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魏水華
頭圖 | canva
2016年,米其林指南首次登陸中國大陸。
作為一張有歷史、有背景、有國際公信力的榜單,那一年,米其林獲得了中國大眾最高規格的關注。第一家上榜的三星餐廳唐閣(T’ang Court)成了后來幾年中式高端餐飲的標桿;而獲得二星的喜粵8號,則因為當時人均48元的價格而被踏破門檻,一時之間,成了大小網紅們爭相打卡的上海新景點。
與之同時,中國本地的各類美食榜單也如雨后春筍一樣地冒了出來。2018年,美團發布的黑珍珠餐廳指南,是美食榜單中國本土化的旗幟之作,從此以后,米其林上星、黑珍珠上鉆,成了無數中國餐廳的追求。
然而八年后,當初紅極一時的唐閣(T’ang Court)和喜粵8號的餐廳點評區成了這個樣子。
而包括米其林中國在內的,簡體中文世界最新發布的美食榜單,甚至連讓人點開查閱的興趣都沒有。
為什么現在的美食榜單,越來越無聊了。
榜單的無聊,當然與被選出餐廳的無聊有直接關系。來看幾張圖:
這是19世紀中葉,法國《世界畫報》刊登的一張瑞士人宴會的版畫。
這是20世紀30年代,意大利都靈的一戶人家家庭聚餐照片。
這是2023年,法國凡爾賽宮的新年招待宴。
這是19世紀70-80 年代。一位攝影師拍攝的日本人的家宴。
這是今天日本米其林三星餐廳菊乃井的就餐環境和菜品。
看出來了么?雖然時代有先后、規格有高低、就餐人身份地位有差別,但飲食的形式和餐桌的審美,是一脈相承的。
法餐里的油畫式擺盤、講究的餐酒搭配、富有節奏的出菜程序;日本料理里的食器搭配美學、湯菜主食涇渭分明的分裝、嚴格的分餐制度……這些內容,是無論貧富階級、無論所處時代,人人都會遵循的“規矩”。
但中餐呢?
這是1940年夏天,美國《生活》雜志攝影師Carl Mydans拍攝的蔣介石和宋美齡的家宴。
這是20世紀50年代,北京頂級飯店之一仿膳飯莊的堂食場景。
這是1972年尼克松訪華時,周恩來設國宴款待的照片。
這是80年代,魯菜大師王義均的出菜場景。
這是蟬聯米其林多年的北京京兆尹。(圖/大小素)
這是主打魯菜官府菜的北京米其林魯上魯。(圖/仔貓食處)
這是濟南一家路邊魯菜蒼蠅館子的出品。(圖/濟南街拍)
這是廣州一家路邊粵菜蒼蠅館子的出品。(圖/吃喝玩樂IN廣州)
到底哪個看起來更有食欲?
中國菜追求的似焦未焦的鍋氣、香氣噴薄而出的熱炒、大快朵頤的豐盛感、傳習數百年的合餐制、勾人食欲的食材搭配和晶瑩呈亮的尾油,都被刻意忽略了。
取而代之的是什么呢?
大量為了提高溢價的,諸如魚子醬、生食火腿等為代表的舶來品食材;參照法式和日式的擺盤審美和餐桌規矩;完全喪失香氣和熱炒靈魂的上菜順序……
這還是以正統官府菜為標榜的餐廳,換作是標榜“融合菜”的那些,更慘不忍睹。
國際化改造沒問題、參考融合也沒問題、推陳出新更沒問題。問題在于,為了提高客單價,把傳統和習慣丟掉,這就失去了適應一個民族、一個族群的,所謂“好吃”的基本盤。
所以,今天的中餐正統,真的在蒼蠅館子?
