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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我們這行,一兩年餓不著,但得見血,有時候還得殺人|《殺心如焚》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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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回來那天,給我帶了可樂,黑水冒出來,喝一口是甜的;第二次他回來,帶著一把槍,說他馬上就要發財了;他帶著我站在村口,開了一槍。

那一瞬間我崇拜過他。可我沒想到,他最后一次回來,掐死了我爺爺。

我一定要找到他,并且殺了他。

前文回顧:

全民故事計劃·探暗者系列004《殺心如焚》,連載繼續,敬請追更。

第伍章·王行運

01

1976年,我出生,名字是我爺爺給取的,青松。沒什么特殊的含義,我的字輩是“青”,“松”來自于一部戲,豫劇,戲名他也忘了,只記得兩句詞,“青松巍峨,大雪無痕”。

自打我記事起,我爺爺就喜歡聽戲。他有個好嗓門,但膽子不大,不敢把這項能力顯露出來,怕讓人覺得浮。他常說,莊稼人,一輩子的心思只有種地,其他事兒可以拿來說,但不能尋思。因此他就只是聽,聽也假裝不懂,別人若問他,他便說,聽個解悶兒。

小時候我不喜歡戲,太吵,聽不懂,還長。我喜歡電影,《譚嗣同》和《血戰臺兒莊》,《破襲戰》也不錯,小時候的夢想就是上戰場,使一把三八大蓋打鬼子,最好能有個狙擊手的瞄準鏡。這個夢想一直延續到我十二歲,七年級,我頭一回因為歷史書上的插畫聽課,結果老師告訴我一個壞消息,日本鬼子早死完了。

郝華明是我爸,親生的,眼睛像,眉毛像,村里的大人們見到我,總會說,這小子跟華明長得真像。我對他沒什么印象,家像是他的旅館,我五六歲的時候他就走了,說去打工,等回來了,給我買很多好吃的。他走的時候牽走了家里的牛,那是頭大黃牛,我記得深,瘦,老,鼻環生銹了,坐它身上,顛簸中能聞到鐵臭味兒。我沒有媽媽,我不知道為什么,我也從未問過為什么,我爺爺說,人在世上,一切的東西都不是選擇,是安排,就像有人天生長三只眼睛一樣,是命里帶給我的,沒辦法改,我只能接受。

郝華明是離家一年后回來的,或是兩年,1982年,1983年,我記不清了,總之不是春節。那是個秋天,我在村后的小學讀一年級,或者兩年級,只有一位老師,三堂課,語文、數學和歷史。他是晚上回來的,那時我正向爺爺背誦九九乘法表,他來敲門,爺爺打開,馬上又關上。他粗魯地推開門,跨過跌倒在地上的爺爺,進入屋來,四處打探,待看清這個家仍和過去一樣貧瘠之后才發現我。他的身上有酒味兒,大大的眼睛往下垂著,沒有帶任何東西,看著疲憊,卻又貪婪。

他說,乖兒,你爹回來了。我點點頭,沒有說話。他拍了一下我的腦袋,說,這孩子,還怯生了,我是你爹,喊爹。我說,爹。他樂了一下,很瀟灑地從兜里掏出一盒煙來,一沓鈔票順著口袋散在床上。他將煙叼在嘴上,示意我用洋火幫他點。他說,好好孝順孝順你爹吧,你爹馬上就死了。

我幫他點上,他滿意地拍了拍我的頭,從鈔票里抽出幾張來,說,爹來得急了,沒給你買玩意兒,那叫啥來著?喝的?我說,可樂。他說,對,可樂,你自己買吧。他未等我回應就轉過身去,好像他要做的已經做完了。他坐到板凳上,抽煙,馬上又走向櫥柜尋找吃食。他發現了剩菜,聞了聞,然后端著去廚屋燒火加熱,爺爺從地上爬起來,跟著出去。

那天晚上,我抓著幾張錢睡著了。醒來時天還沒亮,爺爺正往被子里鉆,我問他,爺爺,我爹呢?他說,你爹死了。我能聽出這是氣話,但我沒有問,只能縮起來,用汗水把錢攥濕。他說,以后有人問你,你就說你爹死了。我問,啥時候死的?他說,現在死的。我沒說話。他躺下,看著房梁,嘆口氣說,你爹把咱家地、還有他自己給賣了。

郝華明再次回來是1985年的冬天,那是天晚上,爺爺去隔壁村聽戲,我一個人留在家里。他是翻墻頭進來的,駝背了,比過去還瘦,像個紙片子。他摸進屋里,小聲喊我的名字,問我,你爺爺在不?我說,不在。他松了口氣,喊我過去,從兜里掏出一個紅色的罐子。他晃了晃,眨著眼問我,知道這是啥不?我搖頭。他扣開罐子上的拉環,伴隨著一陣放氣的聲音,一股黑色的水就涌出來。他連忙吸了幾口,把罐沿都舔干凈,又問我,知道是啥了不?我說,可樂。他滿意地“嗯”一聲,遞給我,說,喝吧,村里沒賣的吧?我點點頭,喝了一口,入口是苦的,有氣,咽下去便變得甜津津。

