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萬歷二十三年(1595年),廣東韶州(今廣東韶關)的天主教堂里,來了一位說話帶著一口濃重江南口音的中年人。
神父郭居靜接待了這位訪客,據來人自我介紹,他叫徐光啟,南直隸松江府人士,是個秀才。
老徐此前屢試不中,為了養家糊口,不得已當起了“粵漂”,以做家庭教師為生。
偶然聽朋友說起,這里的郭神父很有學問,所以前來一探究竟。
聽了徐光啟的話,郭居靜笑著搖搖頭說:“我哪里算得上有學問,之前在這里主持教堂的利瑪竇神父才是真正的大才。你看,這副世界地圖就是他繪制的!”
順著郭居靜手指的方向,徐光啟看到了一幅他從未見過的地圖,五洲四洋,包羅萬象...
利瑪竇、李之藻合作《坤輿萬國全圖》國內現存最早的世界地圖以當時的西方世界地圖為藍本將大明居于世界中心
雖然沒見著人,但徐光啟從此刻開始,已經悄然變成了利瑪竇的頭號迷弟。
直到五年之后,中了舉人的徐光啟前往北京參加會試,途徑南京時,他終于見到了仰慕已久的愛豆。
對于兩人的第一次會面,利瑪竇后來回憶說,徐光啟聽他講了天主教的教義,回去之后做了一個夢,竟然就夢到了利瑪竇所說的“天國”,從此便對天主教的狂熱一發不可收拾。
其實對徐光啟來說,他真正感興趣的,是利瑪竇所帶來的那些前所未見的西方科學。
02
當時的大明朝,百弊叢生、江河日下。
年近四十的徐光啟,日益感覺傳統的圣人之說,根本無法解決大明朝面臨的實際問題,而西方傳教士們帶來的全新知識,或許能給朝廷帶來一些新的希望。
他試著跟利瑪竇提出向他學習“西學”的想法,但剛開始利瑪竇的反應很冷淡,自己一個神父,不遠萬里跑到中國是為了傳播上帝的旨意,對于當老師,他不感興趣。
可徐光啟意志堅決,為了爭取機會,甚至搞起了“曲線救國”,在萬歷三十一年(1603年)帶著全家接受洗禮,成為了中國第一位受洗入教的士大夫。
徐光啟入了教,利瑪竇自然不能再推脫,便先給他講起了數學,使用的教材,則是拉丁文版的《幾何原本》。
這是兩千多年前的古希臘數學家歐幾里得的著作。
別看后來這書被傳得神乎其神,其實它的前幾卷內容,對于今天的人來說是非常淺顯的,最多也就是初中生的水平,但徐光啟再一次被震翻在地。
這也難怪,早在大明立國之初,朱元璋就嚴禁民間學習算數,再加上開科取士也不考數學,讀書人用不著上心。
二百多年下來,明朝的數學水平不斷下降,到了徐光啟這時候,看到兩千多年前的《幾何原本》都要驚為神書了。
數學,是敲開科學大門的鑰匙,這么牛逼的書,當然要翻譯成中文!
從萬歷三十二年開始,徐光啟就和利瑪竇一起合作翻譯《幾何原本》。
但徐光啟不懂拉丁文,只能靠利瑪竇用中文給他講解,然后再將所述內容用文言轉寫出來。
兩人就這樣忙活了三年,翻譯出了《幾何原本》的前6卷,并交付印刷出版。
而徐光啟在無意間又取得了一個“世界第一”:這份漢譯本,是除了阿拉伯語以外的第一份東方譯本,且完善程度,甚至吊打一百多年以后的俄文譯本。
正當徐光啟全心投入后9卷的翻譯工作時,老家卻突然傳來噩耗——他爹去世了。
按規定,徐光啟必須離開北京丁憂守制三年。
更讓徐光啟意想不到的是,利瑪竇也在他丁憂期間去世,幾何原本的翻譯只能無限期的耽擱下去(直到250多年以后,才由清代數學家李善蘭接力完成)。
03
即使在老家丁憂,徐光啟也沒閑著,他開始琢磨起了另外一件重要的大事——種紅薯。
紅薯的原產地是美洲,后來被西班牙人從美洲帶到了西班牙殖民地呂宋(今菲律賓)。
萬歷二十一年(1593年),一個叫陳振龍的人從呂宋偷偷帶回了紅薯種苗,在福建老家試種,大獲成功。
紅薯這個玩意兒,不用施肥,不用澆水,一根藤扎進地里,隨隨便便一畝地就能收個幾千甚至上萬斤,味道又糯又甜,吃下去還扛餓,簡直是神器。
不過由于當時紅薯進入中國的時間不長,所以一直傳說這種東西只能在炎熱的閩粵一帶種植,其他地方的冬天太冷,種苗會凍死。
為了驗證真實的情況,徐光啟用了三個冬春的時間,不斷研究讓紅薯種苗過冬的方法。
一直忙到萬歷三十八年(1610年)冬天,吏部都下公函催他回北京上班了,他卻不緊不慢的回復讓來人別忙,等他明年春天看看紅薯種苗的保存情況再說。
功夫不負有心人,紅薯苗最終在松江府培育成功,既然松江能種,那整個長江中下游就都不是問題了。
隨后,徐光啟上奏《甘薯疏》,請求朝廷用自己鉆研出來的紅薯種苗過冬技術,向南方各省大力推廣紅薯種植。
可惜的是,當時的徐光啟人微言輕,紅薯種植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直到康熙年間才被人深度應用,很好的解決了人口爆炸增長,而主糧不夠的矛盾。
《贛州府志》載:“朝夕果腹,多包栗薯芋,或終歲不米炊,習以為常。”
我國南北方的氣候溫差很大,回到北京的徐光啟也就沒有再刻舟求劍的搞紅薯種植,而是又走出一條新路。
徐光啟找到了意大利傳教士熊三拔,和他一起寫了一部《泰西水法》,合作方式還是和《幾何原本》一樣,熊三拔口述并畫圖,徐光啟轉寫。
在這部書中,徐光啟重點推介了西方的水利機械和灌溉方法。放著京城的舒服地兒不呆,又跑到房山、淶水兩地專門找了片荒地開渠種稻,進行各種農業實驗,先后撰寫《北耕錄》、《農書草稿》,為后續《農政全書》的編寫打下堅實基礎。
04
除了精通算術,是農業專家之外,徐光啟身上還有個隱藏buff:他懂軍事。
而且徐光啟的強項和其他人全都不一樣,他精通的方向是炮兵學!
