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報記者 李曉東 周洪雙
前不久,農業農村部發布2025年中央財政強農惠農富農政策清單,大豆玉米帶狀復合種植技術再次入選專項補助項目。
“這項技術由我們團隊首創,已經連續四年獲得國家政策扶持,累計推廣種植面積超5500萬畝,被越來越多的農民接受認可。”農業農村部大豆玉米帶狀復合種植專家指導組組長、四川農業大學教授楊文鈺很是驕傲。
20多年來,楊文鈺帶領四川農業大學大豆玉米帶狀復合種植研究團隊,瞄準國家戰略需求,研發完善大豆玉米帶狀復合種植技術體系。這些年,該技術多次寫入中央一號文件,助力我國實現年增加大豆供給量150萬噸以上,為穩糧增豆、保障國家大豆產業鏈供應鏈安全發揮了積極作用。
瞄準國家需求“搞大豆”
“3月下旬在麥地里套種玉米,5月上旬收小麥,6月再套種大豆,形成‘麥玉豆’組合。”楊文鈺說,“這在二三十年前是很難想象的。”
四川歷來都不是大豆的主產區。到20世紀八九十年代,四川丘陵地區的旱地主要流行小麥、玉米和紅薯三熟套種。
“紅薯產量很高,有助于滿足群眾吃飯需求。”楊文鈺話鋒一轉,但小麥、玉米、紅薯三種作物都很耗地力,連續種植“麥玉薯”組合造成土壤肥力下降的問題不容忽視。
隨著國家經濟的不斷發展,人民群眾對肉蛋奶等產品的需求迅猛增長。而作為牲畜飼料重要原料的大豆,卻長期大量依賴進口。楊文鈺敏銳地意識到,用“麥玉豆”替代“麥玉薯”是更為國家所需求的技術,一定要“搞大豆”!
楊文鈺最開始研究時,有不少質疑的聲音,說四川不是大豆主產區。他卻信心十足地向大家介紹:大豆是固氮植物,能夠增加土壤肥力。玉米是高稈作物,喜光;大豆是矮稈作物,耐蔭。理論計算表明,二者間套作完全有可能做到“玉米不減產、多收一季豆”。
在楊文鈺的帶領下,團隊師生向大豆玉米帶狀復合種植技術的完善和推廣發起了總攻,經年累月地扎根田里。
但試種頭一年,大豆出苗很差、長勢不好,產量也很低。團隊反復復盤,溫、肥、光照都沒問題,那問題出在哪兒呢?
楊文鈺帶領團隊控制變量開展對比排查,把懷疑的目光鎖定在了播期上——5月上旬收完小麥后,中旬就種下大豆,此時四川盆地正值夏旱,是否不利于大豆發芽出苗?
為驗證這一猜想,團隊隨即開展不同播期的對比試驗。四川農業大學農學院教授雍太文回憶,那時大家扎根田野進行了兩三年的觀察,終于確認,四川盆地最適合的夏大豆播期是在6月中旬左右。
按照播期,團隊選用耐蔭大豆品種,并在試驗田里初步實現了“玉米不減產,多收一季豆”:大豆與玉米交替分布,形成高低錯落的大豆帶與玉米帶。玉米給大豆讓出了空間,采用更加緊湊的玉米品種,總株數并未減少,光照更充足了。
“播期、品種問題解決了。但大豆與玉米行數的最佳比例、大豆玉米最適間距等全新問題,還需通過大量試驗來確定。”雍太文介紹,帶寬2米、2.4米、2.8米,大豆2行、3行、4行,間距0.2米、0.3米一直到0.8米……這里面說不清有多少種組合,而團隊成員的任務,就是要精準選出最佳的一組或幾組。
“熬過一個個寒暑,大家的臉龐都曬得黝黑,最佳比例終于浮出水面——2米帶寬內,種2行玉米、2行大豆,間距0.6米,可在玉米基本不減產的情況下,每畝地多收150多公斤大豆。”雍太文說。
如今,在團隊努力下,大豆玉米帶狀復合種植技術已推動四川大豆玉米帶狀復合種植面積穩定達到500萬畝以上,帶動全省大豆種植面積穩定在830萬畝以上,產量和面積均穩居全國前列,一躍成為名副其實的大豆主產區。
這些年,團隊成員還奔赴西北、東北、黃淮海等地。他們克服高溫干旱等困難,在全國多地創造了大面積可復制、可推廣的大豆玉米帶狀復合種植高產示范典型。截至目前,團隊在全國西南、西北、黃淮海及長江中下游地區累計推廣種植面積超過5500萬畝,年增加大豆種植面積1000萬畝。
帶著農民干,跟著農民學
四川農業大學農學院教授樊高瓊在深入四川雅安開展盆周山區區域農業發展技術創新與示范時,發現當地農民收割麥子時只割下麥穗,把高高的麥稈留在地里,播撒大豆后再把麥稈壓倒。一開始她不理解,覺得“程序不規范”。但經過追蹤研究后發現,農民的這一經驗之舉,不僅免去了為大豆蓋土的程序,還能調節溫度,抑制雜草生長和提升土壤有機質,進而增加大豆產量。
樊高瓊迅速開始探索能不能在更多地方推廣這種免耕秸稈覆蓋方式。“首先需要研發出合適的設備,走機械化操作之路。”于是,樊高瓊找來電焊工人,研發適合于免耕條件的小麥播種機,后來又進行多次更新。
