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西元2090年春。

青鶴這天早上四點就醒了，在睜眼之前，她在心里默默清點了一番今日待辦事項：

監督醫師為上皇陛下更換導管和敷料。

提醒御膳房多做二十份松風燒若雞以備老年賓客添菜。

檢查宴會布置，更換所有出現細紋的清酒杯。

壽宴開始前檢查上皇后陛下的晨昏禮服。

檢查宏仁殿下4D通信出席壽宴的設備。

事情真是太多了，誰叫今天是上皇陛下施仁八十歲的誕辰呢。

忙完了宴會準備的所有瑣事，青鶴迎接上皇后在休息室稍作等待。

“陛下，這件櫻粉色洋服真是襯您！您瞧，這條珍珠項鏈把您的脖頸映照得多么白皙光滑呀！”

青鶴替上皇后優子整理好領口，隨聲贊嘆。

青鶴心里其實非常得意。近年皇室財政吃緊，優子又崇尚節儉，原本今天優子想用舊禮服應付一下，但青鶴認為上皇八十誕辰是大日子，絕不能穿舊，實在不吉利。這套全新櫻粉色洋服是她和香奈兒談判換來的高級定制，代價是香奈兒可以用上皇后的照片在名流圈打廣告。

優子聽到青鶴的贊美，對青鶴笑笑，表示感謝。雖然年近七十，但時光考慮到優子的病痛，善待了她的容貌。這些年上皇纏綿病榻，需要優子出席的場合很多，面對殘酷的鏡頭，優子每時每刻都需要保持最完美的形態。

“今天日本的三權首長都要來，待會我一個人恐怕應付不過來，辛苦你多幫襯著點。”優子囑咐青鶴。

青鶴當然遵從，但內心很不樂意。今天出席壽宴的三權首長，是代表最高行政權的現任首相鐵村信雄、代表最高立法權的現任眾議院議長淺井一和、代表最高司法權的現任最高法院院長武田康行。

青鶴對淺井議長和武田院長沒有什么看法，這兩位都來自傳統的日本精英階層，對皇室也相當尊重。每年，淺井議長都會向皇室訂購幾百冊皇室年歷作為禮物送給他的交際圈中人。而武田院長則在“皇室千年大裁員”的爭議中公開宣布，皇室此舉不違反日本勞動合同法。

青鶴說不上有多感謝這兩位人物，畢竟庶民對皇室畢恭畢敬本來就是應該的嘛。

但鐵村首相實在很不一樣，不一樣得令人討厭。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青鶴頻頻在新聞上看到關于鐵村的消息：

“高學歷！神奈川新任議員鐵村信雄原是美國歸國生物學博士”

“真土豪！鐵村議員資建東京首座Safari野生動物園”

“接地氣！鐵村議員在大阪環球影城扮演金剛大戰哥斯拉”

“原總裁失格，鐵村信雄成為自民黨新任總裁”

“鐵村首相承諾將扭轉少子化，還人民一個充滿活力的日本”

似乎所有人都想認識、都想了解這位鐵村首相，沒有人知道他的家族在哪，沒有人知道他的靠山是誰，他是一個從美國降臨到日本、多金瀟灑、風趣開朗的外來者，他的身上有好多未解之謎等待人們解開。

但這些未解之謎，青鶴對它們都興致缺缺。無論是哪位首相，都要接受天皇的形式任命，也要對天皇保持無條件的忠誠，管你是從日本來的還是美國來的。

真正讓青鶴無比憤怒的，是鐵村首相在上任后立刻宣布，要把政府給皇室的撥款削減三分之一！他還在宣布這項舉措時給出了他認為很合理的解釋：

自從七十年前秋筱宮的真子公主遠嫁美國，越來越多的皇室成員選擇定居國外。這些公主親王們，在日本鐘鳴鼎食，已經讓我們的納稅人負擔過重，但彼時他們還可以“渡讓自由、履行公務”為由搪塞；難道他們離開祖國，在海外逃避責任、享受奢侈生活的時候，還期待祖國的納稅人繼續供養他們嗎？

