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出獄后,她一直在找車馬店的“小鬼”,她一邊哭一邊說:他有了孩子 。她說自己在監獄反省過了,這幾年也想過放棄,可是偏偏他有了孩子。
憑什么殺人的是他,他卻過上幸福的生活。最后一通電話,她找到他了。
前文回顧:
全民故事計劃·探暗者系列004《殺心如焚》,連載繼續,敬請追更。
第叁章·李凡江
01
1982年,我替我父親的班,成了藥廠的一名工人。上崗前一天,父親在家拉了一桌酒席,請來兩人,檢驗科科長坐主位,生產科三組組長坐第二主位。
母親和父親入席,沒動筷子,卻也忙得不亦樂乎,給兩人倒酒。我站著,按照父親的指導察言觀色。領導掏出煙,我便掏出洋火幫忙點上,領導說話,我便瞪大眼睛聽,領導戲謔母親,我權當沒有看見。
酒席結束后,父親和我撿吃剩菜。桌上剩半盤用葷水煮的毛豆,他把豆子全部剔出來,放進我的碗里,然后自己咶吸豆殼。他說,吃,你吃著,我說著。我往嘴里扒了一顆,有些苦。他說,進廠子之后,少說話,多辦事兒,把家里的脾氣收一收。我點點頭。他說,本來這名額不該輪到你的。他用手指比出一個“二”,按原來情況,至少兩年,你至少要等兩年才能進去。
我放下筷子,說,爹,我知道。他夾給我一塊油凝住的雞肉,說,吃,說話不耽誤吃飯。我點點頭,咬下一口肉,還是很苦。他從柜里拿出散簍子,倒了一杯,咶一塊豆殼,喝一口酒。他說,你爹老實,我知道你心里不帶勁,但老實不是沒好處,你爹人緣還行,剛才那組長,原是我徒弟,我都說好了,等你進去了,他帶你。我點點頭,看他從兜里掏出兩包煙,放在我手邊。他說,明天到了,給同事讓讓。你得學會說話,多笑笑,好好表現,也別太突出,話少點,麻煩就少點,說話多了,容易壞事兒。我說,嗯。他又倒了一杯酒,遞給我,說,等你穩定了,找個媳婦,爹給你辦完事兒,爹的任務就算完成了。我接過酒,把臉上的淚擦凈,一飲而盡。
他說,行,好好表現,給爹長點臉。他說完開始解腰上的腰帶,扣是鐵的,帶子卻是布的,扣眼比一顆馬眼還大,拴在腰上不牢固,得時不時提提褲子。他抽出腰帶,把幾盤菜往我跟前推了推,說,接著吃吧。我往嘴里扒飯,看著他往里屋走,開門,關門,一聲清脆的鞭響之后,母親的慘叫從屋里傳出來。
1982年6月18日,我正式成為藥廠片劑生產車間的一員,分到片劑三組。我的師父是我父親的徒弟羅繼紅,大我六歲,1978年進廠,81年,我父親下崗后羅繼紅榮升三組組長,管理十四個人。
我的工作十分簡單,壓片員。抗生素,一板壓六十片,片狀橢圓,直徑不超過0.7微米,按數壓制,十片一冊,二十片一盒。每板第一片送檢驗科檢驗,得到批條方可動工,成品再過一道檢測,通過后才能流入下一環節。工作沒有硬性標準,無績效。廠內每天管兩頓飯,提供免費醫療,每月三張肉票。
上班第一天,羅繼紅問我,有沒有相中的人?我給他點燃煙,看了一眼下班往外走的人群,笑了笑,沒有說話。羅繼紅嘖了一聲,瞪我一眼,你咋跟你老頭都這揍性,半天放不出個響屁。我說,還真沒想過這事兒。他說,得了吧,怕人家看不上你唄。我僵了一下,又笑出來,沒說話。他覺得沒意思,扔掉煙,躺到樓板上,想了想說,針劑車間有個女的,長得挺俊,也是雛,我覺得你倆挺配。
我說,哥,我真沒這意思,這事兒我得聽我爹的。他說,操,還是個軟蛋,軟蛋聽軟蛋的,一家都是軟蛋。我沒說話。他瞟我一眼,繼續說,抗生素的配比,想學不?我忙說,想。他說,想你就幫我個忙,別說抗生素,啥我都教給你。我沒說話。他急了,這還想啊?我是看咱倆這關系,你爹好歹是我師父,不然你想干都沒你的份。
我看他一眼,支吾了一下。他推我一把,滾滾滾滾,跟你倆說話能累死個人,干不干,就一句話。我說,干。他樂了,拍了我一下,我就說你比你爹強點,滾吧,我研究研究。我點點頭,從樓板上往里爬,剛翻進窗戶里面,又紅著臉退回來,說,哥,你說的那個女的,她叫啥?
我真正見到黃艷華之前,已經知道了她很多事情。她是五九年的,比我大一歲,獨生女,父親早亡,據說還跟“文革”有點關系。她在針劑車間煮熱水,煮沸了,把吊瓶放里邊,五分鐘,再扔進消毒水池子里。
有次、或者說每次,每次羅繼紅一談到她,都會說她沒有處過對象,跟我一樣,也是個雛。語氣和眼神里有掩蓋不住的下流和傲慢。我不喜歡他這么說,說得赤裸裸的,像是在調侃我,又像是貶低她,或者單純是一個性經驗豐富的人對別人居高臨下的評價。但我不知道該怎么回復,正確的、恰當的回復,所以我只能笑,跟我父親看見領導摟著我母親肩膀時的笑如出一轍,卑賤、窘迫和漏洞百出的鎮定。
我跟黃艷華第一次見面是在南城公園,秋天,樹和草還是那么綠。我們在河邊走,看人釣魚,我抽了兩顆煙,用石子打了四次水漂,買了兩個綠豆味的米花糖。我們很少說話,話題也離不開藥廠,像兩個部門的人在開經驗交流會。她有些矮,但白,兩只手都有脫皮,白紅相間,像魚身上的鱗片,是沸水燙的。她的頭發用發繩扎著,有白頭發藏在里面,她不算好看,但眼睛很大。
她問我,你進廠子之前干什么的?我說,東堤有個賣豆腐的,叫老劉,跟他學磨豆腐。她說,咋不學了?我說,磨不好,出來不成型,吃著糊嘴。她笑了,說,磨豆腐也是磨人。我點頭說,世上三苦,豆腐是一苦。
她沒說話。我問,你以前沒處過對象啊?她搖搖頭。我說,咋不處呢?她看我一眼,你還挺會聊天的。我說,不好意思。又說,我以前不這樣,進了廠子就不會說話了,老害怕說錯,老想,結果越想越說不對,但你放心,我沒壞心。她說,沒事兒,說點別的吧,咱倆就聊聊天,別想那么多。我點點頭,跟她走了兩步,問,你爹是咋死的?她轉過身來,我忙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有點緊張。她看了我很大一會兒,然后泄了口氣,說,那咱就不說話了,走走吧。
82年9月的一天,羅繼紅找到我,讓我下班后留下來幫忙接收分廠運來的物料。車很晚才來,三輛手扶式拖拉機,車斗用苫布蓋得嚴實,裝著一摞摞曬干的藥材。當晚,我們四個人,戴著礦燈往倉庫里卸。一名科長領著人來送汽水,一遍遍向我們交代,管住嘴,別往出說。
1981年,國家對醫藥行業進行整頓,每縣只能留下一個制藥廠。我們藥廠有諸多分廠,但并非直屬,其中兩家還設在河南。政策在上,只能將分廠關閉,人員、產線、業務整合到原廠。對外文件是如此,但我廠在暗中保留了一家分廠,除了分接業務,主要目的是做晾曬場使用。我們產線所需要的各種物料,先從產地拉來,再放置分廠處理晾曬,后運到總廠提取使用。一是開源節流,二是在供應商上有更多的選擇。
