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思歸樂
大唐開元年間是風流倜儻的年代,也是一段讓人浮想聯翩的歲月?;趾甑耐醭_闊的胸襟,豪氣干云的盛世氣質,造就了唐人獨一份的浪漫,也將俠客崇拜推向了新的高峰?!霸娤伞崩畎自鴮懴隆翱v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的詩句,不知不覺間,酒與劍成為唐文化的代表符號。而論及劍,有一位人物是絕對繞不開的——“劍圣”裴旻(mín)。
這一劍,你敢接嗎?
裴旻是河東聞喜(今山西聞喜)人,是唐代開元年間的將領,官至正三品左金吾衛大將軍,以超凡入圣的劍術聞名天下。甚至可以說,如果提起“劍”,開元年間的人們一定會第一時間想到裴旻。
提及裴旻的劍術,許多和他同時期的詩人都交口稱贊。如王維在《贈裴旻將軍》中說:
腰間寶劍七星文,臂上雕弓百戰勛。見說云中擒黠虜,始知天上有將軍。
在另一首詩《贈裴將軍》中,王維也贊其:
入陣破驕虜,威名雄震雷。一射百馬倒,再射萬夫開。匈奴不敢敵,相呼歸去來。
蘇渙在《懷素上人草書歌兼送謁徐廣州》中則更為直觀地描繪了裴旻舞劍時的姿態:
忽如裴旻舞雙劍,七星錯落纏蛟龍。又如吳生畫鬼神,魑魅魍魎驚本身。
從唐代詩人的交游盛景來看,有關裴旻劍舞的詩文應當不在少數,可惜流傳至今的篇目不多。從這些詩文中可知,裴旻精通劍舞,已經達到神乎其技的地步。劍舞不同于娛人耳目的雜耍,是攻擊性與藝術性兼具的活動,進可殺敵,退可供人欣賞。
可惜的是,在正史中幾乎找不到對裴旻劍舞的記載,但從私人撰寫的奇聞異志中,我們仍然可以窺見一些蛛絲馬跡。如《獨異志》中就完整記錄了裴旻舞劍時的情形:
吳道子善畫神怪奇狀,開元中,將軍裴旻居母喪,詣道子,請于東都天宮寺圖神鬼數壁,以資冥助。答曰:“廢畫已久。若將軍有意,為吾纏結舞劍一曲,庶因猛勵,獲通幽冥。”旻于是脫去衰服,若常時妝飾,走馬如飛,左旋右抽,擲劍入云,高數十丈,若電光下射,旻引手執鞘承之,劍透空而下。觀者數千人,無不悚栗。道子于是援毫圖壁,俄頃之際,魔魅化出,颯然風起,為天下之壯觀。道子平生所畫,得意無出于是。
母親去世后,裴旻為母親求冥資,請吳道子在天宮寺壁上畫神鬼圖。吳道子久不作畫,靈感衰微,裴旻于是脫去喪服為吳道子舞劍,引來數千人圍觀。他將劍投擲至數十丈的高空,劍身如同閃電般落下,猶如流星劃破夜空,緊接著直沖而下,觀者無不心驚膽戰。這一劍來勢迅疾,氣勢如虹,如果落在人的身上,必定會留下一個血窟窿來。觀賞過裴旻的劍舞后,吳道子靈感遄飛,筆走龍蛇,一揮而就,成就一幅佳作。裴旻劍舞的高絕由此可見一斑。
《獨異志》的作者李亢是唐代人,與裴旻所在的年代相近,因此他的記錄具有相當的參考性。盡管《獨異志》中的故事大多是奇聞異志,在記錄時難免會有藝術加工,但裴旻為吳道子舞劍應當確有其事。上文詩歌《懷素上人草書歌兼送謁徐廣州》中所謂的“吳生畫鬼神”,指的正是此事。同為唐人的朱景玄在《唐朝名畫錄·吳道玄》中也提及此事,形容吳道子所作之畫“俄頃而成,有若神助,尤為冠絕”。
此外,唐人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說,吳道子看過裴旻劍舞后“揮毫益進”。這些記載都從側面反映出裴旻劍舞之高絕。并且,《歷代名畫記》將吳道子看裴旻舞劍一事,與張旭觀看公孫大娘舞劍的經歷并舉,兩者互為參照,這也反映出裴旻劍舞在當時的名氣之盛。
此后,唐人喬潭曾寫過《裴將軍劍舞賦》。他在序文中交代了這篇賦作的來由:
羽林裴公獻戎捷于京師,上御花萼樓,大置酒,酒酣,詔將軍舞劍,為天下壯觀,遂賦之。
裴旻作戰得勝歸京,在御宴之上奉詔舞劍,為滿座賓客助興,喬潭也在賓客之列。從原文來看,喬潭這篇賦寫得氣勢磅礴,將裴旻劍舞“為天下壯觀”的一面展現得淋漓盡致。
此時裴旻已經不再年輕了,但仍然不減當年英姿。多年戎馬倥傯讓他對劍的理解和運用更進一步,以至于“合桑林之容以盡其意,照蓮花之彩以宣其利”“光沖融乎其外,氣渾合乎其問”。他的劍舞既合乎音律,又兼具神韻之美,劍光圓融,劍氣渾然,已經頗有“人劍合一”的意味。
親射虎,你敢去嗎?
