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時,看香港導演李翰祥的影片《火燒圓明園》與《垂簾聽政》,對恭親王奕訢印象深刻。就是留守北京的他,幫助慈安、慈禧兩位太后剪除顧命八大臣,把持朝政。
如今,去北京旅游,景色宜人的恭王府,已成為流連忘返的皇城一景。
這次,聊聊奕訢的一位王孫,與張大千一起被稱為“北溥南張”的溥儒。
話說早在溥儒出生的頭十年,祖父恭親王奕訢已被排擠,避居西山。溥儒的父親載瀅,是奕訢的次子。在溥儒出生的第三天,由光緒皇帝賜名“溥儒”,并且意味深長地加了一句:“要做君子的儒,可不要做小人的儒啊!”
溥儒天資聰慧,四歲啟蒙讀《三字經》,七歲學五言詩,十歲會七律,同時學篆書、隸書,十二歲能寫成行的草書;此外習滿文、外語和數學,還兼習祖傳的馬上騎射功夫。
此時,一位俊逸秀雅的清朝貴公子,翩翩而至眼前,是納蘭公子轉世否?
十歲時,溥儒與慈禧太后同游昆明湖,太后命他賦詩萬壽山。
當即,他出口成章“彩云生鳳闕,佳氣滿龍池”。太后簡直大為驚異,直稱溥儒為“本朝神童”。
曾經,慈禧老公咸豐皇帝,名喚“奕詝”,與溥儒的爺爺奕訢,作為道光皇帝的四子、六子,PK太子之位。道光皇帝取舍不定,究竟定誰為接班人,是個難題。因為奕訢的天資穎異,能文能武。可是奕詝劍走偏峰,聽從老師杜受田的建議,諸皇子狩獵時,他一箭不發,顯其仁者之心,終于贏得大位。
投桃報李,咸豐感謝老師,授其子杜翰為軍機大臣,也是顧命八大臣之一。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杜翰倒在慈禧刀下。這是后話。
恭親王奕訢
二
重回正題,溥儒的聰慧,其來有自,人家基因好嘛!
天資是一方面,后天的努力更為重要。
溥儒生母項夫人,出自書香門第,自幼飽讀詩書,對溥儒督教甚嚴。她請來光緒二十四年的進士龍子恕,教習兒子。龍老師教學得法,特別在文氣的貫氣上,使溥儒受益甚多。他終年在書房苦讀,每年只有在父母生日和自己生日那天,才能放假一天。嚴師出高徒,晚年的溥儒說起他一生的文學成就,念念不忘這位龍師。
就在1910年,辛亥革命的前一年,父親載瀅過世,那年溥儒十四歲。
第二年,辛亥事起,宣統遜位,一夜間皇族后裔,身陷浮世,頓感漂泊。
母親項夫人,打點金銀細軟,帶著溥儒兄弟避于清河二旗村。
她訓勉兒子,“汝祖恭王,以周公之親,輔翊中興,澤及于民,子孫必昌;汝其畜德修業,無墜厥緒。”因在農村,沒有塾師,項夫人親自教兒子《周易》及春秋三傳。抄寫背誦,溥儒勵志向學。
有一年饑荒,項夫人拿出銀兩賑濟村民,并謝絕回報,只是淡淡地說:“兇年饑歲,以粟食鄉里之餓者,粟不足也;與其德不足而粟有余也,不若粟不足而德有余也。”當時,家道中落的溥儒,實在不明白母親的用意。
后來盧溝橋事變,災民饑寒為盜,西山一帶墳塋被掘一空,唯溥儒祖塋無恙。
都說“積德與兒孫,要廣行方便”,而項夫人的為善之舉,間接上保全了祖上的墳塋,功德無量。此時的溥儒,始覺母親的格局之大。
百善孝為先,項夫人去世后,溥儒十分傷痛。他是孝子,要為母親大辦喪事,于是將珍藏的無價之寶《平復帖》,四萬元售與張伯駒。