十點卸完收工,羅繼紅把其他人攆走,帶我進入物料倉庫,拿出四包油紙包,用繩子捆在我身上。我摸了摸,很軟,像粉末。我問,這啥東西?他說,你別管了,一會兒出門,你別說話,我跟保衛科的聊。我推著車子,走在羅繼紅前頭。快到門口時,遠遠看見門崗外站著兩個保衛科的人,在抽煙。羅繼紅把我攔住,說,等一會兒。我們等了五六分鐘,保衛科的人抽完了煙,還是沒有進屋的動作。羅繼紅說,走。
我往前走,兩人注意到我,從下到上打量著我。嘴角勾起來,在說話,我感覺他們在嘲笑我。職工出門都要檢查,翻包,摸衣服,脫鞋。我在門口停住,其中一人走過來,說,才下班啊?我說,嗯。但我的聲音很小,我不確定他聽清了沒有,我有些懊悔,聲音應該大一些,我已能想象到他們看著我的背影指指點點的畫面。
他讓我把車子撐住,翻起剛剛被羅繼紅塞滿雜物的車筐。這時羅繼紅從后面追過來,高興地喊了一聲,喲!老徐值班呢?!翻筐的人叫老徐,抬頭也一臉高興,我操,羅領導啊!還沒走呢?羅繼紅推到跟前,給兩人讓了根煙,說,你倆是黏在一起了,回回都你倆啊,哎呀,別提了……羅繼紅沒往下說,我扭頭看了一眼,三人卻都在看我,眼神小心又鬼祟,好像是他們在瞞著我偷東西一樣。老陳得到啟示,踢了我的車子一腳,說,走走走,趕緊的。我騎出廠子,在轉彎處又繞回去,看見三人還看著我離開的方向,臉上是嘲弄的笑容。我想,羅繼紅應該是在說我,他會怎么說呢?說我父親?我母親?還是都是雛的我和黃艷華?我又想,剛剛答應的時候,我的聲音再大一點就好了。
羅繼紅給了我一個地址,讓我把身上的東西送過去。在高韋鎮,騎車要三十分鐘,是個車馬店。店里有一對夫妻,男人三十來歲,平頭,續須,很壯,像草原硬漢。羅繼紅讓我喊男人豹哥。我說,豹哥,羅哥讓我來送東西。
我把油紙包脫下來,嫂子接走,拿進了里屋。豹哥問我,咋稱呼你啊兄弟?我說,哥,我叫李凡江,您咋稱呼我都行。豹哥說,木子李?哪個凡?哪個江?我解釋清楚,豹哥點點頭,從抽屜里拿出一卷用紅色草紙包住的橢圓形物品,又從兜里掏了幾張錢,說,紅的給羅繼紅,這錢你拿著,別去供銷社,去人民商場花。我說,哥,不用。他說,一碼歸一碼,騎自行車來的吧?我說,是。他說,凡江兄弟,天晚了,家里灶都滅了,哥記住了,下次哥肯定給你備飯。
這天之后,我正式開始為豹哥工作,時間不確定,有時一個月兩次,有時三次。身上綁滿油紙包,騎三十分鐘自行車到店。豹哥會留下我吃飯,他叫我凡江,吃飯前總要說上一句,家常飯,湊合一口。我倆在屋里吃,嫂子在廚屋里忙活,都是硬菜,一趟接著一趟送過來。我會說,嫂子,差不多了,趕緊吃飯吧。嫂子會說,沒事兒,你陪你哥喝一口,馬上完事兒了。每當這時我都會很自在。
羅繼紅開始教給我藥的配比。這是進廠前我父親囑咐我最多的話,好好表現,爭取學會配藥,成為一個藥劑師。他在藥廠干了十二年,十二年來,他每天都在晾曬場收拾藥材,包裝、取量、送去檢驗、拿回車間生產。這十二年,他用腿每天丈量著第三車間和北部門的距離,在他行走時,錯過了從人工制藥升級到機器制藥的過程。他知道產量,卻不理解那是什么東西,他聽說過標準,但只認知于晾曬場的擺放管理上。他把他的軟弱美化成世故,逃避修飾成圓滑,他不說,不問,只是笑,然后天真地以為工作和生活一樣,都會一成不變地持續到他死的那天。
就像藥,他愚蠢地相信每一劑藥、每一盒藥、每一顆藥都是由藥劑師的精心配比完成的,他不明白什么叫批量生產,什么叫執行標準,他不知道藥劑師的工作不再是因循守舊,而是國家號召的創新。他揮著小鏟,覬覦著鋤頭,茫然不覺收割機已經開向田地。
羅繼紅只用了一天時間就把藥廠所有藥品的配比都交給了我,十余張抄寫的稿紙,開頭寫著“國家標準”。他拍拍我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好好學吧,學完你就出師了。車間里所有人都看著我,等著我的反應,看來羅繼紅早把這個笑話說了出來。我僵硬地笑了笑,說,謝謝師傅。工友們大聲笑起來。
羅繼紅維持了一下秩序,然后靠近我,說,你跟你那個雛怎么樣了?他的聲音不大,也不小,工友們還在注視著,我知道羅繼紅是故意說的這句話。我笑著說,散了。操!散了!他看了一圈,向其他人傳遞什么消息,故作惋惜地說,師父著急你,還想著你倆都能破一下呢。我笑了一下,沒說話。他說,那娘們真是個雛,我之前想睡她來著,她不愿意,嫌我不老實。你是老實人,咱廠最老實的就屬你跟你爹了,你加把勁兒啊,她表面上正經,心里可是個騷貨,不行讓你爹上吧。
我鼓起勇氣看了一圈,工友們沒笑,臉上各有表情,我有些焦灼,他們應該笑的,像往常一樣,笑了我就能借坡下驢了。羅繼紅往我臉上拍了一巴掌,說,跟你說話呢,操,跟你爹好的不學,你爹再怎么賤還有媳婦呢,你呢,當一輩子雛啊?我說,哥,咱能不說我家里人不?他瞪起眼,看了一圈笑起來的工友,說你家里咋了?終于笑了,我松口氣,笑著說,讓人聽著顯得我不孝順。他沒讓步,繼續說,那你想咋的啊?你想揍你師父啊?我沒說話。他又甩了我一巴掌,力度比之前重,跟你說話呢。我說,沒有。他問,能說你家里人不?我感覺我的眼眶熱了起來,連忙笑了笑,說,能。
那天我回到家,把自己關在屋里,父親喊我吃飯,我裝作沒有聽見。他敲了兩下門,然后說,我數三聲,你不出來我進去了。他數到“二”時我打開門,他往里瞅,說,干啥呢?我說,睡著了,太累了。他點點頭,又往屋里看了幾眼,說,吃飯吧。我在桌前坐下,倆菜,炒白菜和醬豆子,還有一顆茶葉蛋。母親從鍋里舀了一碗粥,回廚房里喝。父親剝開茶葉蛋,放我碗里,說,熱了再吃。我點點頭。他說,你娘早上煮的,今天我賣去了,生意不咋地,一毛五倆都沒人買。我沒說話。他說,還有十來個,明天你拿走,給同事吃。我抬頭,朝他笑笑,說,行。
1982年11月,立冬前一天,我到車馬店送貨。到店差點沒認出來,大變樣,屋里的東西全搬空了,里面還有幾個泥水匠在拆卸墻面。豹哥把我帶到旁邊的農地里,循著黑往前走。我讓給他一根煙,鳳凰牌,他看了一眼,說,光我抽?你也抽啊。我猶豫了一下,也點上。他說,你這人真實誠,給你的錢你都給我買煙了?我笑笑,沒說話。
他走了幾步,回頭看了眼店,又看我一眼,說,你沒問過。我說,啊?他說,送的什么東西,你沒問過。我說,我只管送,不配知道這些。他說,啥意思?還搞地主那一套呢?現在人人平等,沒有階級。我笑笑,撓了下頭。他說,知道麻黃草嗎?我說,知道,我們廠也做麻黃膏。
他說,你運的東西,就是麻黃素。
我說,喔。他看我一眼,你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啊?我說,哥,你高看我了,我就是一壓片的。他笑了,壓片,你還說對了。我尋思一會兒,看他點頭,驚出一身冷汗,說,毒啊?他點頭說,是種原料,我也不生產,就是倒個手。我沒說話,心里翻江倒海的。他看我一眼,說,知道這回事兒了,還干嗎?