他靠在椅子上,點了根煙,看著我說,好喝吧?我說,好喝。他說,好喝多喝點,都是你的。我又抿了兩口,然后端著,我想等爺爺回來了一起喝。他問我,你喜歡啥?跟爹說,爹下次給你帶。我仔細想了一遍,方便面、火腿腸,能吃一塊軟糖也不錯。我搖了搖頭,沒喜歡的。他說,玩具車喜歡不?啥車都有,塑料的,五顏六色的,可好看了。我搖了搖頭。他說,衣服,城里衣服都帶花,也是五顏六色的。我搖頭。他不死心,繼續說,吃的呢?書?連環畫?我說,那就連環畫吧。他問,要啥樣的?我問,有啥樣的?他說,那太多了,有武打的,有外國的,反正不少。我說,那就武打的吧。他說,行,爹下次給你帶。我點點頭,看著他。他說,喝呀,一會兒氣跑完了。我喝了一口,想問問他,這些年他都去哪兒了。

他把煙扔進院子,搓了搓手,起身走動了兩步說,咱家棒子賣出去了?我說,嗯。他問,賣多少錢?我說,不知道。他點點頭,在屋里逛了一圈,問,你知道你爺爺把錢放哪兒了不?我睜了下眼,沒說話。他說,你爹我有點事兒,急事兒,得用錢,不白拿,用完就還回來了。我問,啥事兒?他說,跟你說了你也聽不懂,錢在哪兒呢?我說,我不知道。他說,那你還問我啥事兒。我看著他在屋里來回走動,說,我爺爺說你把地給賣了,說你玩牌,牛也沒了。他說,你爺爺瞎說。又說,乖兒,錢在哪呢?你肯定知道,一個星期我就還回來了。

我說,我爺爺說了,不讓我聽你的。他又點了根煙,焦躁地說,你就聽你爺爺的吧。我生的你,你跟他親跟我親,以后你爺爺死了,不還得我養你嗎?我還給你買可樂呢,上次我來,還給你錢呢,你就這樣孝順你爹啊?我低下頭,沒說話。他踢了我一下腳,說,青松,快點,別膩歪,在哪呢?我想了想,問,一個星期就回來了?他說,可不,還用不了一星期呢,下次我再回來,保準給你買好吃的。

我站起來,小心地把可樂放在桌子上,拉開櫥柜,打開里面的夾板,從里面把爺爺的布袋錢包拿出來。他搶過去,把糧票和油票跟錢分開,扔在地上,數了數,說,才六十來塊錢啊?又問,還有嗎?我搖頭,他嘆口氣,收起錢往外走,我在他身后跟著,出了屋,到了院子,他一個飛步爬上墻頭。我喊住他,說,爹,一星期。他回頭看我一眼,說,知道了,瞧好吧。我又喊停他,說,我還想吃個糖,軟的。他笑了笑,笑容讓人心安。他說,行,記住了。

1989年農歷正月初七,時隔三年,郝華明第三次回來,他胖了,這是個值得欣慰的事兒,頭發像是燙了,穿著西裝,大晚上的,也戴個墨鏡。他拉著兩個箱子,有轱轆的,像兩輛小車。腰里分別別著兩個尋呼機,一個白色,一個黑色,十分氣派,連村長也才只有一個。他從大門敲門進來,見我便大聲呼喚,一點也不避諱大家以為他早就死了。爺爺跑出來,試圖關門,但沒有成功。他把一個箱子甩在院子里,拉著另一個箱子抬腳往屋里走,嘴里嚷嚷著,趕了一天路,餓死我了,給我弄點飯。爺爺沒有回應,而是失望地看著我。

1985年,我第一次喝到可樂那天,爺爺趕戲回來得知情況后,什么也沒說,沒有懲罰,沒有教育,只是嘆氣。睡前他說,這事兒怪我,不聽戲去就好了。又說,你要記住,他不是你爹了,你不能信他。那天之后,無論近或遠,爺爺再沒去聽過戲。

郝華明從屋里露出頭來,招呼我,兒啊,過來看爹給你帶啥了。我看了爺爺一眼,硬著頭皮走過去。他已經把箱子打開了,里面塞著方便面、火腿腸、桃酥等一些吃食。他把一包方便面扔給我,說,電視上是不是這個?三鮮伊面。我說,是,大骨湯,更濃郁。他“哈哈”一聲,說,吃吧,撕開直接吃,有的是。我撕開,立馬聞到一股炒面的焦香味兒。爺爺走進來,說,華明,你別折騰俺們爺倆了行嗎?他看爺爺一眼,站起來,從大衣兜里掏出一沓錢,都是新票。他邊數邊說,上次拿你多少錢?六十?給你六百。

爺爺問,哪來的錢?他一直舉著,我期盼地盯著,希望爺爺能收下來。他說,你打聽那么多干啥,給你就拿著。爺爺說,你回來干什么?他說,凈說廢話,爹,回來能干啥?過年唄。爺爺說,你別管我叫爹,我不是你爹,咱倆不認識。他靜了幾秒,說,行,你不是我爹,青松總歸是我兒子,我看我兒子,不犯毛病。爺爺說,你跟我們家沒關系。他看著我,扣了一下我的下巴,說,兒子,喊爹。我抬起頭,跟爺爺對視,話出了口才覺得難堪。我說,爹。

郝華明在家里待了十多天,都是每天晚上活動,遛彎、抓野兔、看電視或者去城里游蕩。他的另一個箱子里是一臺電視,天線伸出墻頭去,能收到三個臺,一個本地臺,一個中央臺,最后一個是藝術頻道,半夜會放日本的電視劇,叫《阿信的故事》。他外出時會帶上我,每次都是。