說起西晉陸機的《平復帖》,那是存世最早的一件墨跡法帖。當張伯駒擁有此帖后,遂將齋名題為“平復堂”。可見,他對這件墨寶的中意。同時,這帖也奠定了張在收藏界的盟主地位。當然,更可見溥儒為母親大辦喪儀的力度。
溥儒總記得母親所言,為人處世要以立德、立言為上,切勿貪圖一時功利,損及德業。因此,當溥儀做了偽滿洲國的傀儡皇帝,邀溥儒前來擔任要職時,理所應當地被拒。
項夫人去世十三年后,溥儒追憶母親經年累月的訓示,書成長卷《慈訓纂證》,把母親的教誨與書中古人的言行,逐一加以相較印證。此時的他,不無感慨:“嗚呼,儒生于亂世,幸全大節,非儒之才遂能及此,太夫人之教也。”
溥儒七歲時(1903年)騎馬照片
三
溥儒學業有成。1914年,畢業于法政大學;次年考入柏林大學,主修生物學;1922年,獲得生物學、天文學雙博士學位。
簡直文理兼備,不世之才。想了又想,好像只有后來的趙元任(清華研究院四大導師之一)可以爭雄。
1927年,溥儒赴日本帝國大學執教。后因覺出日本對華的野心,遂辭職回國。他受聘國立北平藝專,與齊白石等名家同享教席。
提及溥儒的畫名,有感于項夫人。在母親的諄諄教導下,溥儒以詩文與書法為功底,臨摹了諸多王府珍藏的名畫,畫藝在一次次臨摹和嬗變中日益成熟精妙。
這里,提一件往事,溥儀曾到行走上書房的帝師王國維家里。王取出他收藏的真跡,請“皇上”賞評。溥儀直言,這些都是假的。王很驚異,難道皇上也懂鑒定?溥儀笑答,哪里,只是這些都與我家里的那些墨寶,不一樣罷了!
結果,溥儀是對的。經多才能見廣,此言不虛。
而溥儒古文修養深厚,小楷秀雅挺拔,又把那份他的心境融入他畫的山中,樹中,自然畫境與他的心境一樣,呈現出意境高遠。
啟功,是當今書法大家,也姓愛新覺羅,是雍正的第九世孫。自然,他與溥儒也是親戚,只是稍微有些遠兒,曾向溥儒學畫。溥儒告誡他:“畫不用多學,詩作好了,畫自然好。”
真是,高人出手,一通百通。
1917年,溥儒迎娶羅清媛。
羅清媛,是清末陜甘總督升允的女兒。二人的婚姻,有很強的政治色彩。溥儒的兄長溥偉,與載濤、載澤、鐵良等朝中親貴,為對抗袁世凱和革命黨所組成的勢力,以陜甘總督升允為外應,并聯合德、日等國。與羅清媛的聯姻,正是為了加強黨派凝聚力。
羅清媛較溥儒小一歲,矮矮胖胖,不算漂亮。由于生長于陜甘,滿口淳樸的陜西腔“額的神”、“么事么事”,這讓聽慣了京腔京味的溥儒,剛開始很不適應。但羅清媛畢竟是大將的女兒,知書達理,深明大義,遇到關鍵問題時,三言兩語或以兒歌故事加以譬喻,讓不經世事的溥儒豁然開朗,為之折服。
夫妻兩人,還有一個共同的雅好,那就是水墨丹青,這給他們的婚后生活帶來不少樂趣。有時,清媛臨摹古畫后,溥儒會為夫人題詩;或者溥儒作畫時,清媛也時常與之共同完成。
如此神仙眷侶,時稱“畫壇伉儷”。
1926年的北京,溥儒與夫人羅清媛合辦畫展,一舉成名。臺靜農曾撰文《懷舊王孫》,說那次畫展溥儒“挾天力學力,獨振頹風,能使觀者有一種新的感受”。時人為之傾倒,與來自巴山蜀水的張大千平分秋色,故有”北溥南張”之譽。
溥儒1928年在日本東京
四
1927年,張大千經陳三立介紹,與溥儒相識。陳三立,何人?陳寅恪之父也。常言道,虎父無犬子,陳寅恪,曾在清華大學被稱為“教授中的教授”,可見學術水平之高。
