家新郎官會允許正堂供著前夫的牌位?可趙文啟真就對著"先考陳公遠山之靈位"拜了三拜,喜服袖口沾了香灰也渾不在意。
洞房花燭夜,柳素娥卸了釵環(huán),卻把玉葫蘆供在床頭的矮幾上。月光透過窗紙照在葫蘆表面,那些看似雜亂的刻痕竟組成了山川脈絡(luò)的圖案。
"官人可知我為何要那三個承諾?"新婦突然開口。趙文啟正盯著葫蘆出神,聞言手一抖,合巹酒灑在鴛鴦被上。只見柳素娥從枕下抽出張泛黃的地契:"明日去收了鎮(zhèn)東頭的舊宅子,你教書寫字,我紡線繡花,夠吃穿就罷。"
燭花"啪"地爆響。書生望著妻子腰間若隱若現(xiàn)的匕首輪廓,突然想起破廟里那柄被她磨得雪亮的長劍。窗外傳來野貓廝打的聲音,玉葫蘆在月光下竟微微顫動起來。
五更時分,趙文啟被一陣呢喃聲驚醒。柳素娥背對著他跪在矮幾前,玉葫蘆嘴兒朝西傾斜,一線月光正照在葫蘆底部的暗紋上——那分明是個古體的"陳"字。
秋去冬來,趙文啟的私塾開了張。這日他正教孩童們臨《蘭亭序》,忽見柳素娥拎著食盒立在廊下。女子發(fā)間別著朵白梅,那玉葫蘆卻不見了蹤影。
"宅子后院的枯井..."柳素娥壓低聲音,"明日找人來淘。"她指尖在食盒下層輕叩三下,趙文啟摸到個冰涼的物件——正是那個從不離身的玉葫蘆。
次日淘井的工匠剛下去就驚呼起來。趙文啟趴在井沿,只見幽深的井底閃著金光。眾人七手八腳撈上來個銹蝕的鐵箱,里頭整整齊齊碼著二十錠馬蹄金,最上頭那錠還沾著黑褐色的污漬。
"是前朝官銀!"里正捧著金錠的手直哆嗦。趙文啟卻想起第三個承諾,轉(zhuǎn)身就往家跑。柳素娥正在院中曬書,聞言竟笑了:"依你當日誓言,散了吧。"
當最后一錠金子被拋回枯井時,井底突然傳來悶雷般的響聲。趙文啟舉著火把往下照,但見井水不知何時已退盡,露出個黑魆魆的洞口。那玉葫蘆突然從他懷中跳出,"咚"地砸在井壁上。
"接著扔。"柳素娥的聲音在背后響起。書生咬牙將家中積蓄盡數(shù)拋入,井中頓時金芒大盛。無數(shù)金錠如泉水般從洞口涌出,在井底堆成小山。最駭人的是金堆里半掩著具白骨,指骨死死扣著塊銅牌,上面刻著"貪者"二字。
柳素娥不知何時換上了素服,銀蝴蝶簪子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她對著枯井三拜九叩,忽然轉(zhuǎn)頭對丈夫道:"現(xiàn)在可信我了?"玉葫蘆正卡在井壁裂縫里,葫蘆嘴指向正東方——那是他們新收的舊宅方向。
趙文啟第三次夢見那口井。
井水泛著金沫,白骨的手指突然抓住他的腳踝。驚醒時發(fā)現(xiàn)柳素娥不在榻上,院里有幽幽火光閃動。
他赤腳摸到門邊,看見妻子跪在梨樹下。那玉葫蘆懸在三角銅架上,底下燃著三根青白色的蠟燭。最駭人的是她左手掌心一道新傷,血線正滴滴答答落進葫蘆嘴兒。
"陳遠山,你可以安息了。"柳素娥突然對著葫蘆說話,聲音冷得像井水,"貪你藏金的里正死了,謀你性命的鄉(xiāng)紳也死了。如今這金子..."她猛地轉(zhuǎn)頭,目光直刺門縫后的趙文啟,"該見見真正的主人了。"
月光照在她攤開的右掌上——掌心赫然是那枚從井底銅牌上掰下來的"貪"字。
五更梆子響時,柳素娥終于揭開全部真相。她前夫陳遠山根本不是普通風(fēng)水先生,而是前朝掌管皇家秘庫的司寶太監(jiān)養(yǎng)子。改朝換代那年,老太監(jiān)將十八處藏金點的密鑰刻在玉葫蘆上,唯有每月朔望之夜以血為引,才能顯現(xiàn)金脈走向。
"第一個要求,是怕你步他后塵。"柳素娥摩挲著葫蘆底部的"陳"字,"當年里正就是借著催繳科考銀兩為由..."她突然掀開衣領(lǐng),鎖骨下露出一道蜈蚣似的疤。
趙文啟想起井底白骨缺失的左手無名指——正是寫婚書按手印的位置。他喉頭發(fā)緊:"那散盡家財?"
"黃金泉眼認主。"柳素娥將葫蘆倒轉(zhuǎn),血珠在葫蘆底匯成個"兌"字,"非大舍不能大得,這是藏金咒的第一要訣。"窗外晨光微曦,照見葫蘆肚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全是人名與日期——最近添上的正是"趙文啟甲申年七月初七"。
三年后的重陽節(jié),"趙氏濟民商行"的匾額下擠滿了討粥的乞丐。當年枯井里的藏金,如今已變成橫跨三省的貨運馬隊。柳素娥耳后的朱砂痣重新露了出來——自打用藏金修了三百里防洪堤,她再不用脂粉遮蓋這"克夫痣"了。
"東家!"賬房先生舉著信札狂奔進來,"江淮巡撫奏請的'仁商'金匾批下來了!"趙文啟正在后院教伙計們辨認藥材,聞言只是笑了笑。他腰間懸著的玉葫蘆如今裝滿消暑的仁丹,葫蘆嘴上的銀蝴蝶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柳素娥突然干嘔起來。老郎中診脈時,忽見那柄曾經(jīng)雪亮的青銅劍,如今靜靜掛在墻上,劍穗系著個紅布包——里頭是陳遠山的靈位牌,上面新刻了一行小字"義兄陳公遠山之位"。
當御賜金匾抬進正堂時,趙文啟正扶著妻子在后院散步。石榴樹突然"咔嚓"裂開條縫,露出個老鼠洞,洞里竟?jié)L出枚生銹的馬蹄金。夫妻倆相視一笑,同時想起當年第三個承諾。
柳素娥摸了摸尚未顯懷的肚子,突然輕聲道:"若是個哥兒,叫他念書還是學(xué)商?"
趙文啟將金子拋進荷花池,池魚頓時歡騰起來:"由他。橫豎咱們家..."話音被道圣旨打斷——那金匾上"仁商"二字旁邊,不知何時多了行朱批小字:"特許子孫一人入國子監(ji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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