我跟他去了四次城里,西關街有個錄像廳,老板他認識,姓高,是外地的,三十來歲,穿貂,也燙頭。郝華明讓我喊他大爺,還說,有事兒了就來找你大爺,你大爺厲害,啥事兒都能給你辦。錄像廳我一共去了三次,每次,高大爺給我單開一間小屋,讓我看動畫片,他們在屋外玩牌。那段日子挺開心的,對我而言,可能是小時候最快樂的時刻。

爺爺沒有說什么,他是個沉默的人,他信奉著少說多做,而且自有一套理論,那是戲劇、生活和經歷疊加起來感悟而生的。他不喜歡熱鬧,除了聽戲,不喜歡與人打交道,所以沒有關系親近的人,連鄰里日常的問好都會在他臉上看到疲憊。有時我會想,哪怕全世界只剩他一人,他也會過得平常和自在。他最常說:“多說無益,自己慢慢悟吧。”

89年元宵節那天,看完電視后,郝華明領我到地里散步。村前有個大土丘,年前村里人挖的,打算開春填溝渠,地理位置很好,坐在上頭,能看到全村的面貌。人都睡了,村里黑漆漆的,沒一點亮光。他摸黑瞧了我一眼,笑了。我也笑,問他,爹,你笑啥?他說,笑你唄,多吃點,看你瘦的,跟個小鼻嘎似的。我咧開嘴,笑笑。他說,給你爺爺說,多幺點肉,我以后常回來,不用操心錢。我說,行。他拍了拍我,繼續說,下次回來,給你領個媽媽。我說,真的?他說,可不真的。我竊笑了一聲,看面前黑漆漆一片。他點了根煙,突然問我,你上次讓我給你帶什么回來?我想說連環畫,但還是說,忘了。他說,想想。我假裝想,后說,真忘了。

他從懷里掏出一本書,扔我身上,說,看你這記性,故事書,是不?我說,是,對,故事書。他拱了拱我,看著書說,《連城訣》,可好看了。我翻了一遍,揣進懷里,說,我明天起來就看。他滿意地“嗯”了一聲,沒再說話,看著村莊抽煙。

沒一會兒,他又說,爹能讓咱村亮起來,你信不?我說,現在?他說,對,就現在。我笑笑,不信。他也笑笑,又從兜里掏出一個黑漆漆的東西,湊近看,是一把槍。他說,把耳朵捂起來。我便捂起來。他將槍口對準村的方向,拉動套筒,又看我一眼,說,捂好了沒?我說,捂好了。

“轟”的一聲,驟然閃出一簇白光,在我眼前爆炸開來,余音不斷,且音量不減,在田野中晃蕩,好似一只逃跑的兔子。我愣住了,光、聲音都很巨大,難以負荷。這時他拍醒我,興奮地指著前方,大聲說,青松!看!看!亮了!我往前看,最先亮的是焦米棍家,然后是郝青奧家、郝青宇家和程琳琳家,住在當間的程向偉家接上,傳到袁佳麗家……光像是有了生命,像傳遞火把一樣,一路蔓延,從村頭亮到村尾。

02

89年正月十八,開學第二天。我升到了六年級,只有一個班,班里只有九個人,其余的都轉進了鄉鎮學校,留下的要么混時間要么家里沒錢。晚上多了兩節自習課,要上到八點。放學后我跟程琳琳一起回家,邊走邊討論前天的槍聲。村里人都知道了這回事,正月十五,晚上哪里打了槍。村里還調查過,當然沒什么頭緒,因此眾說紛紜。程琳琳說,她爸說是有人殺人了,把人埋起來了,所以才找不到。我一邊聽,一邊忍著笑,我挺想告訴她,槍是我爸打的,不知道為啥,一想到這點我就感到很驕傲。

我家的門反鎖著,院里有腳步走動的動靜。我敲門,喊爺爺,好幾下,好幾聲,沒有動靜。我繞到側面,發現墻頭倒了半扇,泥塊碎成小塊,散到路邊。我爬上墻頂,看到院子有四五個大人,村長和書記坐著,另兩個男人和爺爺站著,都在抽煙。我翻下去,喊了聲爺爺,然后依次村長、書記。

村長抬頭看了我一眼,沒說話,他們臉上都很凝重,我爺爺也是。我進了屋,發現屋里亂得連站都困難,衣服、桌子、電視機,全都被拖拽出來,只剩下一個行李箱,掀開,倒在地上。我擠進去,揪著書包帶子,不知道該干點啥。我聽到書記說,老全,你是不是在這胡謅人呢?我認識他,他以前是隊長,我家的地就是賣給他的。我又鉆出屋去,警戒地看著他們。

村長發現我,問我,青松,你知道你爹能去哪兒不?我說,不知道。他說,這幾天,你爹都領你上哪兒去了?我說,我爹沒回來。村長嘆口氣,看書記,說,這咋整吧。書記看我一眼,又看向爺爺。爺爺說,青松,跟村長說吧。我哭了,說,我爹沒回來。爺爺第一次發起火,喊道,就是賤命!賴狗送不上墻頭!