正史中較少提及裴旻的劍舞,卻記載了裴旻對其他武器的精熟程度,以及不可忽視的軍事才能。從體量上來看,正史中關于裴旻的記載并不多,其中《舊唐書》《新唐書》等一部分史書都將他和張旭的事跡附在李白傳之后。這些記載無論巨細,都極言裴旻武藝之高超。如《新唐書》中記載:
旻嘗與幽州都督孫佺北伐,為奚所圍,旻舞刀立馬上,矢四集,皆迎刃而斷,奚大驚引去。后以龍華軍使守北平。
幽州都督孫佺北伐奚人,裴旻隨軍而行。此時的他隱于行伍之間,還沒有顯赫的官職,也不像后來那樣聲名遠揚。唐軍作戰不利,陷入了奚人的包圍圈。正值危難之際,裴旻奮勇作戰,舞刀劈斷從四面八方而來的箭矢。奚人見他悍勇無雙,四散而去,唐軍的困境就此解除。
《突厥第二汗國漢文史料編年輯考》中也提到了此事,并且描繪得更加生動:“(裴旻)輪刀雷發,箭若星流,應刀而斷。”值得注意的是,此時裴旻用的武器是刀,可見除了劍法之外,他在刀法上的造詣也非同一般。
北伐戰役過后,裴旻逐漸嶄露頭角,得到了皇帝的賞識。為了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侵襲,朝廷任命裴旻為龍華軍使,率兵鎮守北平郡(今河北盧龍一帶)。北平郡是咽喉要地,赫赫有名的“盧龍塞”就在北平郡轄區之內。
盧龍塞(在今河北省喜峰口附近)地處燕山山脈東段,這里地勢險要,一旦失守,中原地區將危在旦夕,因此自古以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當年曹操北征烏桓,派出一支奇兵北上襲敵,走的正是盧龍塞。裴旻受詔鎮守此地,足以體現出他的軍略才能,以及皇帝對他的信任。
裴旻也并沒有辜負這一份信任。在此以后,他輾轉多地,先后參與了唐朝對契丹和吐蕃的戰爭?!缎绿茣ね罗瑐鳌分杏休d:
帝以書賜將軍裴旻曰:“敢有掩戰功不及賞者,士自陳將吏皆斬。戰有逗留,舉隊如軍法。能擒其王者,授大將軍。”
詩人李翰曾作《裴將軍昊射虎圖贊》,序文中提及裴旻的多年戎馬生涯:
開元中,山戎寇邊,元宗命將軍守北平州,且充龍苑軍使,以捍薊之北門……公嘗率偏軍,橫絕漠,策匹馬,陷重圍,揺轆轤而百萬洞開,驅槖駞而沙場一掃,聲振北狄,氣慴東胡,稜威大矣。
除此之外,裴旻還以擅長射箭而聞名。北平郡多山,山中多虎,獵虎因而成為人們常見的“休閑”活動——尤其是軍士們,往往將獵虎視為夸耀武力的途徑?!杜釋④婈簧浠D贊序》中盛贊裴旻射虎之神勇,“能以一人之力,戰群虎之命”,并且聲稱“昔漢飛將軍亦為北平守,擊胡有困辱之事,射虎有騰傷之患,其與將軍神勇,非為侔矣”。(李翰:哪怕是飛將軍李廣,也不能與將軍的神勇相比?。?/p>
有趣的是,《新唐書》中記載了事情的另一番面目:
北平多虎,旻善射,一日得虎三十一,休山下,有老父曰:“此彪也。稍北,有真虎,使將軍遇之,且敗。”旻不信,怒馬趨之。有虎出叢薄中,小而猛,據地大吼,旻馬辟易,弓矢皆墮,自是不復射。
《唐國史補》等典籍中也有類似的記載,使“裴旻射虎”這一故事顯得更富戲劇性。根據這些史料的說法,裴旻外出打獵,一連射殺了三十一頭老虎,正在洋洋得意之時,卻被當地的老人潑了一頭冷水
裴旻:我射殺了三十一頭老虎,是不是很厲害?
