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作者:張佳
《健聽女孩》之后,我們無法對奧斯卡抱有任何期待。
這樣的失落對每個人來說都有不同版本,有的人會追溯到《水形物語》《月光男孩》,而對我來說則是2013年的《逃離德黑蘭》。那年,本·阿弗萊克用這部類型感十足的主旋律電影,戰勝《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奪得最佳影片,讓我們無法再對好萊塢懷有更多奢望。但無論如何,每年從頒獎季伊始,奧斯卡都會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
今年最受爭議的影片大概是《伊尼舍林的報喪女妖》。曾以《三塊廣告牌》得到包括最佳影片在內七項奧斯卡提名的英國導演馬丁·麥克唐納,用這部全新的作品拿下本次奧斯卡的九項提名。
對影片的批評大多因為故事的寓言性。影片拍攝于愛爾蘭內戰一百周年。1922年6月,愛爾蘭獨立戰爭結束不到一年,在是否支持英愛條約、北愛爾蘭六郡是否屬于自由邦、愛爾蘭成為獨立共和國還是加入英聯邦的問題上,臨時政府親英派的當權者和由農民、工人組成的共和軍代表發成抵牾。親英派政客在公選前排除異己,激化了兩派間的矛盾,展開了一場不足一年,卻格外殘暴的內戰,傷亡人數遠超英愛戰爭。政府軍正式或暗地處決反條約囚犯,反條約武裝也謀殺議員,燒毀多處古跡。其衍生的共和黨和統一黨也迄今影響著愛爾蘭政局。這場戰爭中,兩派的高層,包括邁克爾·柯林斯和埃蒙·德·瓦萊拉,在獨立戰爭中曾是浴血奮戰的同志,給戰爭蒙上了一層痛苦和悲傷。
《伊尼舍林的報喪女妖》對內戰的隱喻十分明顯。這個名為Inisherin的小島,在蓋爾語中指Inish-Erin,翻譯成英語是Island of the Irish。影片中不斷提及海洋對岸的戰爭,Doherty和Pádraic兩個人兄弟反目,仇恨在荒誕中爆發,并逐漸走向悲劇。
更有意味的是,片名“報喪女妖”,使我們先入為主地認為這個故事里會有人死亡,緊繃的人物關系和血腥的斷指鏡頭下,觀眾持續猜測死的會是誰,然而年輕的Dominick和Pádraic的驢的尸體出現在畫面上,似乎意味著,這場戰爭中,哪怕邁克爾·柯林斯同樣戰死,但真正的犧牲者從來不是當權者,而是被宏大的歷史敘事淹沒的普通人。
這場反目的起因是Doherty陷入了某種存在危機,意識到生命短暫,不能再浪費在無聊的談話上,想要抓緊時間完成自己的音樂《伊尼舍林的女妖》,因而以一種荒誕而決絕的方式,拒絕再與Pádraic說話。這一決定造成舊秩序毀壞,二人間交往的隱形契約被斷然撕裂,顛覆了權力的對等關系。Pádraic起初不解,不斷尋找Doherty,哪怕得知原因、看到幾根血腥的手指后,他也依然沒有放棄恢復舊秩序的嘗試。直到他的驢意外死亡,仇恨讓他接受了Doherty的決裂,也接受了決裂所帶來的新的秩序規則。他放火燒掉Doherty的房子,和解的嘗試不再繼續,代之以徹底決裂,舊世界再無恢復的可能。
故事圍繞分裂展開詳盡的刻畫,表現出鮮明的階段性。這樣的分裂不再僅僅是1922年愛爾蘭內戰的分裂,同樣是一百年后的今天,英國脫歐、俄烏戰爭、取消文化、新冠病毒等全面而決絕的分裂。這種分裂或許從2016年就開始發軔,在2022年已經顯示出無可挽回的跡象,我們開始接受新秩序,沒有人知道未來會發生什么,但在馬丁·麥克唐納看來,如果這個秩序被Pádraic的火加以肯定,那么未來多半不會多么美好。