村長攔了一下,行了,小點聲。又轉頭對一個人說,老牛,這事兒咋辦?叫老牛的人說,難辦,人沒死,查到咱都跑不了。侵占國家資源,你倆當官的,肯定比我懂得多。村長嘆口氣,問爺爺,回來幾次了?爺爺說,兩次。村長說,兩次這次才說?爺爺看我一眼,上次沒趕趟。書記皺著眉頭,煩悶地說,他都跟我保證了,再也不回來。村長撇他一眼,說,跟個賭鬼講條件,你這政治,真白干了。另一個大漢說,那找去唄現在。村長說,上哪找去?你咋找?大漢指著我,他知道,問他。村長看我一眼,又嘆口氣,說,算了,城里不比農村,他還有槍。又跟爺爺說,下次他要再來,第一時間跟我說。爺爺說,知道了。

我躺在床上,心里有氣,委屈,眼淚一直流。爺爺從屋外進來,拾掇了下屋子,然后站在我身邊,良久。他說,起來吃飯吧。我不說話。他說,你也不小了,得懂點事兒。他說,有些東西你也該知道好孬了,認識晚了,能跟你一輩子。我爬起來,哭著說,是你跟他們說我爹在家的。他說,他不是你爹。我激動地說,他是我爹,他就是我爹。他嘆口氣,轉身,到堂屋門前坐下。我趴在床上,“嗚嗚”哭。

半晌,我哭累了,他又進來,說,他是你爹,為啥不帶你走呢?我沒說話,心里較勁。他說,他是你爹,兩次回來,為啥都不是為了你呢?我說,他就是我爹。他喊,你沒那個爹!我喊,他就是我爹!他氣得發抖,右臉一陣痙攣,粗重的鼻息填滿整間屋子。我半跪在床上,握著拳頭,惡狠狠地跟他對視著。他的眼眶竟然紅了,睫毛閃起來,他咬著牙說,有錢沒錢,人得本分,生下你爹是我造孽,但你不能成為他。他說,你永遠,永遠都不能成為他那樣的人。我忽然松懈下來,力氣沒了,好像身體都變小了,看著他,只感到雄壯。他說,我老了,什么也給不了你,只能讓你不走歪路。

幾個月后,我翻弄郝華明留下來的行李箱時,在拉鏈夾層里發現了那把槍。我模仿他的動作按下釋放倉,彈匣退出來,里面還有五發子彈。我沒有告訴爺爺,把槍藏了起來。那槍沉甸甸的,槍管有褪色,拿在手上老往下墜。長大后我總會想到這件事。我十幾歲的時候,握著一把槍,感到重量,心情卻很輕快。每次舉起,槍口都會埋低,我卻總想著把它握正,握直。我不恐懼,而是興奮,并且有無數次的念頭想把子彈射出去。

1992年,我十六歲,輟學后加入了孫劉村治安保衛委員會,全天班,主要工作是巡邏和打掃衛生。組建保衛隊的目的并非保衛,而是為了向政府要撥款,所以隊里在職八人,實際只有四人,算上我,還有兩人分別是郝青奧和村長的兒子,平均年齡不超過十六歲。因是虛差,待遇不錯,每月三十塊錢,中午村委會管飯,空閑時間也多,逢農忙,可以先緊著收糧來。

那天是1992年的9月20號,正值秋收,地里玉米熟了。村長家地多,他花錢,雇我們幫他家收,白天忙活一整天,等到晚上收工后才有閑空去照顧自己家的地。我家有兩塊地,一塊三畝,一塊二畝半,收成不錯,玉米棒又大又滿,收不了半列,地板車就裝滿滿當當的了。

那天是幫工的最后一天,收工晚了些,村長一人加了兩塊錢,晚上八九點鐘才放我們回去。我回家的時候爺爺已經躺下了,那兩天他拉地板車傷到了腰,難活動,只有躺著才能好受一點。他問我,忙完啦?我把錢給他,十二塊錢,兩塊的還是張新票,說,完了,村長多給了兩塊。

他接過去,塞在枕頭底下,說,鍋里有飯,你熱熱。我說,村長說,等莊上收完棒子,他請個戲班子來。他撇頭看我,來了興趣,是嗎?我說,說請商丘的,團里的。他放大了音量,是嗎?我說,你可有福了。他語調高昂起來,商丘那是正規軍,啥都能唱,劉忠河就是商丘的。我說,你聽過?他說,十里鋪,牡丹的,就咱隔壁,之前賣蒜的時候聽過,唱得不錯。我搬了把板凳坐下,問,你愛聽啥?他想了想說,《血濺烏紗》。

我說,唱兩句。他看我一眼,唱兩句?我說,唱兩句。唱兩句就唱兩句!他拍了下床,坐起來,靠著衣柜,尖聲哼唱起來:“人蹤滅鳥飛絕蕭殺景象……”我木愣愣地看著他,說,真好聽,以前沒仔細聽過,還真好聽。他笑笑,你小孩。我說,大了就喜歡聽了?他說,不是,大了就知道用心了。我說,爺,等我長大了,有錢了也給你請戲班子。他看著我,笑著。我說,真的。他說,不用,你有錢了,給我買個錄音機就行,哪兒聽不是聽?我說,行!買錄音機!他又說,也不用買,你長大了,我就放心了。我說,買!必須得買!天天給你放!他笑得樂不可支,一個勁點頭,行!買!

