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衛國停住了腳步，在電筒雪亮的光柱下，一些可疑的地方已經有了松散滑落的跡象。他心里一緊，豎起耳朵仔細聆聽著，仿佛要在這“嘩嘩”的雨聲中剝離出什么不同尋常的聲音。

他舉起木棒，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敲下去。從前半夜到半個小時前，他已經敲了兩次鑼了，但是泥石流還是沒有“流”下來，害得村民們被折騰了兩次。要是再輕易敲鑼報警，村民們可就怨聲載道了。

張衛國掏出手機，準備向村主任反映一下情況。撥打了幾次，終于接通電話了，村主任說：“繼續監測……出了事誰也負責不起……”本來就斷斷續續的通話，一下子就斷線了。張衛國剛“喂”了幾聲，忽然聽到遠處傳來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大地似乎顫抖起來。

張衛國臉色一變，連忙抓起木棒，猛烈地向銅鑼不斷地砸下去，扯著嗓子吼：“泥石流來了……”腳下的泥土仿佛開始移動。張衛國飛快地向山坡上跑去。不知道跑了多遠，腳下一滑，猛地摔倒在地，只覺得頭一痛，昏迷了過去。

張衛國醒來的時候，發現天已經亮了。自己那一跤，跌進了村民們在山上打的石窖里，而滑坡的痕跡就在石窖幾米遠的地方。他禁不住一陣后怕，要不是自己對地形了如指掌正確選擇了逃生路線，現在已經葬身于泥石流了。

手機也不知道掉哪里了，張衛國只得尋路下山。轉過山嘴，就能看見幾百米開外的村莊——只不過，現在已經沒有一幢完整的樓房，到處是一片冷漠的泥漿。張衛國的心沉了下去，跌跌撞撞地往村里跑。

張衛國剛跑進村口，就看見一個人影在自家的樓房前使勁地刨著廢墟。他一看熟悉的身影，連忙喊道：“孩子，你怎么回來了？”那個人是自己的養子張明亮，前天剛去城里的學校讀書，怎么會在這里？

張明亮抬起頭，看見父親安然無恙，禁不住嚎啕大哭起來：“爸，這村里我沒發現一個人……”

張衛國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一路上的擔心成了現實，全村五十多口人，竟然都被掩埋在兩三米深的泥漿里。

張明亮過來扶起張衛國，說：“爸，我是和搶險隊一起來的。我路熟，就抄近路先到了。他們帶著重型機械跟不上，在后面呢?！?/p>

張衛國定了定心神，咬咬牙說：“兒子，我們先仔細搜搜。我就不信老天沒眼，竟然一個不留！”

兩人攙扶著在村里搜索，每到一家房屋前，都大聲呼喚主人的名字。可是村子里一片死寂，只有空蕩蕩的山谷里傳來隱隱的回聲。

突然，他倆同時聽見了村尾的一個廢墟傳來一聲呻吟，禁不住喜出望外。他倆趕到面前一問，被掩埋在廢墟下的竟然是村主任，一條腿折了。

一個小時后，村主任被救了出來，三個人疲倦地坐在一處干地上，一邊休息一邊聽著周圍的動靜。他們希望聽見是呼救聲，最害怕聽見的是洪水聲。

張衛國說：“村主任，你……怎么會在村尾？”村主任的家是在村莊中央的，很豪華的小洋樓，可惜也沒能幸免。

村主任嘆了一口氣，說：“后半夜的時候，我實在不放心西溝這邊，就冒雨出去巡邏。聽見你敲鑼就往村里趕，結果剛走到這里就被砸暈了。”

村主任換了語氣，嚴厲地批評道：“誰叫你亂敲鑼的？該敲的時候不敲，不該敲的時候使勁敲。‘狼來了’的故事你知道不？”

張明亮生氣了，狠狠地瞪了父親一眼，說道：“叫你不要去做這個啥地質災害監測員，你不信。那些專家都無法準確預警呢，何況你這個業余的?！?/p>

張衛國沉默不語?？磥恚逯魅斡泄肿镒约旱囊馑?。前面敲了幾次鑼，但是都沒有險情，村民們可能就麻痹大意了，結果不再相信他的“鑼聲”。沒想到泥石流真的來了，釀成了這個慘劇。

停了不久的雨，又“嘩嘩”地下了起來，村邊那條白龍河的河水不斷上漲。三人向地勢更高一點的一個樓房廢墟緊急轉移。張衛國的手機丟了，村主任的手機在被泥石流掩埋的時候進了水無法使用，張明亮的手機也沒有一點信號，無法和外界取得聯系。也不知道被塌方阻隔在外的救援隊何時能趕到。

折騰了這么久，現在才感到餓得饑腸咕嚕了。村主任叫四處搜一些食物和飲用水。話音剛落，“轟”地一聲巨響，一處塌方的泥石沖了下來，阻斷了他們通往村子其他房屋的道路。

張衛國找到一張油布，然后在身上掏出一袋魚皮花生放在上面，張明亮從背包里拿出幾盒餅干和幾瓶礦泉水，也放在油布上。原來，是早上張明亮碰到救援隊，他們給他的。

村主任把這些東西放在一起，說：“不知道救援隊多久才到，我們得做好堅守待援的準備?，F在對這些食品進行計劃管理，任何人不得私自動用。”

張衛國吃了分給他的十粒魚皮花生和兩塊餅干，看外面雨小了一些，就申請去探探路，看能不能離開這個危險之地。他爬上村后的山，一直往外走了兩三公里，才發現都被泥石流阻斷了，根本無法通行。