我沒說話,他也沒催,我倆繼續往前走。走到地尾,轉身回來時我說,哥,我沒啥朋友,在家吧,我爹管著我,在廠子,羅哥管著我,沒說過兩句真心話。我不傻,就是不會說,我知道有些人是拐著彎害我,但不知怎么的,我說不出來,怕人煩,就只能受著。他說,人都這樣,慢慢就好了。我說,不是,我知道,我爹就這樣,這可能是遺傳,我有感覺,能跟我一輩子,說一輩子言不由衷的話。他說,我懂了,沒事兒。我說,不是,哥,我干,我跟著你了,這是真心的,半輩子的話都沒有這句真。
他抬頭看我一眼,說,行。又說,你也干不了了,最近新聞看了嗎?國務院批了,大力查辦,現在自己種都犯法。我看了一眼車馬店,說,那這是?他說,凡江,我姓孫,孫成山,犯過兩次事兒,在第二勞改農場干了六年。我看著他。他說,你信哥不?我說,信。他說,羅繼紅這小子太混,說話不把門。馬上新時代了,現在不管他,以后出什么事兒咱就管不住了。我說,哥,你是什么意思。他說,我一個人辦不了這事兒,幫哥哥一把。他說,你放心,我能安排好,聯防隊不會調查失蹤……我打斷他,說,哥,別說了,我干。
孫成山殺羅繼紅的那天,說的那句話是什么來著。“等你到了我這個歲數,你會明白,有些事兒是該做的。”是這句。在找眼鏡的3年時間里,我一直在想自己該做的事。找到他,然后殺了他。可是為了找眼鏡,我卻害死了兩個人。
一個是警察,叫馬謙,他挺厲害,辦案子細心,對我也好。02年我跟他去新疆抓人,他買了一袋蘋果,里面有十多個,給了我五個。我從兜里掏出一把槍,放在桌子上。這槍就是我搶的他的,他是個好警察,他不該死,但我把他逼死了。
還有一個是個女人,叫胡春麗,是跟著我的。那天搶完槍,我打算去找眼鏡,但他跑了。這事兒也巧,當天跑的,事兒就因此亂了。到當時那地步,我不能停下了,我得繼續找他,往外跑。我想得有個人給我打掩護,我就找到胡春麗,讓她去按摩店上班,跟她約好,干半個月,我就來接她。
她信我,答應了。實際她進按摩店那天我就跑了,我一開始就沒想過再找她。我有解釋,她那個時候被抓和以后跟著我一塊被抓是兩個概念,知情不報和從犯差了十幾年,有可能還會被槍斃。我以為她會自首,真的,但她相信我,直到她發現我不可能再來找她了,她自殺了。這三年,我做夢不經常夢到李業順,卻總是夢到馬謙和胡春麗。
這也是必須該做的事嗎?我很想問問孫成山,可是我問不著。
02
2006年10月,我來到清河有一個星期了。消息是老家的一個人給透露的,說年前來打工,見著一個人,三十來歲,說中原官話,戴眼鏡,挺瘦挺,會使刀,手工件做得不錯。那人跟他聊天,聊起2002年11月3日高韋出租車的案子,說跟犯案的眼鏡認識,關系不錯,一起喝過酒,還拜了把子。
我是10月8號接到的消息,當時正在重慶的一個工地搬水泥,10月14號到的清河,到地兒直接往廠子里找,確實有這個人,是外來工,叫杜興友,容貌、說話、細節都對上了,但人六月就走了。相熟的工友告訴我,杜興友不是個啥老實人,臟話連篇,經常借錢,挺愛答應人事兒,但答應了又辦不到。但問離職原因,事兒就變得詭異,領導說自愿離職,工友說是有個女人來找他,第二天杜興友就不來了。
不過杜興友還在清河,認識他的工友說,10月份見過他,當時是國慶節前后,縣里組織羊絨特賣會,見到杜興友領著一個女人逛,還買了兩件衣服。前天一早,我進了杜興友原先在的軸承廠,干起外箱包裝。跟我搭伙的工友姓周,也是原先杜興友的工友,二十將出頭,性子沒長開,還有點幼稚,但不羞于表達,挺愛說話。他問我,為啥找杜興友?我說,欠我錢。他問,欠多少?我說,七萬。他就一邊“我操”一邊“七萬”感慨了半天。他答應幫我找人,不光是有顆行俠仗義的心,更主要是我答應他要到錢了給他分一半。
從昨天開始,小周就領著我到處找人,廠區、城區、郊區,他有輛電動車,在廠里充滿電后載著我四處轉。我們每天都能碰到不少眼鏡,胖瘦高矮,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挺有話,也挺有面子,說除了杜興友,戴眼鏡的都是大學生,國家下發的,來投入建設清河的工業和農業來了,他說話時很神氣,還是普通話,跟個導游似的。
手機響了,嫂子打來的。她說,吃飯了嗎?我說,吃了。她說,你什么時候來一趟阜陽,給你辦的證下來了。我說,忙完這邊就過去。她沒有說話,像是在想。我在路邊坐下,揪了把樹葉子,爆出一股白色的灰塵。她說,是他嗎?我說,還不確定。她說,我要找的人找著了,應該是。我揮手把灰塵散開,想了想,說,行。她說,我跟你哥對不起你。我說,說這干嘛,用我過去嗎?她說,不用,我找好人了,等嫂子這邊完了,就過去找你。
嫂子是05年年初出的獄,出獄后她一直在找那年車馬店的線索。99年,高韋鎮,賭場槍擊案。報上說,犯案的叫老鬼,原名王宏,是連環殺人案的兇手,他在那天殺了三個人,兩個人是警察。其實不然,是四個人,車馬店老板,我的大哥,孫成山,入獄不到半年后死在了監獄里。道上人說,老鬼有個幫手,也可能是兒子,叫小鬼,車馬店槍擊案那天,小鬼也出現在了高韋鎮。嫂子一直在找他,但她跟我不一樣,她不像我,離開家,橫沖直撞,去了很多個地方。她有頭腦,她先重拾生意,開按摩店,然后用賺到的錢打探消息,先確認,再動身。但我倆的目的是殊途同歸的,報仇,或者奔個念想。總之,我們倆都有仇人要找。
10月23號,下午,嫂子打電話給我,問我要地址,要把證件郵寄給我。我報給她,她記下來,沒有掛電話。我說,嫂子,還有事兒?她哽咽了兩下,哭了,說,沒事兒。我把手上的活交給小周,走到車間外面,說,我有空,你說,咋了?她說,那人有個家。我懵了一下,沒聽明白。她說,小鬼,有個家。我說,是嗎。她說,他干代理商,在臨泉是總代理,賣啤酒,有兩家公司,開的是奔馳。他有家,有個孩子,四歲了。我說,嗯。
她說,他愛聽戲,沒事兒就往外跑,去戲班子聽人唱戲。他給人發工資,談業務,一個業務就有幾十萬,還說要選奧運會火炬手。我說,嫂子。她說,凡江,我想不明白,為啥啊?我沒說話。她說,為啥犯了錯的人能過這么好啊?我掏出煙來,點上一根。她說,我認識到錯了,我在監獄里待了四年,我每天都在反省,反省,反省,你哥死的那天我也在反省。我反省了四年,每天背警誡,“認罪伏法、改過自新,真心悔過,重新做人……”我知道我們不該開賭場,不該破壞社會秩序,我知道那是害人,我明白了,我付出了代價,但為啥他能過這么好啊?
嫂子在電話那頭嚎啕起來,說,我以前以為我錯了,我不該找他,跟他沒關系。一直到前幾天我找到他的時候我也這樣想,不該這樣,老鬼已經死了,你哥也已經死了,不應該這樣了。我想著,算了吧,就見他一面,問問他,然后一筆勾銷,過去的就過去了,各人過各人的日子。但我想不明白,為什么他能過這么好呢?為什么他們犯的錯,要讓我們來背負一輩子呢?他不應該享福,不應該聽戲,不應該選他媽的奧運火炬手,他狗日的應該受折磨,就像咱倆一樣。我把煙滅了,抽得惡心,頭痛欲裂。我說,嫂子,你想怎么干?她哭著說,干我該干的。我說,殺了他?她說,不是,我得讓他像咱倆一樣,折磨他,讓他痛苦。
我坐在長條椅上,用力揉著太陽穴,頭痛起來了,老毛病,孫成山死的那段時間生病落下的病根,05年在遵義時又加重,疼起來要命,感覺腦袋里有個筋扯著疼。我強撐著站起來,大口呼吸,車間機械加工的聲音在空曠的廠區里來回反射,像是有固體的彈球,被空氣墻籠罩著,來來回回,清晰而又遙遠。我搓了把臉,卻又感受不到手的觸感,接著視覺也變遠了,或者說車間正在往后移動,水泥地板被拉長,兩間鐵皮房一直往后退,我站在中央,身邊空無一物。我意識到我的身體出了問題,我坐下,大口喘息,兩手使勁掐著大腿。現在不行,我想,現在不行。我站起來,感覺腳下綿軟,頭暈,惡心到極致。我想扇自己的臉,但感受不了手臂。
小周從車間里出來,跟我說話,我聽不清。我蹲下,朝著綠地,大口吐出來,卻吐出一灘血。小周慌忙架我,拉我起來,我推開他,又倒下去,又大口吐出血來,感到前所未有的痛快。
小周把礦泉水瓶擰開,遞給我,然后歪著腦袋瞅了我一眼。我說,看啥呀?他說,哥,去醫院看看吧,吐血可不是小病。我漱了漱口,吐出來,說,沒啥事兒,就是急了,上火。他說,拉倒吧,誰家上火吐血啊,吐了得二三兩了。我喝了一口水,閉上眼,任風吹著,很舒服。小周擰上瓶蓋,見我閉眼,連忙晃了我一下,說,我操,哥啊,哥,別暈啊。
我睜開眼,笑著說,跟你說了沒事兒,積著了,吐出來就好了。他又看了看我,沒說話,跟我一起坐著。我說,我沒事兒了。他說,行。我說,你不上班去啊?他說,上啥班啊,剛發通知,縣里要環保,得減量生產,老板都準備跑路了。我說,你不還說大學生來支援了嗎,咋還減產了?他罵了一聲,是,來支援,他媽的,支援環保來了。我笑笑,沒說話。
他說,哥,問你個事兒唄?我點點頭。他說,你找杜興友,不是因為錢吧?我看他一眼,啥意思?他說,你說杜興友是前年借的你的錢?我說,是。他說,他是去年來的我們廠子,但前年他也在清河。我笑了笑。他說,那天晚上,咱倆吃飯,你點了仨菜,倆肉的,一個素的,但你肉菜一口沒吃。我說,我真沒錢,兜里就幾百,再說你幫我忙,我肯定得請你吃飯。他說,我知道,你可能缺錢,但你不看重錢,不像個大老遠跑來要賬的。我想了想,說,那你知道了,我沒錢給你,你為啥幫我?他說,說實話?我說,隨你,想咋說咋說。他說,我好奇。我笑了一下。他又說,還覺得你是個人物。