吃完飯,我把門鎖上,趕黑去地里收玉米。玉米能放,但不能住在根上,必須得趕在十月前全部收完。晚上十二點多,我把剛摘下的玉米挪到地頭,打算再摘兩列,然后一起往家送。這時隔壁地里傳來窸窣,一個人影,伏著身子,正鬼祟地朝我移動。我喊了一聲,誰啊?人影停住了,站直,很輕快地走到我面前,笑著。他比之前胖得多,就是頭發變少了。

我很驚訝,說,你咋來了?他笑著拍了我一下,咋說話呢,喊爹。我說,爹。他掐著腰,四處看了一下,說,咋大晚上摘啊?我把幫村長干活以及進入了保衛隊的事兒跟他說了一遍。他點點頭,仔細看我一眼,真行,大小伙子了。我笑笑,問他,你回家啦?他說,回了,你爺爺說的,你在這兒。又說,還有多少啊?我揮了一下手,還差半畝。他四處望了一眼,編起袖子,撿起玉米往地頭扔。他說,趕緊的,別閑著了。

我們兩人一人一列,挨著,步伐一致,連扒下玉米棒往蛇皮袋里扔的動作都很協調和默契。我問他,爹,這幾年你都去哪了?他說,沒走遠,就這一片。我說,濟寧嗎?他說,牡丹你去過沒?我搖搖頭。他說,我在那上班,出門就是個牌坊,幾百年歷史呢,老氣派了。我說,好看嗎?他說,還行。看我一眼接著說,等哪天我領你去看看,領你玩玩。我說,行。他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專心扒玉米,時不時撩開漫在頭上的玉米穗。

月光從葉子縫隙中透出來,碎屑在空中閃著,射出灰來,如同迷霧。他忽然喊我的名字,問我,我的行李箱你知道去哪兒了不?我說,爺爺扔了。他說,啥時候扔的?我說,有一兩年了。他說,行。又說,里面你看見有啥東西沒有。我停下,看著他,啥東西?他笑了笑,沒事兒,扒吧。

我們專心扒玉米,兩列地,不到一小時就清空了,然后我們互相傳遞著,往地頭送,很快弄完。他坐在田埂上,拍身上的灰。我說,你先歇會,我回家取車。他攔住我,不急,你也歇會,我這就走了。我挨著他身邊坐下,這就走啊?他說,對,有點事兒。我低頭想了想,我爺爺是不是罵你了。他點點頭,張嘴,但沒能說出來,只呼出一大口氣。他調整了幾秒,眨眨眼說,你咋想的?也不能一直在這兒待著。我說,為啥不能?他看我幾秒,說,沒說不能,就說你大了,應該換個活法。

我不知道怎么回復,只能點頭,忽然,我想起另一件事兒,說,我爺爺腰傷了。他說,是嗎?我說,還挺厲害,這兩天床都難下。他點頭。我說,牛大夫說有個藥,吃了就能好,但只有城里有……他哭了,我嚇了一跳,咋了,爹?他搖搖頭,擦了下臉,行,我下次來就給他帶回來。我說,不用,一會兒送完棒子,我跟你去吧,明天買到藥了,我自己回來。

他反應很快地說,不行。又說,咱倆不一路,我不往城里走,過兩天我就送過來。我抓了把土,從指縫里慢慢泄,說,行。我陪他坐了十多分鐘,什么話也沒說,然后他站起來,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像是有話說不出來。他說,又忘了給你帶糖了。我說,什么糖?他看著我說,你小時候說過,想吃軟糖。我笑了一下,那都多久了,我吃過了,也不喜歡吃了。

他沒笑,一直看著我,好像很遺憾。他點點頭,說,行,就這樣吧,我走了。我也站起來,送他進入隔壁的空地,空氣流動起來,能聞到麥秸焚燒后留下的焦臭味兒。我在地頭停住,目送他。他回了幾次頭,但腳步不停,直直往前走,消失在一片曠野里。

然后我回家取車子,發現堂屋亮著燈,我進去,忽視了屋里的凌亂,看見我爺爺歪倒在地上,兩只腳還搭在床邊,脖子上套著一圈繩子。之后的事兒我忘得很多。還記得的是我喊了他幾聲,但沒敢靠近。

我意識到他死了,被人殺了,而那個人很有可能是我父親,但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我還在擔心地里的玉米。那一刻我不悲傷,只有震驚,還有無所適從。我記得我跑向村委會的畫面,還有我想象中的畫面——郝華明在玉米地和曠野中穿行,越走越遠。

我爺爺是被勒死的。牛大夫說,死后他的頭還被砸了,應該裂了條縫,但沒有血,很奇怪。我站在院子里,村長從屋里出來,站我身后,猶豫了片刻說,青松,你不小了,咱們死者為大,別讓你爺爺出丑了。

我呆滯地轉頭,看著他。他說,村里拿錢,你提要求,咱按白事兒辦吧。我說,他回來是來找槍的。他說,啥?我哭了,說,他是來找槍的。他說,什么槍?我說,我日他親娘,他把錢也拿走了,十二塊錢,那是我給我爺爺的。村長說,錢我可以給你。我瞪大眼睛看著他,一直說,不停地說,他把我爺爺殺了,他把我爺爺殺了。

03

村里給爺爺舉辦了葬禮,靈堂、孝幡、紙房子、戲班子,什么都有,算得上隆重。下葬后我找到村長,提了一個要求,幫我家地里的玉米收完,賣了,錢先墊付,我需要錢。

村長沒說什么,給了我六百塊錢,幫我找了一輛去城里的貨車,晚上就能出發。臨行前我在他家吃飯,吃完一起看電視,新聞,正報導“富康”汽車的銷量。 他忽然嘆口氣,看著我說,這是歷史遺留問題,被圈住的人太多了,事兒難辦,你別怪罪大爺。 我說,我家的事兒,跟你們沒關系。 他說,你想咋辦? 我說,找著他,殺了他。

