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無問西東》 )
“自晚清以來,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經歷了幾次意義重大的世代更替,成長起來的一代又一代年輕人成為后浪,又從后浪變為前浪。如今這種以‘代’為間隔的更替和分化,也變得越來越頻繁。”
?整理 | 段志飛
?編輯 | 鐘毅
在廣州的冬至來臨之前,一股自北向南的寒流姍姍來遲,晚間氣溫驟降,街上的行人后知后覺地裹上了棉衣,步履匆匆。與此同時,在廣州學而優書店二樓的閱讀空間里,一場《前浪后浪》新書首發分享會正在進行。
《前浪后浪》
許紀霖 著
上海三聯書店|理想國,2025-1
Z世代、躺平、cosplay、情緒價值、拒絕虛無、夜奔開封、時代的尾氣…… 當這些“新詞”在那片空間上方不停回蕩的時候,眼前討論的畫面仿佛回到了100年前的廣州,作為響應五四運動的重要城市,這里的青年們共同發出了時代之問:“這個世界會好嗎?”如今這個“問號”又掛到了“當代”后面。
新書的作者許紀霖,面對與他年紀相差將近半個世紀的年輕讀者的提問,依然有著濃烈的興致。當然,這次并非許紀霖第一次面對年輕讀者。早在知識付費正熱的那幾年,他便開始嘗試“得到”音頻課;等到短視頻火起來的時候,他又進駐B站,開講中國傳統文化課,吸引了不少年輕粉絲。生于20世紀50年代的許紀霖,始終將自己置身于與時代“交鋒”的最前線。
許紀霖研究近代中國知識分子已經40年,在他看來,不同時代的問題,其本質都離不開人性的復雜性,即便是不同時代的問題,也都能從人的精神世界中找到脈絡與傳承。
“自晚清以來,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經歷了幾次意義重大的世代更替,成長起來的一代又一代年輕人成為后浪,又從后浪變為前浪。如今這種以‘代’為間隔的更替和分化,也變得越來越頻繁。”許紀霖說,寫作這本《前浪后浪》(理想國,2024),除了是在上一部《脈動中國》(理想國,2021)的歷史延長線上重新出發,也想嘗試去驗證,在那些推動歷史的重大決策中,“理性”并不是絕對的。
《脈動中國》
許紀霖 著
上海三聯書店|理想國,2021-3
現場還有文學評論家黃子平、中山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林崢,他們 都分享了自己對《前浪后浪》這本書的閱讀感受。當聊到現如今年輕一代知識分子做學問普遍缺少“歷史脈絡感”的時候,三位“前浪”都表示深有體會。
以下為分享會的精彩內容整理。
從精神世界切入,
看近代中國的知識分子
林崢:《前浪后浪》首發活動在廣州舉辦很有意思,近代這一百多年來,廣州都是推動改革非常重要的地方。許紀霖老師長期以來一直在做思想史、中國知識分子的研究,新出版了這部《前浪后浪——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想問許老師,寫作這本書的動因是什么?
許紀霖:我介入中國知識分子研究40年了,40年研究一個題目,這本《前浪后浪》也可能就是一本收官之作了。一個研究領域,在有限之年總會寫完的,寫完不是說終結課題,而是不可能再有新意。事實上在此之前的時刻,都是在自我挑戰,為什么?
因為我是不太喜歡“炒冷飯”的那個,而新意在我看來不是說在某個史料上有突破,我不是史料派,也不是在某個小的觀點上有突破,我是希望在一些新的視野和角度上進行突破。
最早從1988年開始,我寫的《無窮的困惑》,到后面的《安身立命》,都是從思想文化史的角度研究中國知識分子,那算是我的第一次嘗試;到了2006年前后,我帶領了一群研究生,開始從社會文化史的角度研究從晚清到民國的知識分子,于是就有了《有為有守》,這是第二次嘗試,這本書2024年再版了;而這一次的《前浪后浪》,恐怕是我的第三次新的嘗試。嘗試了什么呢?