想到這里，青鶴夫人又一次氣得臉都漲紅了。鐵村首相的言辭充分說明他對皇室沒有任何了解，全是道聽途說來的刻板印象！且不說上皇因多年操勞導致中風癱瘓，上皇后自從嫁入皇室，為了響應日本政府鼓勵生育的政策，一連生育了六個孩子，生產后遺癥一直困擾上皇后至今。青鶴自己也幾乎全年無休，雖然擔任了上皇女官長，但工資不升反降，平時去醫院開個藥還要查查在不在醫保范圍內。

“青鶴，賓客們已經到了，我們去宴會廳吧。”優子見青鶴有些走神，提醒她動身。

來到宴會廳，皇親國戚和各路政要坐得滿滿當當。由于上皇陛下身體欠佳無法出席自己的壽宴，所以他的座位是空的。賓客看到上皇后入席，全體起身恭迎。青鶴第一次親眼看到了新任首相鐵村信雄。

新聞上說他有六十多歲，但看上去要年輕一些，一頭花白頭發定型得一絲不茍，透著一些金色，應該是染的，或者他有白人血統。五官濃郁，很有繩文人的特征。最重要的是，他身上有一種一百年前美國總統普遍擁有的氣質，無論什么立場的人他都有信息說服，無論什么性格的人都是他的朋友預備役。換句話說，鐵村首相似乎天生是“受歡迎的人”。

青鶴最不喜歡這樣的人。受歡迎的特質讓他們再人際交往中具有魅惑力，這種魅惑有時甚至可以沖破規則，讓規則潰然失效，即使這項規則已經行之百年。

不過，在施仁上皇陛下八十歲的壽宴上，鐵村首相的魅惑力還不足以突破規則。席間，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施仁上皇雖然不在現場，但今天的所有活動都將在上皇的房間直播。到了上皇講話的環節，宴會廳的主墻壁上出現了上皇威嚴的投影。這是上皇還未癱瘓時拍攝的，聲音則是有由真正的施仁上皇在病榻上發出。

“感謝各位撥冗參加我的壽宴。我知道，在場的每一位都在經歷著非常多的痛苦和困難，因為日本已經到了最危急的時候！

作為千年皇室家族，延續日本文明、守護國民福祉是皇室義不容辭的責任。但日本人口正以看似無可挽回的趨勢加速減少，由此帶來了社會福利系統崩潰、醫療系統負擔超載、國庫空虛等幾乎無法克服的困難。日本面臨要滅亡絕種的風險！我每日每夜都為日本的未來擔憂不已。所以，我要特別感謝鐵村首相，感謝您勇敢地站出來，承擔這份重擔。

接下來，我將發布一道新的口諭：

我宣布，今日起，本州、九州、北海道、四國地區進入戰時狀態！全民應對極端人口危機！鐵村信雄首相將被授予在上述地區為此目的所需的全面權力，包括調用國家的政治、經濟、軍事等一切資源！立刻生效！”

投影關閉了。宴會廳一片寂靜，眾人都驚呆了。青鶴覺得上皇瘋了。根據憲法，他的口諭沒有任何法律效力，剛才的一番話除了增加威懾氣氛沒有任何實質作用，也不會有人當真。但上皇陛下為什么要鼎力支持這么一個不懂規矩的首相？她看向上皇后優子，優子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仿佛石化了一般。

沒有人敢公開反對施仁上皇，在上皇后優子的命令下，宴會依例繼續進行著。賓客們異常沉默地用餐，結束后異常沉默地紛紛離開皇居。只有鐵村首相和他的首席秘書官星二留了下來。

“上皇后陛下，我請求覲見上皇陛下，我將獻上禮物表達我最真摯的祝福。”鐵村的眼睛水波流動，可能是感動于上皇的信任，想表示感謝。身后的星二抱了一個大約六寸的禮盒，眼神也非常殷切。

優子此時又恢復了有規范的微笑，點點頭表示同意。

一行人來到施仁的病榻前。施仁剛剛發表完言辭激烈的講話，此刻有些體力不支，歪在床上休息。

“陛下...”優子上前輕輕喚醒施仁。

施仁張開眼，“你來了。”他越過優子，看向鐵村信雄。

“信雄，我想和你談一談。優子，你們都出去吧。”

青鶴和優子都離開了，她們來到隔壁的休息室，觀看施仁房間的監控視頻。

施仁無力地躺在床上，他的四肢都已經癱瘓，醫生曾經建議給施仁植入智能義肢，植入后可以完成基本的運動，但被施仁拒絕了。他說他不喜歡身體里有冰冷的金屬。施仁現在唯一可用的大型器官就是他的大腦，他要把大腦用到徹底。