我去了城里,到西關的錄像廳,已經關門了,換成了家飯店,老板跟姓高的沒關系。92年年底,我進了家歌舞廳,一邊看場子一邊找人。老板姓粟,原是縣鋼廠的供電科科長,86年跟人打群架被國家教育過,很大方,講義氣,信奉江湖那一套,我又在打架上有點天賦,因此挺賞識我。93年春節,我跟去他家過年,桌上講了之前發生的事兒,他哭了,第二天就給我買了個錄音機,十幾套戲碟,跟我保證,人肯定幫我找著。

一開始我繞著金鄉找,找遍了,便挑空去濟寧、牡丹這些地方,都是賭場,逢人打聽,收獲最多的是“滾”。牡丹有個車馬店,賭場,周邊最大的,我在那兒蹲過兩天,老板是個粗壯的大漢,下巴上的胡子又長又硬,跟針似的。他每天都會到店旁邊的田地里走上一圈或兩圈,時間不固定,像在找什么東西。有時他會走到地尾,在最遠的距離望著車馬店,行為挺讓人費解,但我覺得他是個人物。

我在歌舞廳待了差不多兩年,期間是打聽到一些消息,但都不對,或者去的時候已經跑空了。這兩年我攢了一些錢,有辭職的打算,想專心找人。粟哥沒啥意見,他支持我,讓我按照自己的想法來,但事兒得先摸準成,最起碼得知道人在哪兒。那時候店里的情況不太好,谷秀路新開了家店,老板是放高利貸的,挺有錢,人脈也比粟哥多,花錢把我們店里的領班撬走了。領班一走,也帶走了技師,剩下的都是對方瞧不上的,連開業都困難。

粟哥找中間人說和過,拿著禮,親自去,結果連門都沒讓進,看店的混混把他從店門口攆到路邊,跟趕狗似的。粟哥氣不過,領著我們幾個,又找了些人,把幾個混混截住揍了一頓。粟哥有解釋,揍為掙個面子,也為揍個威望,最起碼能讓人不小瞧咱。結果當天晚上粟哥就被開腦袋了,得虧送醫快,否則都有可能救不回來。這邊剛挨完打,那邊店又被砸了,動手挺狠,就是奔著讓我們倒閉來的,砸得基本上沒剩啥,連門都被鑿出好幾個洞。

那年是1994年,我剛十八,有好多東西看不明白,卻很自信,并且異想天開地以為已經掌握了世界。我取出槍,喊了幾個人,打算報復。原計劃是趁著營業點闖進去,照著棚頂開一槍,但又琢磨只有威懾力,沒有實際的破壞,于是又定店里休息時過去,那時看店的人少,我們七個人,有足夠的時間把店砸透。

結果到那天,一開始的情況就不太對勁。有三個人沒來,挨個去家里找,家里人說人天還沒亮就出去了。當時到這兒,回頭其實還有救,或者說,回頭就不會改變我之后的一生。但我還是去了。

我們四個人,步行,從南走到北,到地方再繞到店后門,利用樹爬上二樓。我頭一個,用錘子敲爛窗戶,把碎玻璃清理干凈,響聲很大,但屋里沒有動靜。我們全部鉆進來,二樓沒人,整個樓里沒有亮光,安靜至極。我們下到一樓大廳,仍未看到人,還沒等納悶,只聽“唰”的一聲,樓上樓下忽然亮起來,隨即上下左右都涌出人來,叫罵著,向我們沖過來。

我沒能抵抗多久,或者說,沒抵抗住幾下,幾秒的功夫就被打倒在地。棍棒往我身上招呼,我蜷縮起來,全身都在痛,各式各樣的痛。擊打停了,大概是有人喊了一聲。樓上出現一個中年人,平頭,很胖,穿一身運動服。我撐著地起來,忍痛蹲在地上。另外三人都躺著,老二肚子上流出血,恐慌地叫喊著。平頭說,我日恁娘,偷東西是吧?我說,哥,我們錯了。他說,小逼崽子。我說,哥,錯了,他們得去醫院,人死了也給你添麻煩。

他笑了一聲,四個小偷偷東西,我打死你們都不多,添啥麻煩?一個混混笑罵一聲,往我頭上扇了一巴掌。我說,哥,真錯了,你說怎么辦,我都認。他跟旁邊的人對視一眼,人小話還整得挺規矩。又說,窗戶你們給我打爛了,得賠吧?我說,賠,指定賠,我現在沒錢,你讓我們回去,一會兒我就給你……他攔住我,那不行,窗戶爛了,賠錢有啥用?我沒說話。他說,賠點身上的吧,沖沖晦氣。我說,行,我賠,窗戶是我打爛的,他們也是跟我來的,讓他們走吧。又說,他們有家,出事兒了你也麻煩,我沒家,死了也沒人找我。他看了我幾秒,笑著說,行,辦事兒挺規矩,出去了知道咋說?我忙說,自己弄的,西關街衛生院大夫我們認識,查不到你頭上。他點點頭,揮了下手,幾個混混架著他們仨出去。