我站起來,往車間走,說,滾一邊去。他跟著我,說,真的,清河縣不大,我走遍了,沒見過你這樣的人。我說,哪樣的?他想了想,不知道咋說,跟個老大似的。我說,滾蛋。他攆到我跟前,倒退著說,對對對,就是這樣。我以前在街上混,跟了不少大哥,在學校里跟扛把子,在外面跟混子頭,有年輕的,有歲數大的,都不局氣。X他媽的,三十多歲的人,收二年級學生的保護費,十塊二十塊,一遇見老師就慫了,跟個X似的,就沒你這樣的。
前面有個臺階,我停住,拉了他一把。我說,你想混社會啊?他說,不是,我嘴里沒詞兒,不知道咋說。我別他一眼,繼續往前走。他攆上來,繼續說,咱倆剛見面那天,你問我話,我只顧著說了,沒折紙箱,你就幫我折。然后你說請我吃飯,當天晚上就請了。昨天咱倆溜街,我說我冷,你就把我換下來,還領我吃了碗面……我嘆口氣,說,知道為啥不?你對我有用。他說,不是,你是個好人。
這話讓我愣了一下,馬謙和胡春麗一閃而過,頭又痛起來了。我推開他,走進車間,忍痛折著箱子。他拿了幾個紙箱到我旁邊,邊折邊說,哥,我現在都后悔小時候沒好好讀書了。我沒搭理他。
他又說,你看過《成龍歷險記》不?我放下紙箱,說,成龍演的?他說,昂,動畫片。我說,給我滾蛋。他說,里面那成龍,是考古的,沒錢,打架也一般,經常讓壞人揍。但前幾天我看到那一集,有個胖子,本來是壞的,結果投誠了,跟著成龍了,我就想,為啥呢?我把他推到一邊,滾滾滾,到那邊想去。他彈了下手指,興奮地說,主角!因為成龍是主角,跟你一樣,你就是這樣的人,你是主角。我說,我不會打架,沒錢,也不是成龍。他說,形容,比喻,就說這個意思,跟錢和打架沒關系。我忽然有些恍惚,想起孫成山,想起1982年的車馬店,在那時,我好像跟他說過同樣的話。我說,你想說啥呢?他說,哥,我想跟著你,認你當大哥。
10月28號,嫂子寄的郵件到了,一張第二代身份證,一張駕駛證,一張居住卡,一個戶口本,兩萬塊錢,用一堆衣服包著。收到后,我給嫂子打了一個電話,沒客套,也不能客套,尤其是錢,客套出來反而成了種悲哀,“拿著錢,找殺孩子的兇手去吧”。這錢不是花在我身上的,我倆都知道。
嫂子說,她聯系上了小鬼的一個合伙人,話套差不多了,小鬼出行的規律也摸清了,這兩天就準備動手。我又問了一遍,要不要我過去?她說不用,沒等我說話,就把電話掛了。她應該也知道,我想說的不是這句。我能猜出來她的想法,以及她后續的做法,她想對小鬼的家人下手,但我覺得不應該。我想著,掙扎著,要不要給她打個電話,把話說出來。忽然,我醒了過來,往臉上扇了一巴掌。
過去二十多年,嫂子在孫成山的身邊,一直展現著女性的溫順與寬容,就像黃艷華一樣,她是個好妻子,這點我堅信,從1982年我第一次見到她,就一直堅信。或者說,這就是過去我對所有女性的看法,溫順,寬容,無需她們做什么,有這兩點就夠了。
2001年她被槍殺案波及,入獄那幾年,我從未去看過她。我曾經以為她挺不過來,她身上的女性的特質在監獄里是種累贅,對當時的我也是一種累贅。所以在我動用所有的積蓄和關系時,一心只想解救孫成山,這是歧視,我從未想過她。但她挺了過來,減刑三年,出獄前一年,每個月都被評為“上進標兵”。
一直到2005年,她聯系上我時,四年,我沒有想過她哪怕一次。當時她打電話給我,喊我的名字,我從床上坐起來,首先冒出的情緒是憤怒,我以為她對過去進行了翻供。
她仍有著過去的寬容,她不計前嫌,甚至不需要我對往事給出解釋。她告訴我她的計劃,如何重新開始,如何找人,她十分縝密,而且果決,任何細節都考慮到了,我想到的事,我想不到的事,一應俱全,滴水不漏。
那時我明白,她在監獄的四年,一直在畫一份規劃圖。而我從始至終從未想過她。她出獄后,離開家,在另一個陌生的地方開起按摩店。她一直想著我,每四個月給我寄一筆錢,打電話,第一句永遠都是“吃飯了嗎”。但她在監獄里的那四年,我連一封信都沒有寄過。我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幫助,我接受她的道歉,花著她給的錢,卻沒為她做過什么。
我從沒看到過她的掙扎。她說,她每天背警誡,六點起來打掃廁所,監獄戶頭上沒有一分錢。她說,四年,她只喝過方便面的湯,沒有吃過火腿腸,號里只有她沒有被探過監。還有更多的話她沒有說出來,物質上的,精神上的,那四年,她孤身一人,什么也做不了。
我從沒想過這些,我很自私,我只會嘆氣,在她以開玩笑的口吻笑著說出這些經歷時,嘆一口氣。我表現得很凝重,很悲傷,但我從未想過其中的意義。接近兩年的時間里,她給我打了上百個電話,只哭過兩次。一次是我說出我的經歷,李業順被人殺了、我成了名人、我殺了警察、一個女人為我而死、我在路上、像炫耀父愛似的走在路上、找一個沒人知道的兇手。她聽后崩潰了,痛苦大哭,她說她對不起我,對不起李業順,我卻像一個大度的人一樣體貼地告訴她,沒關系。
還有那一天,她哭著說出那些話,她第一次把她隱忍的苦難宣泄出來,她向我求助,她一遍又一遍地強調著“四年”,我卻覺得殘忍,我他媽的覺得殘忍?現在,我居然要給她打電話讓她放棄,我想要勸她,算了吧,孩子沒錯,家人沒錯,放過他們吧。我他媽的還算個人嗎?我還是我。我想,我就是個爛人,我成為不了孫成山。
03
10月29號,廠區里來了一批人,穿西裝的后頭跟著穿白色防護服的,拿著本子在廠區里游走,指指點點,邊走邊畫,好幾個車間都沒動工。小周說,都是省里來的人,快到奧運會了,環境整治加快進度了,有家造紙廠被查,直接關門了。我說,你咋知道的?他說,我舅就是造紙廠的,再熬兩年都能熬到廠長了,結果一搞環保直接停產,下崗了。我說,也就是做做樣子。他說,做做樣子?等著吧,越往后越嚴,誰讓離北京近呢。我笑笑。他說,得抓緊了,到時候廠子關門的關門,裁人的裁人,可能杜興友就走了。
下午,我們車間宣布停工,領導下來給結了筆工資,說恢復時間待定。散了會,主管又拉了個小會,明里暗里意思是廠子不好干了,讓我們把個人物品都帶走。其他工友不服,跟主管杠,我跟小周撿著縫隙溜走了。出了廠區,道上更多人,車也多,多是大車,其中有北京的車牌。小周說,今年查了,明年還得查,到后年更嚴重,聰明點的老板都跑南方建廠去了,以后找活可比現在難咯。我沒說話。
他說,哥,你咋不問問我呢,想跟著你是不是因為這個?我說,是嗎?他假裝品了半天,說,算是吧。我說,哦。他不盡興,別過身子來,說,哥,你不覺得我挺有遠見嗎?我說,啥遠見?他說,就這啊,我看得遠啊。我說,是,你舅都下崗了,你能看得不遠嗎。他“切”了一聲,嘟囔道,反正不管咋說,我跟著你,絕對是好事兒。
我跟小周找了兩天杜興友,還是那些地方,廠區、夜市、中心街。第二天小周找到一個他們以前的工友,探出消息來,說之前在甘陵市場里見過杜興友,倆人還聊了聊天,他女朋友好像在市場里擺攤賣東西。確認之后,我跟小周就在市場里轉,從頭到尾,逢人打聽,從白天問到天黑,但都不是。
晚上我跟他在飯館里吃飯,我點了仨菜,他退了一個,說浪費錢,說完還對我瞟了下眼神,似在顯擺,“看我多會精打細算”。我沒啥胃口,吃了兩口就撂了筷子,小周一如既往的興奮,邊吃邊說,滔滔不絕,上一秒評價起環保,下一秒又說該怎么找人,切換絲滑,比電視還能絮叨。他說,甘陵市場大,有大的鋪位,有可能杜興友的女朋友不是擺攤的,是幫人看攤的。我說,是,有可能。他說,明天咱倆這樣,早上來一趟,中午來一趟,把地兒逛全,我不信找不著。我說,行。
他嘆口氣,憋了兩秒,還是沒忍住,說,你怎么就看不上我呢?我笑了,你為啥這么想跟著我呢?他想了想,四處晃了一眼,擼開袖子,兩塊煙疤赫然出現在手臂上。我說,混社會啊?他說,02年,我進的管教所,那里邊的人給我燙的。
我說,因為啥進的?他說,其實是打架,但那人找了關系,判的搶劫。我點點頭。他說,判了三年,蹲了兩年。我說,減刑了,改造好了。他笑笑,說,在里面,管教天天找我聊天,說一直在觀察我,說我跟他們不一樣,我骨子里善良,讓我好好改造,等出去了給我安排個好工作,重新做人。我說,挺好啊。他說,那兩年,我爸沒來看過我,我媽來,見面就哭,我還老被人揍,過得跟個狗似的。實話說,我都想過自殺。我說,那不至于。
他搖搖頭,靜了一會兒說,其實就是搶劫,攔路找人借錢,不給就打,不就是搶劫嗎?我說,那是。他說,不是我搶的,我是替我大哥蹲的。我爸知道這事兒,還收了我大哥一筆錢,他知道不是我搶的,但沒來看過我。
我沒說話。他說,反正,那兩年都是管教的那些話讓我撐下來的,我每天好好工作,背書,學習,我他媽到現在還會背《岳陽樓記》呢。咋說呢,就是不想給他丟臉,想趕緊減刑,出去,找個工作,以后老老實實的,給他長長臉。我倒了杯酒,等著他繼續說。
他說,我04年出來的,出來就被安排進了軸承廠,剛開始掃地,后來干包裝,發了工資,一分錢我都攢著。04年六月吧,我休息,到管教所找他,想請他吃頓飯。結果你說咋的?他不認識我了。我說,不認識你了?他說,對,我當時還以為跟我鬧著玩呢,我還跟他顯擺,說他以前說我善良,心眼好,每天找我說話,說不忍心看我這樣的孩子誤入歧途。然后他想起來了,但說的是另一個人的名兒。
后來號里的人告訴我,那管教跟每個人都這么說,善良啊,不一樣啊,不忍心啊,一模一樣。我說,那也是為你好。他沒說話,喝了一口酒,抿著嘴,像在思考。我向老板娘揮揮手,要了兩碗手搟面,一碗不要蔥花。他說,是,是為我好,說一樣的話我也能理解,但他為啥記不住我是誰呢?
