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味道就像鬼打架
漢口南京路口有幾個路邊攤。
賣熱鹵、炒鍋貼、油湯三件套的叫老魏,五十八歲,擺攤二十七年。
旁邊炒粉炒面的是老魏的兒子。
燒烤師傅穿著軍綠色襖子,也擺了二十多年,從不與人搭話,包括其他幾位攤主。
穿黑衣的老周不賣宵夜賣副食。白天他搞個電動車占位子,晚上接電,搞后勤,望風。
就像一支老牌搖滾樂隊,吉他手貝斯手鼓手會換,吉他貝斯鼓的配置不會換,這幾個攤位歷經傳承,算起來有四十年了。老漢口都知道,二醫院急診旁,南京路鄱陽街口:
“就是那個吃鹵菜鍋貼的位子撒。”
聽我爸說,搞不好這就是漢口活得最久的路邊攤了。
我小時候住邊上上海路,當年幾個攤子對面還有瓦薩其鯰魚大王,熱鬧得很。瓦薩其早沒了,但這幾個攤子,除了下刀子下暴雨,從不缺席。
2015、16年間創文,全市的路邊攤都熄了火,這里照舊凌晨兩點出攤,開到早上六點。
我爸年輕時,鑫勝酒樓的老板娘還在擺攤,紅火菜館的燕子也還在擺攤,后來她們都開了酒樓。南京路的路邊攤擺了四十年,還是路邊攤。
武漢宵夜潮起潮落,花樣換了幾多輪了,做宵夜生意的最怕跟不上趟。但四十年來,南京路還是老三樣:熱鹵、炒鍋貼、油湯,從六零后吃到零零后。
兩年前,也有過不信邪的班子,跑到這里賣撈汁小海鮮、夜貓子小黃魚,無人問津。
搬家后有幾年沒來,最近我跟老頭說,熱鹵攤子還在,他震驚:“現在的年輕人還吃那?”
“三劍客”不是說人,是說熱鹵、炒鍋貼、油湯三樣吃食。名字是熟客圖聊撇起的,字面意思。
約定俗成,這三樣,要混到一起吃。
鹵菜是煨出來的,豬尾、豬蹄、豬耳、豬皮、豬心肺、鴨腿、牛肉、香腸……還有各種吸湯吸味的素菜:干子、海帶、藕片、千張、土豆、面筋、腐竹,大家擠在同一鍋鹵水中,像1990年代的30路公汽,像2020年代的地鐵2號線。
蜂窩煤接力,鹵水咕嚕嚕,整夜廝磨,直到豬尾巴都沒了韌勁,直到江漢關的鐘敲亮了天。
油湯,無非是藕湯蘿卜湯,一層浮油,厚得撇不開。
你點好菜,老板切鹵菜下鍋,蒜泥、香菜、醬油、香油一起把連下下去,剛煎好的餃子也搞到里頭,再來一勺藕湯,大火翻炒。
起鍋端上來,豬尾巴鉆進藕孔,干子里夾著香腸,煎餃子從立領POLO塌成圓領爹爹衫……來了漢口大碼頭,各路食材打成一片。
語言很難描述這玩意的味道,大概是一場國家地理探索發現之旅吧。豬尾巴帶點香腸的煙熏味,豬耳入口脆,又沾了點蹄花汁兒。
干子是靈魂。這干子“閱人無數”啊,每一口都能嘗出它跟哪些葷菜混過。
那鍋鹵汁,像極了生活,小火細煨,慢慢熬吧。
喝再多酒,吃幾口,也回魂了。
我曾以為“三劍客”是老武漢常見的宵夜品種,可是再沒在其他地方吃過。
朋友推薦了另一家熱鹵吳長子,我吃了,吃不出南京路各路食材鬼打架的味道。
我去問副食攤的老周,這鍋熱鹵,到底怎么來的?
他居然是我鄱陽街小學校友,中學畢業就一直在這守攤了。之前燒蝦子賣三鮮煲,現在老了,每天椅子一躺,賣啤酒。
據他說,宵夜攤子是1984年左右就在搞了,熱鹵應該是1980年代末搞出來的,發明的人叫瞎子,武漢人,住揚子街的,做鹵菜攤子的。
冬天鹵菜冷得快,瞎子就瞎琢磨,要不跟煨湯一樣,煤爐子小火煨到咧?