平頭說,跟他幾年了?我望著三人的背影,說,誰?他說,誰?你老大。我一直看著,仨人到了路邊,邊哭邊攔路上的車。平頭催促,問你話呢。我說,算上今年嗎?他說,廢話,今天也算。一輛三輪車停下了,司機下來,幫著把人往車上架。我松了口氣,轉頭說,差不多兩年。他搖了兩下頭,點了根煙說,行,就說這事兒吧。

車開走了,我站起來,看了眼兩邊,從懷里掏出槍來,舉著,瞄著他。他愣了一下,下意識低了下身子后才反應過來,笑了,說,你是真不怕死啊。混混們舉著棍棒,一點點往前湊,嘴里罵著。我朝上舉,沒有遲疑,扣動扳機,開了一槍。那一刻,整個大樓像晃蕩了一下,所有人都彎下了腰,然后迅速退到一邊。

我轉身朝后走,無人再攔,通通避開。這時平頭喊了一聲,混混們又試探地圍過來。我轉過頭,舉起槍,紅著眼說,槍里還有四發子彈,你要攔我,我就用上兩發,先打死第一個人,再打死你。說完,我掃了一眼,往后走,一步一步,走得安穩,沒有一個人敢有動作。就要接近大門時,我感到后背猛地一沉,連著腦袋,一瞬間,變鈍了,像是血液堵住了,耳邊爆發蜂鳴。我被打倒在地,一個十四五歲的男生站在我面前。

他全身發抖,雙眼通紅,持著一根棍子,奮力朝我身上一砸,一下,兩下,他沒有停頓,好像發瘋,一遍遍砸,大聲喊著,操你媽!打死你!諞能!我讓你諞!

場上的人都傻住了,連同挨打的我,也被他的氣勢征服。我用手擋著,邊躲邊往后退,我沒想到反抗,面對這個身高和體型都不如我的男孩,我只想到跑,他的決心比挨打本身更可怕。胳膊的疼痛已經被我忽略了,我不氣憤,甚至有一刻感到了絕望和茫然,我怕了,那短短的幾秒使我充滿著恐懼,所有的自負都跑遠了,一個小時前我還在想著復仇,做出一件驚心動魄的大事兒,一分鐘前我還在為掏出槍而沾沾自喜,而現在我只想要活著,那超過了一切念頭,能活著,讓我干什么都行。

一只腳忽然從我身后踢出來,力度不小,把男孩直接踢飛了出去。我抬起頭,看到一個男人,戴著一副眼鏡,背頭,大約三十歲的長相。他看我一眼,把我拉起來,用力地推我出去,然后從地上撿起手槍。

打紅眼的男孩再次撲上來,他輕輕側了下身,躲過棒子,接著敏捷地用槍把往男孩頭上磕了一下。他的動作很快,退出來,拉住我,往對面巷子里跑,跑出巷尾,街邊停著一輛摩托車。他先托我上去,讓我坐到油箱上,他再上來,喊我往前趴,然后開走,整個過程不超過兩分鐘。

他載著我來到一個村子里,北頭第一戶,獨門獨院,三間屋,都沒有住人的跡象。他架著我進堂屋,把我扔在地上,馬上又回到大門前,隔著門縫觀察。我想爬起來,但全身都痛,尤其左手胳膊,抬不起來,好像斷了。

五分鐘后,他進來,從我身上跨過去,到桌前,剝了眼鏡,背頭竟然也薅了下來,一瞬間老了十歲。我撐著地,靠在椅子上,說,謝了,叔。他背對著我說,報復啊?我說,啊?他轉過身說,你找姓丁的,是報復啊?我低下頭,沒說話。他看我呲牙咧嘴,蹲下,粗暴地翻動了我兩下,然后拍了拍我說,身體挺好,挺抗揍。我說,謝了啊,叔。他說,問你個事兒。他從腰里掏出手槍,比劃了一下,說,這槍哪兒來的?我說,撿的。他說,哪兒撿的?我說,就是路上。他說,哪個路上?我看他一眼,靜了一會兒說,我們店里客人的,我撿的。他說,你們店叫啥?我說,紅日坊。他始終盯著我,大概一分鐘,笑了,說,我記得我沒去過你們店啊。

我看著他,想了想說,叔,你救了我,我也沒啥給你的,這槍,你要想要,你就拿走,算我孝敬你的。他笑了笑,當我耍混?我說,不是,叔,你肯定不是一般人。他沒回復,在板凳上坐下。我說,叔,我不多麻煩你,歇會兒我就走。他說,你開槍了,你能去哪兒?回去找抓啊?再把我供出來?我說,叔,我雖然小,懂的不多,但這種事兒我辦不出來。他看我幾秒,點點頭,“嗯”了一聲。又忽然問,你沒家?我不理解他為什么會問這個,但還是搖了搖頭。他站起來,把桌上的半瓶水扔給我,說,那你就在這兒待著吧。

我在那個小院里待了有一個星期,養傷,看屋子前主人留下的故事書,期間沒有出去過。他每天早上出門,開著摩托車,要到下午才拿著打包好的飯菜回來。我對他一無所知,他很少說話,我問他什么,得到的也多是不回應,少有的開口講話,一般都是“食不言寢不語”這類的。

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但多少能猜到一些,跟粟哥的生意應該差不多,偏黑,但性質可能要更惡劣。他不是這個小院的主人,可能連關系都沒有,因為堂屋門的鎖是被鑿開的,大門的鎖也是新換的,還有摩托車,我在屋里翻到了一個駕駛本,是另一個人的。