《有為有守》
許紀霖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紀文景,2024-6
過去,做思想史通常會從政治立場、文化立場激進還是保守,來研究知識分子,這叫“左與右”,是比較傳統的做法。前些年市場上用另一種角度來觀察,我稱之為“上和下”,也就是研究知識分子的社會階層流動。這本書之所以叫“前浪后浪”,其實就是從代際更替的角度來展開,我想這是把一個六面體“上下左右”之外的“前后”給補上了。
今天我們能看到,中國的歷史變化非常之快,好像每隔5—10年,就會有一代人冒出來,登上舞臺的90后,一眨眼就成了“前浪”,開始帶領95后、00后。事實上,這一切在歷史上都曾以某種類似的方式發生過,所以理解歷史也是理解今天,理解我們自己。這本書也是懷著一種對當下的理解來寫的。我一直覺得,我們依然在近代中國的延長線——特別是精神世界的延長線上。
為什么會想從精神世界的角度切入呢?因為過去做思想文化史,都是觀念的比較,但是做得越深就會發現,實際上人的理性是不靠譜的。我們自己想一想,當你做決策的時候,有多大程度是被自己的理性擺布的?實際上我們往往最后都是情感的奴隸。如果我們進入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包括他們的情感世界、日常生活的世界和意志的世界,就能有一個全新的視野。
(圖/《覺醒年代》)
林崢:今天黃子平老師也來到了現場,請黃老師分享一下閱讀感受。
黃子平:理想國找我這樣一個做文學的人來討論一本歷史書,也算是一種跨界。事實上許老師做了很多我們文學界人士做的事。
在我的想象當中,從晚清到五四運動,再到“一二·九”運動,所有的前浪后浪,每個人物其實都很值得專門去譜寫,但這樣的話,可能要達到六卷本的體量。許老師非常濃縮地把幾條脈絡、幾次危機、幾次分裂、幾次轉折,都講得很清楚。
我讀這本書的時候,尤其是近代部分,學到很多。以前我沒有注意到李鴻章、張之洞這些人,只覺得他們都是保守派,其實他們都是時代的巨人,現代人已經很少有能和他們相提并論的了。這些人有一種志士精神,要么把自己當鍋去熬,要么當柴火去燃燒,這里面是有很多精彩細節可以講的。
影視劇中的李鴻章與慈禧太后。(圖/《走向共和》)
從做學術的角度來看,就像許老師前面說的,他從精神世界的角度切入,所以這本書比一般做抽象思想觀念史的會豐滿很多;從做文學的角度來看,有一些不太容易抽象成觀念的歷史細節,其實是沒法全部寫進這本書里的。
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是我一直關心的,那就是“代”。“代”的概念大約從20世紀80年代以來慢慢被使用起來,比如用“垮掉的一代”來概括某一個社會群體。這樣使用一個概念的缺點,可能就是過于強調某種間隔,而掩蓋掉個體的特殊性。剛剛許老師也說了,代與代之間的尺度越來越縮小,這種節奏的變速,會制造出各種各樣的復雜性。許老師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會用比如說“舊派里的新派”“新派里的舊派”這樣的分類,巧妙地強調了那些特殊性。
建一座歷史觀的“毛坯房”,
給后來的研究者“精裝修”
林崢:許老師是歷史學家,我和黃老師都是文學出身。但是我讀許老師著作的過程中,感覺跟一般歷史學者的風格不一樣,反而對文學研究者很友好,許老師是如何運用歷史和文學這兩種角度的?
許紀霖:說實話,我不敢承擔“歷史學家”這樣的身份。我是政治系出身,因為喜歡歷史,所以轉到歷史學院。早年我考中文系沒有錄取上,從此我內心憤憤不平,想證明給中文系的朋友們看看,我在文學方面也不差。記得有一年,我拿了單向街的非虛構類文學獎,算是滿足了我一個文青時代的虛榮心。我的書就像我一樣,跨越了文史哲,還有社會科學,所以我很難接受自己是一個歷史學者,更不敢挑戰文學。
過去,我覺得做知識分子一定是要做研究學者,但是歷史學是比較卑微的,完全是因為喜歡才進入。當我的視野進入“精神世界”以后就不一樣了,學者有一個毛病就是不愿意袒露自己的內心,文學家正好相反,恨不得把自己的內心撕開來給讀者看。我之前的很多文本,其實都是越界進入了文學領域。
(圖/《無問西東》)
康德曾說:“世界上最讓人震撼的兩樣東西,一個是我們頭頂的星空,還有一個就是我們的內心世界。”我對這些有好奇心,我對人有好奇心,我寫丁玲的時候,也試圖去說明為什么她會和周揚至死都互不原諒。這些東西透過“精神世界”都可以一層一層往下剝。
我寫《前浪后浪》這本書,最主要就是想拉出來一個大的脈絡,世代更替會產生斷層,除了斷層也會有連續性,我竭力想找到這種連續性,只能從中國的四代革命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里去破譯那些“密碼”,找到更替背后基因不變的部分。只可惜我愛好太多,興趣太廣,像小貓釣魚,沉不下心來搞幾大卷,只好由著性子寫了。
另一方面,我在大學待了40年,發現學生在專業領域的“打洞式”研究能力越來越高了,實際上遠遠超過了我們。他們擅長找資料,還會用ChatGPT和大數據,需要什么資料很容易找到。但同時我也發現一個問題,那就是現在的學生普遍都缺少宏觀的把握,比如辛辛苦苦做了一個題目,最后問他們意義在哪里的時候,通常就被問呆了。
在我看來,做學問要在一個大的歷史脈絡里面去理解它的一種普遍的超越意義,而這些理解是需要“脈絡感”的。所以我做這本書的意義,可能就是建了一間毛坯房,至少結構都已經搭好了,只要后浪們看得上這間毛坯房,再去精裝修就好了。
(圖/視覺中國)
林崢:這個比喻很精彩,也涉及一個新的“代際問題”。確實,我覺得年輕一代的學者很擅長做精巧的題目,但還缺乏一些更宏大的歷史關懷,或者叫做“問題意識”吧。黃老師對此也有同感嗎?