面端上來,我把沒放蔥花的推給他,說,吃吧,吃完回去了,明天接著找人。他抄了抄面,看著我說,但只有你記得我。我放下筷子,說,行了啊,越說越沒邊了。他笑笑,說,也不光是這,我到十一月滿二十一歲,一直沒出過遠門,想找個人帶著我出去看看。我說,想出去自己出去啊,有胳膊有腿的。他說,我沒有膽子啊。我沒回他,停了這么一會兒,胃口倒有了,大口大口吃著面。他把菜往里推了推,看著我說,哥,帶我走吧。
回家路上,嫂子給我打了一個電話。這通電話挺奇怪,以往她打,要么有事兒,要么是問我的尋人情況,或者反之,這時她卻問起我一件以前的事兒:“你哥喜歡看的那部戲叫什么來著?”
我問她,什么戲?她說,有一年過年,你跟你哥在電視上看的,你倆還在那兒笑。我想了想,有印象,好像是1996年,春晚,趙本山的小品是《三鞭子》,范偉演了個干部,但戲我忘了。我說,忘了。她說,行,沒事兒。然后什么也沒說,把電話掛了。
回到家,我細想不對,又打過去。剛接通,對面就傳來一聲嚎叫,男人的,聲音很恐怖。嫂子“喂”了一聲,聲音抖得厲害。我一時嚇住,等到嚎叫聲變遠才想起來說話。我說,嫂子,下手了?她說,嗯,把小鬼的合伙人綁了。我說,行。她說,行。
我靜了一會兒,還是問了出來,嫂子,你說那戲是什么意思?她說,哦,血……血濺烏紗,熟悉嗎?我沒聽清,她又重復了一遍。我說,不熟悉,戲嗎?她說,小鬼愛聽這個。又說,我以為你哥聽過。再說,沒事兒,沒啥事兒,我也不知道我為啥要問這個。我想了想說,那年,那戲應該不是這個名字。她說,嗯,嗯,沒事兒,沒啥事兒。我聽出來她哭了,不知道說什么,只說,行,沒事兒就行。
她說,凡江。我說,誒。她說,我把你哥埋在車馬店旁邊的地里了,地尾那個墳頭就是。我說,我知道,你跟我說了。她說,明天,明天我就準備動手了。我說,行。她說,你還記得那戲唱的啥嗎?我說,哪個?96年的?真忘了。她說,行,沒事兒,不重要。
又說,沒事兒,明天我就動手了。
我說,行。她說,我記得你倆笑來著。就那戲,弟妹還出去看了一眼,回來說你不懂裝懂,我倆就笑,然后你跟你哥領著李業順出去放炮,咱倆都忘了。我說,忘了。她說,像這個名字,血濺烏紗,我總覺得在哪兒聽過。我說,那年肯定不是這個,是三個字的。
她說,行,那就行,沒事兒,是也沒事兒。我說,嫂子,我現在去買票,你等我過去。她大聲哭出來,說,不用,凡江,我不害怕,我就是有點遺憾,遺憾我、你、你哥還有孩子到這種地步。我說,嫂子,這事兒已經開始了,回不了頭了,咱得把它結束。她說,行,等我消息吧。
電話掛了,我在原地坐了一會兒,不算很久,樓下的彩票店關門,傳來板凳響和卷簾門的聲音。我掏出煙盒,點了三根煙,對著月亮,悉數敬了一下,然后放在里面。我想,保佑我們吧。
11月2號,小周在甘陵市場找到一個女孩,杜興友的女朋友,但得加個“前”——倆人一個星期前剛分手。女孩說,杜興友原先跟她住在一起,但分手后就搬出去了,現在不知道在哪兒。不過人還在當地,在某個廠子里干臨時工,兩天前來找過她。
女孩給我們一個手機號,小周打過去,接通,確實是杜興友。他也是個愛白話的人,跟小周聊了得十分鐘,從離開軸承廠去了哪兒、干了什么、談戀愛以及為什么分手全說出來了,說完甚至不盡興,還約小周晚上喝頓酒,合著沒費我們什么功夫,他自己把自己請上門來了。
晚上八點來鐘,我跟小周趕到約定地點。一家小飯館,室外也拉了桌子,旁邊有個窄過道,內有笑聲,“嘩嘩”聲,尿完尿的人精神抖擻地從里面出來。杜興友坐在外面,三十來歲,戴眼鏡,挺瘦,油頭梳成三七,天不算冷,還穿了件翻領夾克,襯衫塞進褲襠里,打扮得挺板正。
小周喊他一聲,他眉開眼笑地站起來,先寒暄了兩句,后注意到我,問,這兄弟是?小周說,李哥,咱廠里的,跟你是老鄉,也山東的。杜興友“哦呦”一聲,給我讓了根煙,趁點煙的空檔,問,李哥,山東哪兒的啊?我說,別叫哥,叫老李行了,臨沂。他說,臨沂啊,好地方啊,我去過,爬過山呢。馬上又說,也是跟杠子來的?我說,是。他嫌棄地“嘖”一聲,操,這個X他媽的一肚子壞心眼兒,來前說多好?現在呢?工資還不趕家里呢!我說,也還行吧。他說,哥,你剛來,咱第一次見面,我算半個地主,交個朋友,這頓我請,敞開喝。小周張嘴想說話,我打了他一下,然后從箱里拿出一瓶啤酒,用馬扎把蓋磕開,說,走一個吧?
不到一個小時,酒下了一箱半,杜興友和小周都有點醉了,小周最熱烈,忘了目的,摟著杜興友的脖子講軸承廠生產車間主管他老婆,講一陣,笑一陣,十分歡快,真就跟聚會似的。他倆邊喝邊聊,我不急,偶爾插句話,隔幾分鐘舉一次杯,杜興友只要能喝醉,事兒就好辦。
再舉杯的時候,杜興友注意到我,問我,李哥,這馬上環保停廠了,打算去哪兒?我說,能掙錢,去哪兒都行。他說,你信弟弟,就跟我,咱倆去北京,我那邊有個朋友,開公司的,缺業務員,一個月少說也得兩三千吧。小周“我操”一聲,急忙說,我能去嗎?我偷踹他一腳,說,行啊,我正發愁呢。杜興友點點頭,又問,結婚了?我說,沒,光棍一個,這不,現在就攢錢建房子呢,打算相親。他說,操,我就不喜歡相親,糟粕。
我找準時機,問他知不知道2002年出租車的案子,傳得挺厲害,家屬都上報紙了。他低了點頭,神秘地說,別往外說,認識。我說,認識誰?他說,誰?犯案的啊。我說,眼鏡?他“切”了一聲,你都不知道咋回事兒。報上是不是說搶高利貸錢?告訴你吧,假的!他們就是奔著那小孩的命去的。我的腳有些抖,說,是嗎?他說,還眼鏡,什么眼鏡啊,假的,偽裝,知道嗎?把你們都騙了。小周說,真的假的?他說,還真的假的,咱認識,有交情,只不過沒混那一茬,有風險,刀光劍影的。我點點頭,舉起杯子,說,喝吧,不說這些了,怪瘆人的。
十點半,杜興友徹底醉了,捧著腦袋趴在桌上,嘴里還在說話,兄弟,朋友,社會,錢,說到深處,還吭哧了兩聲。我結了賬,打車,把人拉到出租屋,小周也喝多了,非要跟著,不跟著就砸啤酒瓶,沒辦法,只能帶上他。十一月,天還挺暖和,坐車上,關窗都能出汗。我搖開玻璃,摟著杜興友的脖子,心跳得很快,頭也痛,筋扯著。
出租車開到地方,我架著杜興友上樓。二樓,獨屋,原是塑料廠的宿舍,房東是個生意人,人不在清河,鑰匙是他親戚給我的,一個月三百六,沒簽合同,沒有疏漏。不該瞎想的,到現在了,不該怕,就是喝多了。我把杜興友放在沙發上,關掉窗子,拉出一把椅子。小周跟進來,跑到衛生間喝了口水。一共五樓,三樓和五樓都沒住人,四樓兩戶是租房的職工,今天上夜班,樓下彩票店已經關門了,沒有人,沒有疏漏。我把杜興友架到椅子上,用繩子捆上手和腳。小周在衛生間撒尿,我說,喝多了嗎?他搓了兩下臉,身子也晃了晃,說,沒有,沒多。我說,一會出來,給我接盆水。
我在沙發上坐下,點了根煙,又站起來,檢查了一遍臥室和陽臺的窗戶,然后把臥室門關上。小周出來,端著水,水從盆邊往外溢。他看見被綁著的杜興友,眼神亮了,水也灑出一多半。他說,哥,這是啥意思?