與分裂相對的是Pádraic的姐姐Siobhan,她搬到了大陸,在一個圖書館工作。她不斷寫信讓Pádraic離開伊尼舍林:“這個小島在避瘋所有人”。麥克唐納對這場戰斗的回答是逃離,對愛爾蘭的對答是陸地。只有逃到另一個地方才能告別這無休止的分裂和荒誕,盡管“另一個地方”只存在于信件里,想一個烏托邦,從始至終沒有在故事的畫面出現。
批評者認為,《伊尼舍林的報喪女妖》用過于直白、缺乏深度的隱喻架空全篇,整個故事被籠罩在一個比喻、一個概念之下。但這樣的批評有失公允,我們同樣可以用來指責卡夫卡的《城堡》、貝克特的《等待戈多》、畢加索的《格爾尼卡》、肖邦的《革命練習曲》,以及伯格曼60年代的所有影片。藝術史上所有偉大的杰作全都被一個句子概括,有時是一個短語,幾個關鍵詞,似乎我們就此就可以省去許多麻煩,不必去看那些藝術家殫精竭慮的所有細節,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宏大近視眼,自以為是地站在歷史之上,統攬它們的全部內容。
就像《城堡》這部充滿喜劇色彩的作品遠遠與“異化”無關,《伊尼舍林的報喪女妖》在其視聽語言的延異中,也告別單一的主題和結論,它顛覆了隱喻的所指霸權,用每一個細節的飽滿、豐富去拓展故事可能性的邊界。
我們看到影片警惕地與內戰保持距離,表現出自身的封閉。人物的古怪、偏執建立起乖張行為的合法性,緩慢的動作調度與插入的大量空鏡頭,共同營造了影片荒誕、孤獨、殘酷、悲傷的氛圍,并在臺詞和人物性格上加入了《殺手沒有假期》和《七個精神病》里麥克唐納特有的幽默色彩。其所涉及莎士比亞戲劇、現代性焦慮、等多重元素,大大豐富了故事的語義空間。在這里,人們都很混蛋、無聊,遵守樸素的習慣法,無論矛盾發展到什么程度,都誠實有義氣,一頭驢子的生死比手指重要,而這一點被所有人接受。
然而,影片的弊病或許也正在于此。《三塊廣告牌》后執著于奧斯卡的麥克唐納,開始刻意地讓影片精致起來。故事的結構和隱喻,對白的妙語連珠,情感恰到好處的插入,以及留給演員表演的恰當空間,這一切都做得過于精美完善,但卻并非指向影片本身和作者性,而是指向奧斯卡的考試要求。
《三塊廣告牌》
這種編排不同于《綠皮書》教科書式的一板一眼,而是一個來自好萊塢之外的人,照著教科書改變自己,邯鄲學步。這并不是說電影的編排不好,但是卻喪失了電影的更多可能,自由任性的力量。我們沒有理由懷疑,過于依賴劇作的馬丁·麥克唐納正一步步邁向艾倫·索金。
這不是麥克唐納一個人的悲哀,在奧斯卡巨大的引力下,這成為美國電影工業的共同宿命。調度、表演、劇本的評分點,發行公司的宣傳和公關,在頒獎季的恰當關頭吸引學院注意,以及充足的文化噱頭和關注度。奧斯卡不再是對一部電影本身的認可,而是對一個團隊、一套行為、一種文化的鼓勵和肯定,其所認可的不再是藝術貢獻和成就,而是以自身需求為準繩的逐利體系,一種自戀式的對文化資本的把控。它制造了一種標準化,一種文化工業之外,更為堅韌有力,也更無跡可尋、無處可逃的標準化,其所追求的目標無比遠大:將以美國為旨歸的世界電影囊入其中。
《塔爾》
