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格特約作者 江東瑜

近年來，隨著人民幣國際化持續取得進展，“人民幣挑戰美元地位”的議題被連續熱炒。然而，正如一些冷靜的官方學者所指出，如果中國經濟保持較高增速，人民幣有希望在2035年之前超越英鎊與日元成長為全球第三大國際貨幣。這句話表明，距離挑戰遙遙領先的美元，人民幣還有不小的差距。

客觀來說，一種貨幣的國際中心地位并不是任何國際協議、大宗商品結算決定的，而是全球經濟、金融體系長期演化的過程。美元的國際中心地位保持了半個多世紀，是建立在美國實力超群的基礎上。不過，支撐美元這一地位的“軟實力”在半個多世紀來，卻一直在發生變化。

今天，許多中國人都認為石油是支撐美元的基礎。但事實上，早期的“黃金美元”自然一去不復返，而人們所熟稔的“石油美元”也已漸行漸遠，方興未艾的其實是“科技美元”。

從黃金美元到石油美元

眾所周知，現代全球貨幣體系的開端是1944年誕生的“布雷頓森林體系”。

二戰之后，隨著美英之間的經濟差距大幅拉開，以日不落帝國無以倫比的實力作為信用背書的英鎊，逐漸讓位于美元。當然，這個過程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實際上伴隨著英國的扭扭捏捏和美國的咄咄逼人。

然而，代替英鎊、與黃金掛鉤的美元，不可避免地遇到了被動通脹問題。在其它國家看來，美元的被動通脹是其濫用貨幣優勢地位亂收“鑄幣稅”；而站在美國政府和民眾的視角則是，美國為了全球貨幣體系付出了高昂的成本。

雙方抱怨的背后，正是布雷頓森林體系造成的結構性矛盾。

1971年，隨著法國又一次帶頭擠兌美國掀起了第七次美元危機，尼克松總統終于下決心給美元“解套”，宣布美元和黃金脫鉤。布雷頓森林體系邁出了走向崩潰的第一步。

1971年8月15日，尼克松總統發表電視講話，宣布美元與黃金脫鉤，結束35美元—1盎司黃金的硬約束

但是，布雷頓森林體系破滅后，沒有任何一種貨幣可以取代美元的地位。對“美元特權”最不滿的法國，自家的法郎體系一團亂麻，國內都搞不定，遑論向全球輸出貨幣。因此，人們很快就發現代替布雷頓森林體系的只能是布雷頓森林體系的2.0版本。

1973年，第四次中東戰爭爆發，這場發生在“全球油庫”的戰爭引發了嚴重的石油危機。油價飆升，美國作為全球最大石油消費和進口國，受到了嚴重的沖擊。經過大量外交斡旋，1974年美國與當時世界上最大產油國沙特達成協議，確定把美元作為石油計價貨幣。

這一協議隨即也得到了石油輸出國組織歐佩克的認可，“石油美元”就此誕生。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沙特等中東石油土豪的“石油美元”必然流向美國，歐洲資本市場也有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地緣優勢。事實上也的確如此，“石油美元”的最初十年，分散流向了歐洲、美國等世界主要市場，但是美國資本市場的巨大吸引力最終還是成為“石油美元”的終點。例如，近期敲定在廣東投資的沙特阿美，美國就擁有16%的股權。

這里的關鍵在于，1981年里根總統開啟了經濟改革。里根的改革可以歸結為一套降低通脹、減少政府干預市場的組合拳，即大幅降低企業和個人稅收，激發投資與勞動熱情。

1981年7月，里根在白宮橢圓形辦公室發表電視講話,概述了他的減稅計劃。《1981年經濟復興稅收法案》將個人所得稅率降低了約23%，個人所得稅計算中的邊際稅率由1964年的14%-70%降低至11%-50%。

舉個例子，當時總統特別小組對各項監管法令進行“成本-效益”審查，根據審查結果廢除或修改。僅1981年，小組就審核了91種管理企業生產經營的法令條例，撤銷、放寬了65種。這不僅節約1500億美元的政府開支，還為市場釋放了上萬億的空間。

說白了，這是一輪極為成功的美國版的“放管服”改革。

改革的直接后果是令美國成為發達國家中最親企業、親市場的國家，美國的資本市場吸引力大幅上升。道瓊斯指數在八十年代從800點增長到了2700點，美國成為全球資本市場的中心。借此，“石油美元”轉化為“金融資產美元”，進一步增強了美國資本市場的吸引力。

科技美元何以日益強勢？

1971年，是布雷頓森林體系的崩潰之年，也是美國納斯達克股市創立之年，還可以說是硅谷的分娩之年。

通過把初創企業的場外交易納入規范的資本市場，納斯達克成為新興半導體行業的目標上市地。當然，早期的納斯達克缺乏環境配套，成長過程并不順利。整個七十年代，納斯達克指數僅僅從100點增長到200點。