我說,別說話,讓他睡一會兒。他端著盆走到我身邊,坐在沙發上,盆往后傾,灑他一身。我說,把盆放下啊。他放在桌上,水只剩下一半,忽然他跳起來,說,水沒了。我說,你坐著吧,歇會兒。他又坐下,眼睛盯著杜興友,盯了很久。然后他看向我,居然笑了,得逞和自豪的笑,說,我就知道,不是因為錢。
月亮在天上,沒有移動,暗黃,天空是紫色的。我們坐了兩個小時,凌晨一點,我拍了拍小周,說,差不多了。他坐直,說,我能做點什么?我說,不用,你聽著就行了。我站起來,拿起盆,照著杜興友的腦袋澆下去。他激了個激靈,身子掙了兩下,睜開眼,大口喘氣。我說,醒了?他看了眼四周,身體晃了兩下,椅子受力,往后倒去。
我向小周示意,他把椅子扶起來,雙手雙腳把住兩頭。杜興友又掙扎了兩下,罵道,X你媽的,啥意思?我說,你覺得呢?他說,搶劫啊?你知道我是誰啊?X你姥姥。我說,嗯,醒了。
他說,虧我把你當大哥,你就這樣對我?我說,找你快一個月了。他眼睛轉了轉,說,杠哥讓你來的?我真沒錢,我也想還,那娘們不上套。我點點頭,找了把板凳,在他面前坐下。我說,02年,我兒子死了,他開出租車,被三個人打劫。其實是兩個人,第三個人本來是替死鬼。殺我兒子的人叫梅博山,他已經死了。但是,雖然我兒子是他殺的,可殺我兒子,是眼鏡指使的。
杜興友愣住,小周張著嘴呆滯地看著我。我說,知道我為啥找你了?杜興友說,哥,今晚上那些我都是吹牛逼,我說的那些都是騙人的……咋可能呢,奔著小孩去,我嘴賤,你別跟我一般見識。
我說,是,都是吹牛逼。他看了眼小周,急著說,就是啊。我說,但警察都沒查出來的事兒,你是咋知道的?他說,哪個?我說,搶高利貸。他看我一眼,張了張嘴。我說,我叫李凡江,殺了倆人,其中一個還是警察,我要被抓住,百分百死刑,這你應該比我懂。他點點頭。我說,我只想找眼鏡,我聽說,你還跟他拜過把子。他說,哥,我這人,十句話,九成假,你也能看出來。我點點頭,但你確實認識他。
他低頭想了想,說,01年的時候,我在濟寧,他要辦證,當時我大哥還在,是我給他送的證,就見了一面。我說,你大哥呢?他說,進去了,十二年。我點點頭。他說,后來03年吧,他不知道從哪兒弄到的號,聯系上我,說要辦證,倆人的。當時我大哥已經進去了,我說我辦不了,介紹了另一個人給他,之后成沒成我不知道,就這些。我說,你咋知道他就是眼鏡呢?他想了想,嘆了口氣。我說,不打兩下說不出來?他說,梅博山,跟我大哥認識,還有王宏,以前他倆是搭子……我說,王宏?老鬼?他說,啊?是啊。我說,眼鏡是小鬼?他咽了口吐沫,你不知道?
我眼前一陣暈眩,頭又發脹,發痛,又感到惡心。我強撐著,往他肚子上錘了一拳,攥著他的領口,喊,你再說一遍?!他往后縮,貼到小周身上,別著頭說,真的,真是小鬼。以前是梅博山跟王宏合伙干,后來梅博山撂了挑子,王宏又找了個小孩,就是這個眼鏡,小鬼。又說,他也不戴眼鏡,眼鏡是假的,騙你們的。
我掏出手機,發現有嫂子的未接來電,凌晨十二點三十四,打了兩個。我傻了,看狀態欄,手機我沒有靜音,一直放在兜里,怎么會沒聽到呢?我看向小周,眼淚唰地掉下來。我說,我睡著了?他沒聽懂,看著我,仍然愕然。我回撥過去,往廁所走。回過頭,又看小周呆在原地,像迷了路,我說,現在你知道了,你走吧。
電話能撥得出去,一直在響,但沒人接。我繼續打,一遍接著一遍。老鬼,小鬼。1999年,2002年。車馬店,出租車。是報復嗎?還是宿命?為什么呢?為什么會到這種地步呢?
我打了七個,沒人接,掛了,撥號音還在我耳邊響,一直持續,逐漸變大,仿佛全世界都被這個聲音占據了。我聽到外面有響動,哽咽聲,鞋子摩擦地板以及椅子受力的擠壓聲。我跑出去,看到小周用繩子勒著杜興友的脖子。杜興友臉色深紅,眼珠朝上翻,雙腳騰空而起,身子劇烈顫動。我跑過去,撞開小周。杜興友連同椅子跌在地上,沒有聲音,沒有動作,脖子上有道血痕。我把他抬起來,解開繩子,兩秒后,他發出一聲長鳴般的喘息,隨后大口喘起氣來。
我倒在地上,盯著驚魂未定的小周,你想干什么?!他雙手抖著,撐著地板起來,像個游魂,四處看,尋找著什么。我說,他媽的傻逼啊你!他沒回應,一臉茫然。忽然,他往前趴,撿起地上的繩子,然后向杜興友靠近。我抓住繩子另一頭,往后猛地一拽,他沒有力氣,好似一股浪花,被我掀倒在地。我說,你要干什么?!
地上的杜興友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咳嗽,嘴里說著什么話,我聽不清。我往前,抓住小周的肩膀,說,你走吧,趕緊走,你喝醉了。他緩慢地移動眼珠,看著我說,我沒醉,哥。我說,走吧,回家吧。他瞪大眼,說,把他殺了,咱一起走。我緊緊攥著繩子,說,你瘋了?杜興友雙手掩在臉上,大哭不止。小周說,哥,咱一起走吧。
我躺在地上,看到窗外的天,變樣了,湛藍,月亮很大,很近,像要馬上掉下來。手機扔在椅子腳邊,屏幕還亮著,主屏幕里,顯示今天是2006年11月3日。屋里回蕩著哭聲,我閉上眼,卻感到寧靜。
04
11月4日,我在阜陽站下車,轉乘黑車前往臨泉。建新街336號,底商,水晶宮,是嫂子給我郵寄東西時留的地址。主管是個瘦猴,三十來歲,下巴棱尖,駝背,脖子上有兩根毛,長得跟朱元璋似的。我進店問,脾氣挺爆,沒說兩句就讓我滾,還從兜里抄出了把刀比劃了兩下。
下午六點多,飯點,一輛面包車停門口,幾個穿白大褂的廚師往里端菜,都是大盆菜,饅頭用泡沫箱裝著。瘦猴走出來,拿著一張紙寫寫劃劃,應該在簽單。我從側面溜過去,踢了瘦猴一腳,把他拎進后車廂,然后掏出搶來,朝司機晃了晃。
瘦猴跟我想的沒差,外厲內荏,司機兜了不到兩圈,他就把話全說出來了。有這么個人,99號,一個月前來的,兼職,不知道叫啥,11月1號就沒來過了。一個干啤酒生意的老板常點她,外號叫“馬猴”。我聽著有些亂,問他,來這兒干嘛?瘦猴說,做雞啊。我往他臉上砸了兩拳,他“嗷嗷”叫起來。我說,四十歲上下?高個?喜歡笑?是這個人?他擋著手說,是,哥,那叫微笑唇。我說,做雞?我操你媽的。他說,哥,是嫂子不?她也是別的店介紹過來的,說是有個孩子,挺小,就她一人照顧,我看她可憐,就把她收了。
我在街邊下車,面前有個巷子,剛走進去,一口血就吐了出來。頭疼,疼得要命。嫂子說,她手里有點錢,開了家按摩店,在哪兒來著?當時說過,我沒記,忘了。咋可能呢?她怎么能做這事兒呢,她說過,店來的人挺多,生意不錯,攢了不少錢了,還給我寄了錢,讓我花,不夠再跟她說。從去年到現在,她寄給我的錢有五萬塊錢了,這錢哪兒來的?