一種食材的命運,也要考慮到歷史的行程。變革當頭,鴨頭鴨脖這種不適合煨的,就出局了。豬尾、豬蹄、豬耳越煮越糯,就成了當家。
熱鹵誕生,小攤爆火,街坊排隊,不少人來混個徒弟。
和瞎子一起搭檔擺攤的,叫跛子。跛子用鹵菜炒粉。老周說,這一帶擺攤炒粉的,多是跛子的徒弟。
跛子是玩火的神。他的鐵鍋很薄,菜入鍋瞬間火球翻滾,一顛鍋火球裂開,再放粉下鍋。
老魏的兒子炒粉也是這種夸張的場面,他的炒粉技術是老魏教的。老魏偷師跛子,發現豆芽是起火的關鍵,不放豆芽不起火。
粉我吃了,不油膩,干香,恰到好處。
個人第一次來吃熱鹵是千禧年之后,已經錯過了瞎子跛子的絕代雙驕,換了幾個湖南人接手搞。
老魏是漢川人,當時屬于靠邊站的“外碼”。
湖南幫場面大,熱鹵攤就搞了四家,東西一模一樣,推車的造型也一樣。還有兩個燒烤攤和一個炒粉炒面的。
我常去的熱鹵攤老板叫何老邪,燒烤攤主叫何老八,還有何老七、何二毛……聽說是同村的,在武漢都住咸安坊。
我爸總帶我去吃何老邪的攤子,每次吃完就教育我,“路邊攤千萬莫隨便吃。”
我爸說的沒錯,當年我們爺倆吃完熱鹵回到家,他父愛如山,讓我先如廁,自己在門口等,“還有多久?”這種事不止一回。
后來我讀大學了,聽發小把這里叫“斷腸熱鹵”, 每次吃完,半夜三點,群里就有人開問,“在拉嗎?”
吃熱鹵,是罪惡的冒險。我們吃完偶爾沒事一回,像中了大獎一樣驚喜,又覺得自己“真的好賤”。
遇到過一個麻城的大學生,他第一次吃完熱鹵搞到跑人民醫院打吊針,末了自嘲,“賤唄,還敢來。”
蘇荷酒吧火的時候,我遇到過他們營銷總監凌晨五點帶一群俄羅斯姑娘過來吃,我試著問她們,“你們外國人吃這個拉肚子嗎?”她們點頭。
搭訕成功。
還有一次,一個白襯衫喝多了,狂拍何老邪的背,“老何啊,你今天注意點衛生。我把領導都喊來了!”
湖南幫擺攤多年,動能十足,慣于趕在城管下班前出來,早點開張多賺幾單。那時候望風的是何老邪的兒子二毛,二毛傻傻分不清各種制服,結果就是誰來了大家都得跑,總是在跑。
一次來了個交警想吃餃子,攤主們跑了。一次隔壁聲直大廈的保安來團建,攤主們又跑了。
有次管事的真的來了,何老邪推車狂奔,豬尾巴和鍋貼撒一地。我一時懵了也搬起桌子準備跑,還是一個城管大哥好心提醒,“小伢跑么斯跑,又不捉你。”
旁邊看熱鬧的不嫌事大,大喊大叫:“快把地上的丟臭水溝里,不然老何明天撿起來賣!”
大概是2020年,湖南幫組團回老家去了。這幾年,我以為吃不到熱鹵了,沒想到“外碼”老魏接過衣缽,把攤子撐下來了。
時代進步了,老魏的熱鹵,吃了不壞肚子。
我第一次吃老魏的攤子,肚子沒事,連吃幾次都沒事,然后瘋狂給發小同學打電話,邀請再聚。
沒想到,電話里傳來的是“青春沒了”的遺憾:
吃熱鹵不拉肚子?那幾冇得意思額。
“以前何老邪餓了都不吃自己的東西,跑我這來買,你沒發現嗎?”老魏一邊說,一邊當著我面扔掉大片豬耳朵,“你看這個,有點變色了,不能坑街坊。”
以前我問過老魏,問他是哪里人。他總強調自己是武漢人,是漢口街坊,漢川只是回不去的老家。他在揚子街住了三十多年,在堤角買了房,兒女都在武漢。
“這附近最早的酒吧是見面酒吧,后來是回歸97,到現在咸安坊附近到處都是小酒吧。”這些年,江灘酒吧歇業、咸安坊打圍又開張,他的生意倒是一直不差。
有意思的是,只看客人穿著,70后、00后年輕時的發型和穿著,其實差不多。
老魏每晚十點到早上六點出攤,客人是固定的。
“出攤晚不行。”老魏說,晚十點前等著開張的是以前住附近的街坊,現在搬到后湖、漢陽、常青花園,還是經常回來。
十一、二點,江漢路的店員們下班過來了,這批人流動性大,沒有熟面孔,年紀輕,有的才十五歲。還有一些打零工的租戶,這個點回家正好餓了。
凌晨一點,二醫院急診正忙,幾乎每天都有警察送來幾個打架斗毆的,還有喝多了送醫的,陪同的人在外等待,等著等著就來老魏這里宵夜了。
兩三點是酒局散場的時間。tututu出來的客人過來打包一份煎餃,上網約車走了。坐下吃的是送外賣的,黃衣服和藍衣服把酒言歡。
凌晨四五點,輪到酒吧下班。酒保們已經喝麻了,互相攙扶。也有些女生,踩著細高跟,帶著妝面離去。
漫漫漢口夜,總在南京路上散場。
采訪時,一個爹爹脖子上掛著音響,口袋里揣著兩瓶酒,點十幾塊的鹵菜,一個人在路邊喝酒。
十幾年前就在這里見過他,我記得。
又遇到一幫長沙人,做吃播的,吃完就覺得很神奇,加了老魏的微信,邀請他去長沙開店,只管做菜,不用出錢。
老魏有些動心,時常念叨:
“說不定,過幾天我就去長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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