他早上出去,下午回來,把飯放桌子上就回屋休息,中間會去趟茅房,幾天下來,都是這個流程。他挺奇怪的,奇怪到讓人感到無聊,連我爺爺都不會在一個什么都沒有的房間里一直待著,就好像是藏了起來。

一天晚上,他從屋里出來,沒有去解手,而是在門前站著。我坐直,問他,咋了叔?他看了我一會兒,沒有說話,進屋,把門關上。二十多分鐘后,我剛迷瞪,他又出來,站著。我說,咋了?他說,說兩句話。我坐直,看著他。他說,金迎杰你認識?我說,認識,俺們店里的,老二,上次就他跟我一起去的。他點點頭,說,警察查這事兒了,人找著了,另外那倆進去了,金迎杰住院,好了也得進去。我翻下來,急切地說,這事兒跟他仨沒關系啊!是我找的他們。他說,嗯,你是主謀,他們是從犯,警察也找你呢。我沒說話。

他說,明天我也要走了。我抬頭看他,啥時候?他說,你不是問我干啥的嗎?他進屋,提出一個黑色袋子,掀住底,往下倒,“咣當咣當”,掉出好幾把槍來。他說,你上次找的那個老板,叫丁賀,有人花錢找我,讓我把他殺了。那天我本該動手的,結果你來了,你要沒來,吃埋伏的就是我了。

我看著他。他說,我干的就是這一行,干一趟,一兩年餓不著,但得見血,有時候殺人,有時候卸個部件。說這些,是給你指條道,你沒家,警察正找你,進去不往多了說,最起碼得有五年。你現在走,我跟你打賭,不出兩天,警察就能抓住你。要么你就跟我走,給我打下手,咱倆一起干。

我沒說話。他收起槍,把袋子抗肩膀上,從兜里掏出一把錢放桌上,說,我現在就去,你自己想想,就這兩條路,哪一條都難,是一輩子的事兒。你要走,趁我沒回來走。如果跑,往南,往外跑,從山東跑出去,一直往南。他說完,把袋子放摩托車車籃里,打開大門,開了出去。我坐著,望著錢,突然有些心酸,眼淚流下來,我想起1992年的那個晚上,郝華明來地里找我,陪我扒玉米,問我槍,然后說了一堆廢話。我想不通,連一個認識只有一個星期的陌生人都能說出“跟我走”這三個字,為什么郝華明不能呢?他為什么不肯帶我走呢?

我等到六點過,大門開了,他推著車子進來,我往外迎。他很平靜,撂下腳撐,往里走了幾步才看我,問,想通了?我說,嗯,你說的時候我就想通了。他沒有過多的反應,點頭往里走,說,行,收拾吧。我說,但我有個事兒。他停下,說吧。我說,槍不是我撿的,是我爸的,他把我爺爺殺了,我得找他,把他殺了。他思考了幾秒,說,幾幾年?我說,92年。他說,槍?我說,不是,我爺爺,他是92年死的,槍是89年。他靜了很久,然后說,行,我陪你找。我說,啊?他推開我,邊走邊說,你不是要找你爸嗎?

我們把屋收拾了一遍,掃了地,扔了垃圾,燒了衣服,摩托車擦了,汽油灌滿了,被子疊好塞進櫥柜里了,連糞坑都埋上了。臨走前,他把桌上的錢鋪好,又從兜里掏了幾張,約摸五六百塊錢,折起來,用一只碗扣上。他看我一眼,問,你不問為啥?我說,我知道,職業操守。他搖頭笑了。我說,還有,等主人回來,發現錢,就不會往外傳消息,財不露白。他說,傳啥消息?我說,傳有人在他家住過。他說,年紀不大,挺老成。我說,我爺爺教的。他點點頭,沒說話。

我們出了院子,到大門,他從包里掏出一把舊鎖來,換下新鎖,將門鎖上。太陽出來了,暖光從鄉間地頭蔓延過來,金燦燦的,照得大地閃耀。我們迎著朝陽往前走,走過田地,穿過樹林,蹚過兩條沒有特征的河,路過一大片我從未接觸過的風景,四野寂靜,陽光正盛,太陽照射在玉米地和其他農作物上,五顏六色。

我們走了很久,然后在一個被樺樹林占據的土坡上停下休息。他把水壺遞給我,問我,你叫什么?我說,郝青松。他說,青松,還挺好聽。我說,我是青字輩的。他點點頭,說,我叫王啟宏,啟字輩的,但一般人都叫我王宏。我說,王叔。他說,你入行了,得改個名字。我說,我喜歡胡鐵花,叫鐵花吧?他說,胡鐵花是誰?我說,楚留香里面的。他說,名字,不是外號。我說,那你給我想一個。他說,行,我給你想一個。他想了一會兒,說,我是啟字輩,再往下行字輩、春字輩……行運怎么樣?我說,行!他說,那你以后就叫王行運。

我說,行,我叫王行運。

他難得樂了兩聲,站起來,拍拍屁股說,走吧。他收拾著行李,我站起來,看到四面都是樹,沒有路,我忘了是從哪兒上來的了。爺爺說,城市就是從樹林里走出去的,北京、上海都是從樹林里走出去的,他們在樹林的東南西北。我摸不著方向,問他,往哪兒走?他挎上袋子,順著坡往下走,說,往前走。

未完待續...


編輯|蒲末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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