“想讓我們的技術更好地造福于民,還要吸收農民群眾的智慧,找出合適的方法。”樊高瓊收獲很大。
樊高瓊的體會,正是大家的共識。在技術研發和推廣過程中,團隊成員深入群眾,既帶著農民干,也跟著農民學。
四川農業大學農學院副教授吳雨珊2012年起師從楊文鈺,研究大豆玉米帶狀復合種植,2019年博士畢業后選擇留在團隊。她說,在實踐過程中遇到的問題千奇百怪,想辦法解決問題的過程讓人不斷成長。
大豆玉米帶狀復合種植技術在四川以外的很多地方初次試種時,產量不如預期,農民信心受到打擊。吳雨珊研究發現,其中既有種子的原因,也有農民技術掌握不到位的問題。
“大豆要選耐蔭、抗倒的品種,玉米要選緊湊、耐密的品種。”吳雨珊解釋,“有句農諺‘千里麥,百里豆’,就是說同一種大豆的適應范圍較小,各地大豆品種和種植技術不都一樣。”
于是,團隊借助人工智能和大數據處理技術,基于作物生理生態過程,建立了作物生長模型。這個模型可根據不同區域的氣候、光熱、土地等情況,迅速給出當地最優種植參數,極大縮短試驗驗證時間。
“2024年,運用該模型的四川省仁壽縣珠嘉鎮的大豆玉米帶狀復合種植基地玉米測產結果為每畝650公斤,實測數據與預測數據誤差小于10%,在實驗誤差允許范圍內。”吳雨珊說。
“把新技術真正落到土地上的過程,也是把論文寫在大地上的過程。”楊文鈺說,這樣歷練過的人才能獲得成長。
讓青年人才既注重實踐,又搞得好研究
“搞農業研究,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不懈努力。為了幫助青年人更快成長,團隊的方式就是,讓青年人才既注重實踐,又搞得好研究。”楊文鈺說。
2024年暑假,吳雨珊指導學生實踐團深入重慶開州、四川簡陽、四川內江、河南焦作、河北石家莊、山東濰坊、山西長治等種植區,開展成本效益調研與科普推廣。
“大家深入一線后認識到,此次社會實踐不僅是對現代農業技術應用的學習和探索,更是在探討‘為什么而學習、為什么而研究’。”吳雨珊說。
調研中,大多數農戶都表示,新技術益處多,能實現作物協同共生、一季雙收、年際交替輪作,可有效解決玉米大豆爭地問題,真正實現“玉米不減產,多收一季豆”。
河南焦作種植大戶朱樂軍拿出100畝地,嚴格按照技術要求種植玉米和大豆,獲得了豐收。他說:“過去,我們種地全憑自己摸索,而用了新技術,不僅產量和品質顯著提升,還減少了化肥和農藥的使用量。”
“但朱樂軍也反映,玉米和大豆種在一起,需選用不同的除草劑,噴藥時需遮擋隔離作業,操作上有難度。”四川農業大學農學院本科生劉心妍說,農戶的需求和痛點,給自己下一步的學習指明了方向。
回到學校后,劉心妍與同學們根據調研中了解到的農戶需求,針對性地制作技術科普視頻,助力技術推廣。“這樣的經歷讓我認識到,新技術的研究和推廣,一定要因地制宜,這樣才能不折不扣地實現其價值。”劉心妍說。
雍太文說,農業研究出成果慢,要坐得住冷板凳,腳踏實地地干。20多年來,他長期扎根于糧食主產區開展技術服務,創建高產樣板,讓農民“眼見為實”。
“2015年,我們首次把技術推廣到甘肅,種子篩選、農機匹配、播種方式都與四川的不一樣,我就一頭扎進了甘肅的土地里。”雍太文用了三年時間,穿梭于甘肅省內各大示范田塊,檢查播種質量、指導維修播種機、示范點播要領,并連續三年舉辦了三場全國性現場會。
“這個過程很不容易,但楊老師常對我講,與土地打交道,就要耐下心來。”雍太文一步一個腳印,終于讓技術在甘肅成功落地,合作成果于2018年獲得甘肅省科技進步獎一等獎。
就這樣,皮膚黝黑、一口“川普”的雍太文,長年行走在田間地頭,寫出了一篇篇扎實的“大地論文”。現在,他已成長為四川農業大學二級教授、四川省學術與技術帶頭人。
在“麥玉豆”組合中,樊高瓊逐漸將研究方向鎖定小麥,與團隊其他成員的研究形成有效互補。她參與的“西南小麥產業提升關鍵技術研究與應用”成果獲得了四川省科技進步獎一等獎。她說:“團隊扎得進土地的氛圍,讓我每一步都走得特別踏實。”
今年暑假,四川農大的學子又踏上了暑期實踐的征程。看著一張張青春的面孔,楊文鈺嘴角揚起笑意:“我感受到了孩子們認真搞調研的沖勁,我相信,更多的農業科學家將在這些年輕人中間產生!”
《光明日報》(2025年07月27日第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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