雖然美食是今天互聯網的流量之王,但從社會價值觀來考量,美食,從來不是中國文化里的顯學。
從孟子的君子遠庖廚,到管仲的士農工商社會分級,在這個民以食為天的國家里,提供食物的人,歷史上并沒得到過相應的地位:技藝再高超的大廚,也是第三檔的百工雜役;而那些有想法的餐館老板,則是政治地位最低的商人。
相反,掌握了美食輿論權的,一直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士大夫。
《山家清供》作者林洪是南宋進士,吃皇糧的文人;《閑情偶記》作者李漁主營家庭戲班,在官僚士大夫階層中巡演賺錢;《隨園食單》作者袁枚官至江寧簾官,負責江南地區科舉考試的選拔,在滿蒙貴族壟斷上層官場的18世紀前葉,算是地位超然的漢人士子;《醒園錄》作者李化楠、李調元父子,除了科舉為官之外,還是中國現代出版業的先驅之一。
一個共同點是,他們都不是餐飲行業和食品貿易的利益相關者。對庖廚之事,抱有敬而遠之的態度,和一定程度上的美化臆想。
比如《隨園食單》里,日常做菜的都是家廚,招待重要客人則需要“夫人下廚”。偶爾遇上如全羊、鹿尾這樣的名貴菜肴,袁枚說這是“屠龍之技,家廚難學”,要親自下廚,頗如皇上臨幸般的隆重。
一種隱晦的階級優越感。
到今天為止,以寫作為生的文人們自詡“廚神”、看不起專業廚師技藝的,放眼全世界都堪稱荒唐的例子,在中國國內并不罕見。
這種社會環境下,上一輩的父母,是絕不會放任讀書成績比較好的孩子去學“辛苦的、不被尊重的、社會地位低下”的廚師。
在客觀上,也造就了餐飲從業者,尤其是上一輩餐飲從業者,普遍文化素質不高的真實現狀。
很多號稱“為了夢想”的、功成名就的大廚,年輕時,其實都有各種各樣的沒辦法和不得已;而一部分叱咤風云的餐飲經營者,在頒獎臺上西裝革履,但到了飯桌上,馬上能化身滿嘴國罵的黑道大哥。
中國的餐飲行業,不缺的是江湖豪氣、兄弟義氣與朋友和氣。缺什么呢?缺文化積淀、缺科學素養、缺基于廣博見識的烹飪想象力。
讓這群人做高端餐飲,抱著提高客單溢價的目的,選擇了與代表貧窮、落后的中國傳統餐飲形式劃清界限,直接照著法餐、日本料理的成熟模式抄作業。搞出一堆米其林、黑珍珠榜單上的四不像。
同樣也是這群人,如果只是賺中低端消費的錢,反倒能把祖師爺傳授的、烹飪學校教的技藝,完完整整地呈現在食客面前——不是蒼蠅館子的老板多么良心、也不是江湖小店的主廚掌握了多么了不起的技術,他們只是做了符合中低端館子的商業行為:
如果單純為了果腹,食客們吃的是雞鴨魚肉、魚蝦蟹貝,沒人會吃文化。
2019年,鳳凰網金梧桐餐廳指南的出爐,是中國餐飲榜單變味的一個標志性事件。
來看看這項榜單的評委們:
一個顯而易見的漏洞是,包括大董、張勇、張新民、麥廣帆、彭樹挺在內的大部分評委老師,本身就是餐飲行業從業者。
倒不是說這幾位前輩的資歷不足,而是利益相關者沒有資格參與行業獎項的評選,是一個極為淺顯的、國際通用的規則。
通俗來講,就是不能既做裁判員、又做運動員。
這也是之前輪胎廠推出的米其林、網絡點評平臺推出的黑珍珠,在早期能夠服眾的根本原因——它們與餐飲業界的利益是不綁定的,這樣才能帶來更公允的視角。
金梧桐餐廳指南的評選標準也很值得玩味,來看看。
很顯然,味道是次要的,餐廳的綜合服務環境才是主要參考依據,此外,這四條標準的字里行間,還透露著另一條欲言又止的、真正“金標準”——能賺錢。
簡單、粗暴,符合餐飲老板們自己想要的標準。
不是說賺錢有罪、商業化有罪。實際上,餐廳能夠持續地賺錢,才是做好菜色迭代和服務創新的基礎。
但從底層邏輯上來說,作為一張面向大眾的、推薦型的榜單,把賺錢的“因”和產品的“果”本末倒置,才是它的原罪。
反映在餐桌上,一味追求溢價的餐廳和主廚們,越來越重視堆砌昂貴的食材,符合昂貴標準的西式、日式擺盤,讓人有昂貴感的分餐位上服務……
而對于文化水平本來就不怎么高的上一代餐飲從業者、很多叱咤風云的“前輩”們來說,真正符合中國人口味的技法的研習、中國傳統餐桌審美的精進,則日漸成了吃力不討好的活計。
荒誕的金梧桐榜單只是一個表象,它的內在原因,實際上在很久之前的歷史中,就已埋下伏筆。
悲哀的是,這種餐飲業界對美食榜單的反向影響,卻在很短時間內,成了行業與社會的主流。
如金梧桐榜單的自述里所說,“與餐飲業同歷起伏,共度波瀾”,它是給行業內各位老板和總廚們看的,不是給消費者看的。
而作為行業標桿的金梧桐榜單,正在更大范圍內影響整個行業——翻開金梧桐、黑珍珠、米其林三份榜單,你能很輕松地發現毫無新意的餐廳選擇邏輯,和重復出現次數極多的那幾個名字。
是這個有14億人、超過800萬家餐廳的國家里,拿得出手的餐廳就這么幾家?
當然不是。
是我們的美食榜單,正被餐飲界的江湖豪氣、兄弟義氣與朋友和氣綁架,成為小圈子里自娛自樂的工具。而真正值得發掘和發揚的文化積淀、科學素養和基于廣博見識的烹飪想象力,正在泯然于塵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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