經過萬歷朝末期一系列的較量,大明在傳統的步騎兵方面,明顯玩不過后金,想要解決問題,只能另外找路。
作為大明“睜眼看世界”第一人,徐光啟從入門算術起步,涉獵力學、彈道學等多學科,他富有建設性的提出,西方無論是火炮鑄造技術還是射擊技術都已經遠超大明,當務之急是派人去澳門和葡萄牙人接洽,購進新式紅衣大炮;
同時,徐光啟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召集在京傳教士,對本土火炮進行迭代升級,幫大明訓練成熟炮手。
在徐光啟的極力倡導下,朝廷費盡周折,通過各種方式,弄到了十多門新式火炮,這些炮大部分留在北京,用于加強城防,剩下的則撥往前線——遼西重鎮寧遠城。
到天啟六年(1626年),努爾哈赤率數萬八旗大軍圍攻寧遠,結果被紅衣大炮轟得七葷八素,大敗而歸。
努爾哈赤自起兵以來,四十多年間戰無不勝的“神話”就此被打破,氣得回去半年就死了。
不看廣告看療效,寧遠一戰,幕后功臣徐光啟居功至偉。
看到曙光的大明朝廷馬上行動起來,在山東登州府(今山東蓬萊)組建了一支由葡萄牙人擔任教官的西式火炮部隊,最高負責人就是老徐的學生,登萊巡撫孫元化。
這時的老徐滿懷信心,相信假以時日,孫元化一定會率領這支西式炮兵橫掃建虜,收復遼東。
再引進西方先進的技術,發展農業,改善民生,如此大明中興有望!
然而,豐滿的理想很快被現實擊碎...
05
崇禎五年(1632年)正月,孫元化的部下孔有德、耿仲明發動兵變,一舉攻陷登州府,孫元化被俘。
一開始,孔有德想在登州當土皇帝,就讓孫元化寫報告,讓朝廷招安。
孫元化為了保命,只能照辦。
崇禎也不想把事情鬧大,捏著鼻子認了。
誰成想,招安的圣旨發到山東,山東巡按王道純犯軸,因為單純痛恨叛軍掠劫州縣,就把圣旨按下了沒發。
孔有德等人左等右等,等不到旨意,認為已經沒有招安的可能,于是再次對明軍發起進攻,山東的戰亂進一步擴大。
山東成了爛攤子,追究責任,孫元化是“罪魁禍首”,他不背鍋誰背鍋?
一道圣旨下來,孫元化以“禍亂之首”的罪名被下了大獄。
這時的徐光啟已經是內閣次輔兼東閣大學士了,得知此事之后,趕緊上折子給學生辯白。
徐光啟很清楚,自己年事已高,接班人孫元化是大明當世不可多得的炮兵專家,要是把他殺了,之前訓練的西式炮兵部隊沒人能搞定。
然并卵,崇禎可不管你是什么高精尖技術人才,崇禎五年七月,孫元化被推上了菜市口,咔嚓一刀了事。
孫元化死后,再無人能招撫山東叛軍。
半年后,孔有德、耿仲明率部下一萬多人從登州乘船投奔后金,徐光啟的半生心血,就這么變成了皇太極的炮兵部隊烏真超哈。
如此沉重的打擊,讓年逾古稀的徐光啟一下病倒了。
崇禎六年(1633年)十月初七,徐光啟在北京的寓所中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臨終之前,他還叮囑家人要把自己修撰的《農政全書》獻給朝廷,希望朝廷能根據此書富國裕民,實現中興。
06
生在大明,徐光啟是不幸的。
他從三十多歲起就決心要用西方的科學技術來拯救天下。
數學、天文歷法、農田水利、軍事技術...
一切看起來能讓大明變好的學問他都努力去鉆研,去推廣。
然而現實卻無比殘酷——
他苦心孤詣翻譯的《幾何原本》,沒什么人感興趣;
他不辭辛勞研究出的紅薯種植技藝,改變不了饑民遍地、流寇蜂起的局面;
他篳路藍縷試驗出結果的西方水利技術,朝廷壓根就沒推廣;
他不畏艱辛推動的西式炮兵建設,最后反而增強了敵人的力量...
單靠科學技術,根本挽救不了一個病入膏肓的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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