我蹲在地上,干嘔起來,血黏著膽汁濺在地上。1999年,車馬店殺人案的那天晚上,我帶著她和孫成山逃出來,她哭了一路,一路都在期盼著我們能說出兩句緩解局勢的話。我嫂子,陪在孫成山身邊的嫂子,她怎么可能去做雞呢?我又感到惡心,一切都太離奇了,一定是哪里出了問題,怎么會變成現在這樣呢?我得弄明白,弄不明白,連報仇都沒有意義了。
我按著瘦猴給的地址找到一家公司。在一個廠區里面,一棟樓,外面搭了兩個大車庫,兩輛半掛停在門口,公司抬頭寫著“運輸”。我進門,一個女的出來接待我,問我有什么事兒。我說,你們這兒有沒有一個叫馬猴的。她說,誰?我掃了一圈,公司不大,像個洋樓,前頭就是樓梯,兩旁是辦公室,玻璃門,玻璃窗,一個飲水機放在盆栽旁邊,燒著。
她說,先生,您可能找錯了。我說,找你們老板。她往上看了看,說,老板沒在。我看她一眼,抬腳往上走,她攔,我把她推開。樓梯挺寬,臺階鋪了地板磚,扶手都是木頭的,光滑,沒毛刺。上到二樓,幾個辦公室縱向分布,頂上掛著牌,人事、財務、業務……她沒再攔,跟在我后面,邊走邊說,我們老板真不在,您要不留個電話吧。我進入總經理辦公室,沒人。辦公室挺大,奢華,鋪著地毯,電腦桌比床還長,酒柜里擺滿了酒,窗戶是落地的,通透,一覽無遺,天氣好了都能看到駐馬店,跟電視里的總統酒店似的。她說,大哥,你再這樣我要報警了。我問她,你們老板叫啥?她說,你要找我們老板,可以下次過來。我說,打聽個人,姓王,王行運。她搖了搖頭,沒這個人。
桌上有幾份文件,我拿起一份,攤開,翻到末尾,指著簽字處的“王行運”問,這仨字兒,咋念的?她沒說話。酒柜上著鎖,我用桌上的硯臺砸碎玻璃,拿出一條煙來,取開一包,點上一根,坐上沙發上抽。我咬著牙說,你們老板過得挺滋潤啊。她說,大哥。我說,你報警前先給你老板打一個,看你老板同不同意。你告訴他,我他媽到他家了。
下午七點,我接到一個電話,女人的聲音,沒多說話,就說讓我到一個小區門口見面。我問她,我咋能知道你沒報警呢?其實這話不該問,問就露底,還是有怯意。她說,你只要敢來。
位置不遠,打車到地方十五分鐘,高檔小區,門口設置減速帶,兩個桿,一個自動感應的,一個遙控的,車跟人來來進進,挺熱鬧。我打了個電話,剛通就被掛了,一個女人舉著手機從小區里面出來,跟我面對面站著。我見過她,2003年,我在她家門口蹲了好幾天,就因為她,兩個人因為我死了。她比過去胖了,打扮得也挺富麗,戴著一個金項鏈,脖子很白,跟過去一點也不一樣,仿佛換了一個人一樣。我看了她好幾秒,不知道為啥,有點想哭。我問她,我嫂子呢?蘇鳴敏說,跟我走吧。
她轉身往后走,我跟了兩步,到攔車桿前停住。我說,我有槍。說完我在心里罵了自己一句,說這句話干什么?還是沒底,到現在了,你他媽的還是沒底。她轉過頭來,說,沒別的意思,有些話,咱倆得聊聊。
我有些搞不明白狀況,是我來找的他們,為什么都是她在主動,但我還是說,行。我跟著她,進了一個單元,上電梯,到三樓,共有兩戶。她走到3001,掏出一串鑰匙,構造、長度和鑰匙柄都十分相似。
她分出一支來,注意到我看著她,說了一句,家里人多,鑰匙配多了。我點點頭,但不知道她為什么要解釋。她把鑰匙插進鎖孔,擰了兩下,紋絲不動。她看了我一眼,拔出來,頭往下低,躲著檢查鑰匙,分出另一把。她將新鑰匙插進去時,我抓住她的頭發,往門上磕了兩下。
蘇鳴敏倒了下去,微弱地哼唧著。我聽到屋里傳來腳步聲,細碎,匆亂,不止一個。我呆了幾秒,一股力量驅使我轉過身,逃進電梯,顫抖著按下關門鍵。我傾聽著過道里的動靜,期盼著門不要被打開,我的思想被限制,只感到恐懼,一種憑空而來的恐懼,沒有任何原因,就是恐懼,恐懼本身也是種恐懼。
電梯門關了,卻靜止不動,我意識到我沒有按下層鍵,我鎖定著“1”鍵,望眼欲穿,身子卻無法動彈。這時,電梯動了,往上升,升到八樓,一個小男孩提著羽毛球拍進來,笑聲朗朗,后面跟著一對夫妻。男人對我點了下頭,問我,下嗎?我點點頭。他按下“1”鍵,女人很自然地挽上他的胳膊。小男孩翹起一條腿,蹬在電梯門上,被女人用手打落。女人大概是喊了男孩的名字,嚴厲地說,你再這樣不領你出去了。小男孩撅起嘴,調皮地仰起頭,倒著看我,沖我笑了一下。
電梯下到一樓,三人出去,我仍在電梯里站著。門又關了,一分鐘內,不見上下。我摸向兜,摸到手槍,然后按下三樓。蘇鳴敏仍在地上躺著,手捂著鼻子,閉著眼呻吟。我掏出手槍,慢慢湊近,擰開插在門鎖上的鑰匙。門應聲而開,我沖進去,四處亂晃,卻找不著目標。我沖進主臥、次臥、辦公室、洗手間、廚房,柜子、床底、窗簾背后,連窗戶外面我也搜索了一遍,但毫無發現,屋里沒有一個人。
我把蘇鳴敏拖進屋里,架在客廳的椅子上,她坐不住,上去,馬上又滑下來,捂著鼻子,痛苦地睜不開眼。屋里沒有吃的東西,廚房更是干凈,冰箱里只有幾瓶啤酒和礦泉水。我拿了瓶礦泉水,喝了一口,還大牌子呢,跟自來水差不多,這水在外面一瓶得賣四五塊錢,也就一斤,趕我一包煙錢。客廳正當中有個大電視,造型挺奇特,扁的,又大又扁,跟個板子似的,這要在外面買,得小一萬塊錢。地毯鋪了,像是羊毛的,穿鞋踩也挺柔,繞著客廳一圈,寬七八米,長五六米,肯定是量身定做的,不然不能這么勻稱。
我想起97年,過年那會兒跟黃艷華逛街,她相中一件羊毛大衣,一百多,有點貴,她不舍得,但確實喜歡,后來她逼著自己勉強找出幾個不合適的理由,最終沒買。之后再過年,她總得絮叨一遍這事兒,質問自己,也質問我,喜歡咋不買呢,錯過了,就成遺憾了。她肯定想不到,眼鏡,不僅殺了我們的兒子,還把她的遺憾踩在了腳底下。是啊,就像嫂子說的,為什么他們能過這么好啊?該死的是他們,為什么偏偏都是我們在受罪呢?