他回到村尾不遠的地方，忽然腳一滑，陷進了淤泥里，粘稠的泥漿很快淹到他的胸口。他覺得腳下軟軟的，不知道距離實地還有多遠，也就不敢掙扎，深吸一口氣，喊道：“張明亮，救命！”

很快，張明亮就來到了他的面前，伸出一根木棒讓他緊緊握住，讓他不再往下沉。張衛國正想借力往上爬，只聽張明亮冷冷地問道：“爸，我親爹親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張衛國愕然了一會兒，說：“你早就知道的啊。他們是被泥石流沖垮了土坯房……那一年……”

張明亮“哼”了一聲，說：“我知道。但是，你為什么不敲鑼報警？全村人都做好了緊急撤離的準備，五分鐘的時間足可以逃生。但是，你沒有敲鑼！”

張衛國終于松了一口氣：十二年了，這一天終于來了。

十二年前，張衛國是村里的民兵隊長，兼任村里的地質災害檢測員。那一天深夜，他冒雨在后山巡邏，雖然發現了一些土壤松散的跡象，但是他判斷不足以對村莊造成威脅，就沒有當機立斷地報警。結果真的爆發了泥石流，雖然規模不大，但是對村頭張明亮一家造成了毀滅性地破壞，讓他的親生父母遇難。

張衛國嘆了一口氣，說：“孩子，我對不起你。當初，因為我心存僥幸沒及時報警，害你父母雙亡；現在，我又瞎敲鑼讓村民們失去了警惕，引發慘劇。我死有余辜……”

自從看見泥石流吞噬村莊后，張衛國存了以死贖罪的心思。但是，他得盡全力把張明亮和村主任送到安全的地界?，F在深陷泥潭，眼看張明亮得知了親生父母死亡的真相有報仇之意，心中反而沒了糾結。

張衛國輕輕松開握住木棒的手，說：“孩子，你多保重。是村主任剛才告訴你的吧？你得提防他……”

張明亮抬起頭，已經是淚流滿面。他發現張衛國已經松開了木棒，身子正慢慢向下沉去，不由得大喊一聲：“爸！你不能……”

張衛國只覺得冰冷的泥漿已經漫過嘴唇，剛要閉上眼睛，他看見張明亮猛地撲在地上，一把抓住張衛國還露在外面的手，用盡全身力氣往外拽，同時大喊：“爸，你做了我十二年的爸，就想扔下我不管了？爸，用力爬出來……”

張衛國看張明亮的臉憋得通紅，似乎把吃奶的力氣都用出來了。他熱淚一涌，不由自主抓住那根木棒橫在自己面前的實地上，然后使勁往上用力，終于慢慢爬出了泥坑。張明亮不顧張衛國身上滿是污泥，一把抱住他，哭著說：“爸，真的不怪你。誰能準確地預警這類天災呢？你對我十二年的養育之恩，難道不足以補償那個過失嗎？”

張衛國握住張明亮的手，說：“孩子，上次罪的確在我。但是，這次村主任想讓我做替罪羊，做不到！”他一抬頭，看見村主任正把頭縮回窗子?？磥恚瑒偛诺摹跋菘泳热恕笔录?，他一直是一個忠實的旁觀者。

他倆回到棲身的廢墟。村主任看他倆進去，尷尬地笑了一下，說：“張衛國，你們沒事就好了。剛才我也想下來救你的，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張衛國看了村主任面前的油布包裹一眼，說：“要是我們死了就好了，就少了兩個人分享食品，加上你沒拿出來的食物——多活一天，被救的機會就更多。”

村主任連聲說：“你說哪里了？對了，你出去這一趟，可有什么發現？”

張衛國點點頭，說：“有！這就是我們村遭受著滅頂之災的根本原因！”

在張明亮和村主任驚愕的眼光中，張衛國說出了這個驚人的發現。剛才在后山居高臨下，他忽然發現自己負責監測的東溝雖然爆發了泥石流，但只是傾瀉到了村頭，就被攔擋壩給擋住了勢頭。一段時間后，西溝爆發的泥石流來勢兇猛，竟然沖垮了三道攔擋壩后在村子里肆虐而過，從而使村莊遭受滅頂之災。

張衛國說：“我剛才仔細看了那被沖垮的攔擋壩，終于親眼見識了什么叫‘豆腐渣工程’！怪不得，你正是因為對攔擋壩的質量不放心，才半夜三更親自去巡視！”

村主任的臉色一下變得刷白。眾所周知，西溝的這三道用于治理泥石流的攔擋壩，是他上任后親自負責的。沒想到，這個由市里撥款和村民集資修建的生命工程，竟然成了村主任的搖錢樹。

村主任惱羞成怒：“空口白牙，誰會信你？十二年前，就是因為你責任心不強，才導致張明亮父母……”

張衛國掏出皮套里的手機說：“這是我兒子的手機，本來是說帶在路上看是否能和外界聯系的，沒想到能拍下這些證據。”

這時，遠處傳來哨子響和呼喊聲。張明亮仔細一聽，拿起張衛國扔在地上的銅鑼，撲到窗前使勁敲了幾下，大聲回應道：“二娃子，是你們？你們沒事吧？”

那邊一個聲音喊道：“我們全村人都沒事。幸虧張大叔提前敲鑼報警啊……”

張衛國眼角一熱，兩行熱淚奪眶而出。一直壓在心里的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磥?，他們終于打通了生命通道，和救援隊一起回來救災了。

張明亮扶著張衛國往外走。走到門口，他轉身對村主任說：“我父母遇難十多年了，你想用‘仇恨’這個次生災害來傷害我們，從而達到個人卑鄙的目的。你想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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