老人:你獵的不過是“彪”(小老虎)罷了。住在北邊的才是真老虎,你要是遇上了,一定打不過。
這話可真是不中聽。被老人這么一激,裴旻的好勝心熊熊燃燒,拍馬就朝北方沖去。還沒跑幾步,斜刺里突然殺出來一只老虎,嚇得裴旻人仰馬翻,弓和箭矢都掉落在地。
丟人,實在是丟人。裴旻自覺羞愧,打馬而歸,自此以后再也不射獵了。
至于奇聞軼事,《酉陽雜俎》與《南部新書》還記錄了裴旻射殺大蜘蛛的故事。據說蜘蛛“大如車輪”,裴旻引弓殺之,并砍下數尺長的蛛絲。這個故事太過傳奇,讓人不由得懷疑它的真實性,但它恰恰表明,武藝高超始終是裴旻身上最閃光的特點,以至于人們在數百年后仍念念不忘,不惜將其夸大、加工后加以傳頌。
俠之義,浩氣長存
到了太和年間,裴旻的劍舞得到了官方“蓋章”認可,裴旻也成為人們交口稱贊的“劍圣”。根據《新唐書·李白傳》記載,唐文宗下詔,將李白的詩歌、裴旻的劍舞和張旭的草書并稱為“三絕”,并命翰林學士作三絕贊。
所謂“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而唐文宗獨獨挑選出“詩”“劍”“書”這三樣技藝予以褒揚,這樣的選擇正是對盛唐士人精神追求的概括。詩歌尚意,劍術尚俠,狂草尚勢,將三者熔為一爐,就凝練出盛唐自信張揚的氣度來。
李白、張旭和裴旻基本是同時期的人物。根據裴旻的族孫裴敬在《翰林學士李公墓碑》中的記述,李白曾經給裴旻寫過信。原文已經散佚,只知道“(李白)常心許舞劍”,因此在信中說“如白愿出(裴旻)將軍門下”,表達自己對裴旻的景仰之情。有傳聞稱,李白曾經向裴旻學習劍術,但并沒有確切的史料能夠證明這一點。
事實上,縱觀整個唐代,文人墨客對于劍術的推崇與唐人的任俠風氣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耙粍λ闹荨保藗円环矫嫦蛲鶠t灑肆意的俠氣,另一方面也渴望練就一身高強的武藝,以此來實現抱負,揚名立萬。
在司馬遷之前,人們對俠客的態度還是批判的。韓非子提出“俠以武犯禁”,并將俠客歸為“五蠹(dù)”之列,“蠹”即蛀蟲。這是因為先秦時期生產力不發達,統治者希望勞動力都能安居樂業,留守在土地上從事生產。而俠客游離于社會生產之外,不僅不能為社會創造貢獻,還周游四方,不守禮法,簡直是游走的隱患。
直到司馬遷在《史記·游俠列傳》中寫下“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的評說,人們對俠客的評價才慢慢有所轉變。到了班固寫《漢書》時,對俠客的評價已經變為“溫良泛愛,振窮周急,謙退不伐”。此時人們所談論的“俠”已經不再是簡單的俠客,而是經過了儒家文化熏陶形成的,合乎儒家價值認同的俠義,并且這種觀念一直為后世所承襲。
經過魏晉南北朝的動亂和隋朝的大一統,任俠風氣不斷發展,到唐朝時已經蔚然成風,并且廣為文人們所歌詠。李白、元稹、溫庭筠等詩人都曾以《俠客行》為題作詩,柳宗元、駱賓王、王維、賈島、孟郊等詩人也在詩文中表達自己對俠義的思考。唐人崇拜游俠,就像崇尚詩酒文化一樣普遍。
并且,唐人所推崇的任俠風氣是不拘于性別、不拘于身份地位的。如在唐傳奇《虬髯客傳》中,李靖、紅拂女和虬(qiú)髯(rán)客并稱為“風塵三俠”。紅拂女雖然身為女子,但她行事豪爽,機敏果決,大膽追求情愛,唐人的任俠氣質在她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
俠客多佩劍,于是劍也就成了俠義的象征,高超的劍術也就化為了磅礴的俠義之氣。因此,人們贊美裴旻的劍術,一方面源自對任俠之風的推崇,另一方面也是對胸中的凌云壯志的追求。
久而久之,裴旻和他的劍舞融入歷史的血肉之中,成為唐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的劍術不僅僅是技藝上的成就,更是盛唐文化一枚顯目的標識,與李白的詩歌、張旭的草書一起,永遠在中華文明的浩瀚長卷中熠熠生輝。
參考資料:
[宋]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M]. 北京:中華書局,1975.
[宋]董誥等編.《全唐文》[M]. 北京:中華書局,1983.
[唐]李白著;[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M]. 北京:中華書局,1977.
吳玉貴著.《突厥第二汗國漢文史料編年輯考》[M]. 北京:中華書局,2009.
(本文系“國家人文歷史”獨家稿件,作者:思歸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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