“上皇陛下，我給您帶來了一件最珍貴的禮物。”鐵村信雄興奮地說著，招呼星二上前，呈上禮盒。星二打開禮盒，里面是一副能樂面具。

“上皇陛下，您瞧，這是能樂中的修羅面具，表示武士戰死后的靈魂。更為特別的是，這是勝修羅面具，是在勝利戰爭中光榮犧牲的武士靈魂。”信雄將面具放在施仁面前展示。

“真的是很漂亮啊。”施仁看著眼前制作精巧的面具贊嘆。

“您剛才席間發表的講話還算數嗎？”信雄突然收回面具，問道。

“當然！我知道，沒有人會把我的話當回事，但我一定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幫你！信雄，我真是盡了我最大努力了。我和優子生了六個孩子，從她嫁給我肚子幾乎就沒休歇過。但這六個孩子真是杯水車薪，我不知道我還能為我的國家做些什么！我不想做亡國之君啊，死后是要下地獄的！”施仁表情痛苦，似乎做亡國之君是他能想到的最痛苦的事情。

“陛下，這副面具就能幫你解除所有痛苦。這是一副安樂死面具。”信雄溫和地解釋著，他的聲音不像在說離死亡這么近的事物，而像是在介紹最新上市的蛋撻。

觀看監控視頻的青鶴聽到“安樂死”，再次受到了驚嚇。她拉著優子沖到施仁房間的門前，朝里面拼命大喊，

“鐵村你個大混蛋！你怎么敢送上皇陛下這樣的禮物！來人吶！槍斃鐵村！營救天皇陛下！”

然而，門已經鎖上了。這道門子彈打不穿、激光更不能穿透，只有上皇和上皇后的命令才能打開。

上皇后優子，再次恢復到木然的狀態。她自始至終都沒有下令開門。

信雄和施仁在房間里什么都沒有聽到。

信雄示意星二介紹，“這副面具左側安裝了微型高壓氮氣罐，您戴上面具后，只需要忍住不呼吸5秒以上，面具就會釋放出高濃度氮氣，您吸入后會立刻離開人間，進入天堂，沒有任何痛苦。

向您表達這樣的請求，實在有些冒昧。但信雄首相這樣做的目標其實不是您，而是日本三千萬老人！幾乎占了日本人口的一半！現在日本的一個青壯年勞動力，要養接近兩個老人，年輕人的收入，70%都要被政府抽走，已經有無數寶貴的青壯年勞動力不堪重負而自殺！救救孩子！

您在日本老人中擁有巨大的號召力，如果您選擇安樂死，模仿您赴死的老人將不計其數！這對日本的危機，將是多么大的緩解！信雄首相已經簽署了安樂死法，請您作為第一個榜樣，光榮赴死吧！”

施仁靜靜地聽完，輕聲笑起來，整個畫面變得非常詭異，潔白的、空曠寂寞的上皇御用病室里，所有事物都是靜止的，只有施仁的頭在抽動著。

“把面具給我戴上吧。”施仁笑完，喘著氣說。

星二趨步上前。一切妥當后，星二說，

“陛下，請您開始屏息。”

施仁閉上眼睛。

“開始計時，5。4。3。2。1。”

病房的墻壁上出現了施仁的生命最后時分思想字跡。這是防止施仁因病說不了話時設置的交流方式。

“信雄，我這一生都是傀儡，沒有品嘗過權力的滋味。謝謝你，給了我一個我夢寐以求的權力，決定自己的死亡。你把我肩頭的責任分擔走了，我覺得自己好輕，輕得像一枚櫻花花瓣，消散在春風中了。”

門外，青鶴瘋狂敲門的手，漸漸地不敲了。因為她聽到了病房里傳來的歌聲。施仁的智能病房在檢測到施仁沒有生命體征后，會播放日本國歌《君之代》，表示上皇薨逝。此時，整個皇居都浸泡在這恢宏的雅樂中：

我皇御統傳千代，一直傳到八千代，直到小石變巨巖，直到巨巖長青苔。

科幻小說《當黑人占領地球》，欲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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