在這屆奧斯卡的提名名單上,我們看到響應俄烏戰爭、充斥空洞視聽的《西線無戰事》,看到在三大電影節備受關注卻雜亂無章的《塔爾》和《悲情三角》,以及代表工業前沿的常客卡梅隆《阿凡達2》,好萊塢自我憐愛的《壯志凌云2》,還有那個足夠政治正確的《瞬息全宇宙》。在《健聽女孩》之后,我們無法對奧斯卡懷有任何期待,就算《瞬息全宇宙》得到最佳影片、《青春變形記》得到最佳動畫長片、《阿根廷,1985》得到最佳國際影片,都沒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
除《報喪女妖》外,唯一值得一提的是《造夢之家》。老斯皮爾伯格用這部足夠完美、足夠純熟,也足夠老套,足夠保守的電影,讓我們看到好萊塢的最高水準依然不倒。
和前年的《西區故事》一樣,這部自傳性的作品顯示出斯皮爾伯格無與倫比的調度功力,在細微的鏡頭變化中透露出人物之間微妙的情感關系。在《造夢之家》里,我們能看到《E.T.》《人工智能》《貓鼠游戲》的影子,能看到導演對德·帕爾瑪的致敬,看到安東尼奧尼《放大》里膠片本位與故事發展的對接。一向立足于故事主體的斯皮爾伯格,也前所未有地利用元電影的形式(盡管在《頭號玩家》里我們也能闡釋出來)。
《造夢之家》
男孩Sammy在電影院里看到了許多驚人的鏡頭,他得到了一架攝影機,從此為剪輯和調度著迷。透過男孩的眼睛,我們看到許多電影史上的經典場景,透過他的雙手,我們看到膠片、攝影機,以及光線穿過的小孔。在這個家庭故事里,電影本身超越出軌橋段成為真正的主角。斯皮爾伯格毫不吝惜篇幅,拜物式地抒發自己對拍攝電影的熱愛。
在結尾,大衛·林奇扮演的約翰·福特極具個性地告訴男孩攝影的奧秘。影片以一個俏皮的鏡頭結束在電影生涯開始之前,這位76歲功成名就的導演謙遜地表示自己仍是電影拍攝的初學者。
《巴比倫》
在長久的封閉之后,對電影本身的歌詠似乎成為2022年世界電影的潮流,許多重要的大導演紛紛拍出了類似的令人失望的作品:亞利桑德羅·岡薩雷斯·伊納里圖的《詩人》、薩姆·門德斯的《光之帝國》、達米恩·查澤雷的《巴比倫》。盡管無緣奧斯卡,《巴比倫》卻構成對好萊塢的有力隱喻,《愛樂之城》后,深陷好萊塢欲望泥沼的查澤雷用一部足夠華麗也足夠瘋狂的作品,似乎是想要重返奧斯卡的最后一搏,抑或是咒罵好萊塢的自我戕害,歇斯底里得令人悲戚。
墨西哥男孩查澤雷在加州的聚光燈下轉瞬即逝,得勝的只能是斯皮爾伯格。《造夢之家》的保守正如它的完美一樣理所當然,一段出軌的故事,一股溫情的緬懷,攝影機在嫻熟的運動下扼殺了一切危險的可能,它僅僅展現一種工業,提供一次消費,在老道的講述身后維護無可撼動的統治地位。
在2023年,我們很難想象奧斯卡還能提供出關于藝術的新鮮見解。然而電影依然在繼續,越來越龐大的作品群體遭到好萊塢的漠視,活躍在柏林、威尼斯、戛納,以及沖破歐洲壁壘的世界各地。受害的不是電影本身,而是奧斯卡以及美國電影工業的信譽和希望。《伊尼舍林的報喪女妖》的出現,意味著好萊塢的報喪女妖隨機來臨,這個龐大、古老、固步自封的帝國勢必面臨新一輪變革。但正如麥克唐納暗示我們的,“另一個地方”或許從來沒有存在過。
關于作者:張佳,在讀文科博士,學術打工人,寫小說,關注文學與思想史、電影批評、文化研究、法國后現代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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