蘇鳴敏慢慢緩過來,扯了扯衣服,在椅子上坐下。我把槍別在腰上,撩開秋衣掩起來,其實就是故意漏一下,怕剛剛她沒看見。她挺鎮定,擦了擦鼻血,咳了一聲,就盯著我看。我到她跟前坐下,窗邊撲棱棱飛來一只鳥,站在欄桿上叫,我分了下神,也就一晃,看見電視柜上頭放著幾個碟片殼子。躺著擺的,看不清,正當中隱約能看見幾行字,“刑偵大案全紀錄”,尾標是個星星。我記得這家公司,叫金星,在鄭州,就一層樓,四間屋,采訪室和配音室全在一起,最里面的屋是制作室,當年公司老板給我介紹過,第一張碟子先從這兒刻出來,再到廠子生產,然后流通全國。
蘇鳴敏一遍遍擦著鼻子,擦一遍,看一遍,其實血已經沒了,可能是疼,鼻子大概斷了。我說,他跑了,是吧?她說,兩次了,你運氣都不怎么好。我點點頭。又問她,我嫂子呢?她擼開袖子,看了眼表,說,半小時,半小時我讓你見到她。我點點頭,又問,有話說?她笑了一下,反問我,你不應該問我嗎?我說,是。我思考著該怎么問她,其實是有話的,這三年,積攢了太多問題了,但我感覺當下重要的不是問話,或者說,我不知道該從哪兒問,現在,我只想見到嫂子。
她說,咱倆見過。我研究了兩秒這句話,說,03年吧。她說,我買菜,你跟著我,那時,我以為我要死了。我問,你早就知道我?她說,行運帶我們回去,就是因為你。我說,為什么回去?她說,我不知道,可能是想殺了你。我說,他想殺我,就不會讓我發現你。
我笑了笑,說,他是做局,你本該是替死鬼。她像在思考,好像從未想過這回事兒,后說,是,他不該心軟,他不帶我走,也就沒現在。我點了根煙,說,來之前,有人幫我算了個命,說不管之前,現在,還是以后,我肯定能找著他。她笑了,抹了抹鼻子,又抬手看了一眼,兩個手心揉在一起,擦了擦。我拉開茶幾下的抽柜,空空蕩蕩,什么也沒有。
她說,有個事兒一直想問你,那天,你搶完槍,殺完警察,為啥把我媽放了?我說,我只找他,你對他不重要,對我也不重要。又說,我沒殺警察,那是意外。她點點頭,沒再說話。
我看了眼鐘表,時間才過去五分鐘,太慢了。馬上我又被提醒,我是主動的,為什么要按照她的規則走呢?我調整了下坐姿,繼續問她,我嫂子呢?她說,你知道她叫啥嗎?我往后回想,之前嫂子被判決的時候我看到過,忘了,也可能當時就沒記。她說,姓張,張硯棋,硯,棋,名字真好聽。
她說,她是好人,算是吧,挺有毅力。她出獄后,一直在找我們,一邊賣,一邊找。你知道她多大了?四十二歲了,我該喊她姐,我真佩服她。我大口喘著氣,盯著她。前天晚上,她來找我了。她又擦了下鼻子,說,她知道我是蘇鳴敏之后,哭了,我覺得她不是害怕,她是為你哭的,愧疚?還是遺憾?我說不清楚。我特別不喜歡人在最后才繞過彎來的那種感覺,太可憐了,自己被自己欺騙,比死還痛苦。我想幫她,她給你打電話,是我允許的。我以為她會告訴你我們在哪兒,但她一直在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你,還有你的孩子。當時,我看著她,心想,我也要成為她這樣的人,但不能是她這種結局。可你根本沒有接電話。
我把煙攥斷成兩半,火星落在我的手上,燒到汗毛,蕩出一股焦味。我說,她在哪兒?她看了眼表,站起來,往外走,說,走吧。我跟著她,出了門徑直走過電梯間,到步梯口,往上走,走到四樓,她緊了緊衣服,看著我說,天是冷了哈。我們從四樓出去,走到4001,她伸手朝我要鑰匙,我遞給她,她分出一支來,插進去,旋轉,門開了。她把鑰匙放進兜里,讓出身子來,說,你先進。
我推開門,還沒進屋就聞到一股強烈的血腥味,從玄關到客廳,遍布著一地的血腳印。屋里凌亂,各種東西撒在地上,仿佛被龍卷風刮過,破舊,骯臟,血腥。我往里走,進門左右是衛生間,玻璃門碎了,半扇砸在地上,碎塊踩著,“嘎吱嘎吱”響。一個男人趴在缺了一半的馬桶旁邊,身下的血已經干涸,手往前伸著。男人的頭發晶瑩剔透,像是油,又或水,傳來臭味,忽遠忽近。我看向蘇鳴敏,她左手撐著右手,仍在抹擦鼻子。我往里走,空間真大,客廳足有五十平,吊燈大如車頭,餐桌和沙發相隔四米有余,設立臺階,整個位置為圓形,下凹,包裹著比樓下更大的電視和沙發,更柔順的地毯鋪在上面,仿佛一汪泉水。
一間臥室敞著門,露出一雙腳來。我湊近,沒有穿鞋,牛仔褲,一半身子用被子蓋著,是個女人。我走進去,驚顫地拉開被子,看到嫂子。她變得有些陌生,老了,瘦了,她躺在地上,半張臉貼在地毯上,一只手放在身下,像在假裝睡覺,手在地下尋找著什么。我“嗡”了一下,有些錯亂,感到不真實,覺得我看到的離我很遠。我跪在地上,迷惑地看著她。
她的臉很黑,有斑,紫色的,黃色的,紅色的,不像老年斑。她躺在一張地毯上,我沒有看到血,應該是浸進了地毯里。她右臉頰上有個眼,胸前也有一個,這是槍傷,兩發,奔著命打的。我不確定,這是嫂子嗎?
我想起來,腳軟,站了好幾次才成功。我看著她,感到陌生,這就是個婦女,不是我嫂子,只是長得像,我心說。弄錯了,肯定不是她,嫂子有手段,她現在應該在別的地方,開按摩店,圓滑又智慧地應付客人。 她長得漂亮,之前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來車馬店,多半都是為了看嫂子一眼,她也愛美,八幾年都開始染黃頭發了,光洗頭膏都有一大堆,黃艷華很多衣服都是拾的嫂子的,她怎么可能留這一頭爛糟的頭發呢? 肯定不是她,不可能,她跟我說了,開按摩店,給我寄錢,讓我放心花,不夠再跟她要,她怎么可能賣呢? 怎么可能打扮得這么寒酸呢?
我望著地上的女人,越來越堅決,這是個慘女人,但肯定不是嫂子,嫂子不會淪落到這種地步。她的手跟嫂子也不一樣,黃的,皮膚很皺,還有皸裂……戒指,她手上戴著一個戒指。我見過,黃金的,好像是個百合,1997年孫成山送給嫂子的,怎么會在她手上?那不是我嫂子的手,太老了,她四十二歲,四十二歲也會一樣漂亮……我又跪下來,趴在地上,感到窒息。我把被子蓋在嫂子身上,出去,蘇鳴敏在餐桌前坐著。
我說,他去哪兒了?她搖搖頭,我不知道。我掏出槍,指著她,我操你媽,他去哪兒了!她沒有躲避,直直地看著我。我走到她面前,槍口抵在她的腦袋上,去哪兒了?!她說,我要是知道,你覺得我會留在這兒嗎?
我抓住她的頭發,又往桌子上磕了一下。她仰起頭,一手擋著,一手捂著鼻子說,她想回家!她想回家,你嫂子,說她想回家。我再次抓住她的頭發,她擋住我,忙說,你一個人運不出去,我要死了,這兩條命都在你身上。我放下她,聽明白了,說,我操你媽,你在這等著我,就是為了讓我幫你收尸?她說,你也能殺了我,但加上我,有三條人命在你身上,你覺得你能跑得出去嗎?不對……她挑釁地看著我,是五條命。
我砸了下桌子,把她拎起來,甩在地上。她捋了下頭發,指著臥室里的嫂子,說,你嫂子在外面當雞,臨死前給你打電話,你不接,現在她……我沖過去,照她臉上甩了兩巴掌。她昂起頭來喊,打啊!打吧!你打死我!你不知道她叫啥,她叫張硯棋,她說她想回家,她想跟她丈夫埋在一起。
我揪著頭,蹲下來,淚往下掉。蘇鳴敏站起來,聲音平靜下來,說,我跟你,咱倆把她運出去,我有車。我說,你怎么會想到找我呢?她說,這是兩個人,我不知道找誰。我說,你想過沒有,就算我幫你,你到最后也會死。她說,我知道,時間夠他們跑出去就行。我說,我不明白,你既然不想讓我找到他們,你可以報警,自首,把我交出去。她哭了,淚涌出來。她說,那警察就知道他們是誰了。
我坐在地上,看見天的黯淡,幾朵云傻乎乎地往西面飄。我說,你說了,他之前利用你,想讓我殺了你,這樣做值嗎?她說,我之前在羅馬浴宮上班,一個客人,把我接出去,關了我九個月。前三個月,我每天都在想一件事兒,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嗎?第三個月,我生下了我兒子,那之后每一天,我都覺得前三個月我能活下來是最值的一件事兒。我說,傻X。
她說,孩子沒罪。我唰地爬起來,快步走到她面前,指著她說,孩子無罪?我兒子有罪嗎?他才十七,你丈夫殺我兒子的時候想過這句話嗎?你的孩子是孩子,我的孩子就不是孩子?我嫂子有罪嗎?她因為你們,丈夫死了,在監獄里蹲了四年,現在她被你們殺了,你告訴我她有罪嗎?她哭著,聲音越來越大,像發現自己被拋棄了的孩子。
我搖著腦袋,過去不同景象在我眼前一遍遍出現,父親的注視,孫成山的承諾,李業順的笑,馬謙在車上的決絕……我在客廳里走,搖著腦袋,還有嫂子,她說她對不起我,對不起李業順,她在外面賣淫,賺到錢了,郵寄給我,那是補償,但我渾然不覺。她在最后關頭還在想著跟我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一遍又一遍。
她說她感到遺憾,對我,對每個人,對事情到現在的地步,所以她才想著放手一搏,沒有回頭。現在她會希望我回頭嗎?把她運回到高韋,埋在孫成山身邊,是她希望的嗎?不是,肯定不是,她想要報仇,這是她重新做人之后每天都在做的事兒。她被王行運殺了,我兒子也被王行運殺了,還有孫成山,兩代人,三條命,她怎么可能會讓我放手呢?她的遺愿應該是這個,她希望我做的事兒,而不是讓我帶她回家。
我收起手槍,最后看了嫂子一眼,往外走。蘇鳴敏追出來,頭發凌亂地粘在臉上,她問我,你干嘛去?我推開她,說,滾蛋。她扯住我胳膊,后退著,樓梯踩空,一骨碌摔了下去。我走下一樓,她踉蹌著攆上我,攔住我,一臉惶恐。我說,高韋鎮有兩個警察辦我兒子的案子,一個警察因為我死了,叫馬謙,另一個警察是他的徒弟,做夢都想抓住我,叫趙前林。我從兜里掏出眼鏡的畫像,遞給她,把線索舉報電話背了一遍。
我說,這是趙前林的號碼,我會給他打電話,告訴他我是誰,告訴他這里有槍殺案,我嫂子死在了這兒。她看看畫像,又看看我,驚惶地搖了搖頭。我說,他來了,會幫我把我嫂子送回去。你跑,或者留下,跟我沒關系。還有,你不該把你的兒子交給王行運。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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