但是，從八十年代，納斯達克開始提速，從200點增長到了500點，并在九十年代后進入井噴狀態。1995年中，納指第一次突破1000點，原因在于半導體、互聯網等新型科技產業開始發力，尤其是互聯網產業，1995年前后美國出現一批具有跨時代意義的互聯網公司。雅虎、網景、eBay和亞馬遜成為納斯達克市場的寵兒，還有幾年后登場的谷歌，成就了一段又一段資本市場的傳奇。

一個典型的例子是網景公司，1995年8月9日，成立不到16個月的網景在納斯達克上市，定價14美元。開盤后一路飆升至71美元，兩個小時內，500萬股被搶購一空，收盤價58.25美元。《華爾街日報》的評論寫道：“美國通用動力公司花了43年才使市值達到27億美元，而網景只花了1分鐘”。

網景公司聯合創始人馬克·安德森曾登上《時代》雜志封面

1981年，美國股市的總市值不過幾千億美元，2022年美國股市的總市值達到了30萬億美元，是美國GDP的166%。同年，美國金融資產超過了110萬億美元。美國金融資產的規模，遠遠超過了歐佩克的石油出口凈收入。

八十年代崛起的一批又一批科技新星，就這樣快速取代了通用、福特、波音等老牌美國工業企業，成為美國資本市場的新招牌。當前，美國市值最高的十大上市公司，六家是大型科技企業，他們的總市值高達7萬億美元。

這樣超高成長性的投資吸引力，遠不是“石油美元”可以解釋的，因為如果美國資本市場像歐洲那樣食之無味、棄之可惜，那么“石油美元”也無法發揮激活市場的作用。

相反，從里根啟動改革開始，借助寬松的營商政策，加上熱錢的持續流入，科技企業與風險投資的組合，推動了美國科技創新與貨幣霸權的正反饋狀態。

不斷創造科技奇跡的新興企業，是美國資本市場的誘惑來源，也是美元霸權的主要支撐。最新的進展是ChatGPT的橫空出世，盡管不乏觀點認為這可能是美國科技創新低谷期搞出的“大躍進”，又有從喬姆斯基到艾隆·馬斯克集體呼吁停止GPT訓練，但不得不承認的是，如果要選擇一個吸引熱錢的資本市場，納斯達克的科技股依然是理想勝地。

這也印證了開頭提到的，在短期內，我們看不到美元霸權地位被完全撼動的可能。

美元并非沒有弱點

美元的國際中心貨幣地位是令人羨慕的，也是充滿誤解的。美國強大的軍事硬實力和外交軟實力，是美元地位的重要因素。但歸根結底，貨幣的國際地位取決于經濟實力。而貨幣是用于貿易和投資的工具，用戰爭毀滅貿易伙伴，可不會帶來貨幣地位的提升。

但是，美國不是無敵的，美元不是完美的，美國自身存在很多問題。甚至，美元的國際中心貨幣地位，就是諸多問題的根源，諸如國債高企、放大經濟風險、分配失衡等等，美國的美元霸權始終存在內在不可調和的矛盾。

本輪美元升息造成的沖擊，也是美元國際中心地位嚴重副作用的體現。如果沒有堅實的經濟基礎，很難承受從大放水到大升息的急轉彎。正所謂“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天下沒有白撿的便宜，國際中心貨幣地位可不是“印錢收割全世界”那么輕松。

市場預計美聯儲將在5月初的議息會議上再次加息。圖為美聯儲主席杰羅姆·鮑威爾。

美元主要的支撐，從黃金儲備、石油交易過渡到了科技創新。這也啟迪中國，要和美元的國際地位展開競爭，只有加速推動科技產業發展、提升資本市場吸引力。沒有其它捷徑。

很顯然，脫離全球貨幣體系的閉門造車、另起爐灶，是絕不可行的。這方面，蘇聯提供了前車之鑒。上世紀七十年代蘇聯的科技水平一度能和美國匹敵，此后，蘇聯耗費大量石油收入投入科技，卻終究輸給了美國的科技產業。蘇聯不是輸在了資金，更不是貨幣，而是輸在了沒有高效的市場機制、良好的市場環境。

中國的改革開放至今已有45年，人民幣在全球地位的提升，則提供了一個正面案例。近年來，人民幣的明顯崛起，主要要歸功于中國經濟的總規模越來越大，中國企業在全球價值鏈的占比越來越高，中國科技產業的競爭力越來越強。

也因此，如何在進一步的開放中深入改革，如何在跟隨式創新中尋求原創突破，不僅是中國經濟保持增長的源泉由來，恰恰也是人民幣能夠進一步國際化的根基所在。

賽格大道的第99篇文章

排版 余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