二人相交初時,張大千聽聞溥儒平日里鋪張擺譜,出門時司機、跟班一個不能少,此種王孫做派令張大千心存芥蒂。 但僅僅一次晚宴,性格灑脫、愛講笑話的溥儒成功打消了張大千的心結。這次聚會后,兩位友誼便延續了長達35年之久。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相知愈深,兩人情誼愈見醇厚。
1933年,張大千來溥儒家中做客。略事寒暄,兩人各坐書案一邊,旁邊放著許多張單幅的冊頁紙。只見二位各取一張,隨手畫去,好似不假思索地運筆如飛。一張紙上或畫上一樹一石,或畫一花一鳥,互相把這種半成品擲向對方,對方有時立即補全,有時又再畫一部分又擲回給對方。大約不到三個多小時,就畫了幾十張那些已完成或半完成的畫頁,二位分手時各分一半,隨后補完或題款。
這讓當時在側的啟功,驚得目瞪口呆。原來,高手過招,你來我往,惺惺相惜,是這個樣子的,實在敬佩不已,堪稱莫逆。
1937年盧溝橋事變后,北平淪陷,溥儒由恭王府避居頤和園萬壽山,自號“西山逸士”。在那里,張大千與他毗鄰而居,每日談詩論畫,興致來了,也合作書畫。
一日,張大千拜訪溥儒,而后張大千揮筆畫了一棵被風吹倒的大樹,溥儒七步之內便在畫上題詩一首:“大風吹倒樹,樹倒根已露。上有數枝藤,青青猶未悟。”
溥儒以點睛之筆,提升了畫的思想深度和意境。他認為:“一幅沒有題字的畫,好像沒有聲音的電影,是索然無味的,能題詩才能寫出自己的胸襟,表達自己的感情。“
從中,我們也可以學到一些鑒賞畫作的途徑。當年臺灣作家席慕容,以畫中有詩,詩中有畫而名,想必也是如此。
五
1949年8月27日,溥儒由上海偷渡到舟山,轉抵臺灣。后來,任教于臺灣師大。
溥儒的內心深處,始終不認為自己是書家或畫家,他認為他的經史為上,詩詞在后,畫在字下,字又以小字為上。
曾有人問他,他的畫與當代畫家如何?他答”吾與古人,不敢不勉;吾與今人,不敢不讓“。同時,他自比于杜甫,將張大千喻為李白。
在師大,溥儒曾向學生傳授畫畫的秘訣——書畫奠基于詩文,詩文源于立品。
他建議學生,要先學好四書五經,練好字寫好詩才學畫,方水到渠成。
由此可見,九九歸一,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同樣的道理。
上世紀六十年代,張大千亦曾在自己的40年回顧展自序中寫道:“柔而能健,峭而能厚,吾仰溥心畬。”(溥儒,字心畬)
1963年11月18日,溥儒離世。有人稱”他的離去,是中國文人畫最后的一筆“。
1964年6月18日,張大千自遷居海外后回到臺北,難忘一事便是到溥儒的墓前祭奠、憑吊,此間種種滄桑慨嘆,已無需多言。
雕梁燕語怨東風,小徑墮殘紅,萬點飛花,半簾香雨,飄去無蹤。
這是溥儒的詞《秋波媚 乙丑春日》,高雅,清蒼,頓挫,一切盡在不言中……
1948年張大千(右三)、溥儒(右二)與友人合影于士林園藝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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