黃子平:我經常跟我教文學的學生們說,要“少讀文學書,多讀歷史書和哲學書”。表面上我們是做文學,但實際上歷史在文學中的分量是很重的。我在北大讀本科的時候,飽受文學史的“迫害”,當然我們后來也成了文學史的“幫兇”,又去“迫害”別的后浪了。知識性的文學史學得太多的結果,就是不讀作品,因為作品太多了,學生最后就只記住了很多書名、人名。
現在這些知識性的東西,都不需要我們傳授了,就像許老師剛才說的,AI就能搞定了。現在更多地要回到對能力的培養,收集了一大堆素材,怎樣學會裁剪?那么,我想許紀霖老師想表達的,其實就是用一種什么樣的眼光去裁剪。我覺得這應該是大學教育的當務之急。
缺少生活的“常識感”,
那就去發現更多“新空間”
林崢:我在閱讀《前浪后浪》這本書的時候,發現了兩條知識分子脈絡,基本上延續了“心學”和“理學”。其中有康有為、梁啟超他們的“體制外改革”,還有像李鴻章、張之洞他們的“體制內改革”,但無論是哪一種,我覺得許老師討論的這些知識分子,其實都延續了晚清士大夫的精神傳承——知識分子的功能,始終還是以社會為擔當。
許老師,您在寫作《前浪后浪》時有沒有對現代知識分子產生一些思考和關懷?
影視劇中的康有為與梁啟超。(圖/《走向共和》)
許紀霖:我們說的一部分世代更替,可以看到在一些關鍵時刻,兩代知識分子爭奪話語權,結果新的一代人獲得了話語權,實現了世代更替。剛剛林老師提到的“心學”和“理學”,的確也是我在書里寫到的,很多人會拿這兩個概念從哲學角度去處理,但是心學家和理學家所體現的不僅僅是兩種觀念,同時也是兩種精氣神。
曾國藩、張之洞這些人是理學家,所以總有一副先生的面孔。但是康有為和梁啟超成長于我們說的南國這片充滿神秘、浪漫的土地上,只要沒有進入過權力系統,他們的思考方式就是要指點江山,覺得“我就是宇宙,可以改天換地”。我們可以看到,這兩種精神氣質從晚清一直傳承到“五四”。當新一代的人走上歷史舞臺,陳獨秀、胡適、魯迅這些知識分子,其實骨子里還是文人,但他們和以陳寅恪為精神領袖的“學衡派”是不一樣的,后者自覺傳承了理學傳統,變成了學院風格。
影視劇中的李大釗和陳獨秀。(圖/《建黨偉業》)
我在這本書里對吳宓這樣的理學家是有過批評的,他拿著傳統文人那套東西去跟胡適那些文人“打擂臺”;還有以陳西瀅和魯迅為代表的,那場著名的“現代評論派”和“語絲派”的論戰,都是“學院風”和“土匪氣”這兩種文人氣質的爭斗。我給他們提煉出一個概念,叫做“文化慣習”(habitus),指的就是一個群體共享的文化氣質。實際上,他們沒有多大差異,只不過是互相看不慣而已。如今,我們再看以前的那些罵戰,可以確定的是,生活常識是能幫助我們理解歷史、理解學術的。
現在好多學生“常識感”不足,自身的生活常識感無法進入歷史,或者說進入學術來理解歷史。常識感是什么?其實就是看到不同人之間的文化差異。比如說有時候我們看到一個人,跟他不熟,和他之間也沒有利益沖突,但是看他的做派就會讓自己很不舒服。一旦發生沖突,我甚至覺得比政治意識形態的不同更加致命。
關于這種常識感,靠讀歷史是讀不出來的,可能跟我們從20世紀80年代到今天看到的中國知識界,以及自己的生活感受有關系。所以我只是借機會把自己這40年在中國知識界的感受,以一種歷史的方式分享給大家。
(圖/《山海情》)
關于現代知識分子的問題,我是有反思的。我們這代人從20世紀的啟蒙年代走過來,所以“爹味”十足(笑),總是好為人師,以為可以給青年人指明方向。結果指了30年,我們自己也越走越迷茫,更不用說給年輕人提什么建議。
實際上年輕人有他們自己的路要走,并不會重復我們的路。過去幾年我們能看到,往往在關鍵時刻,年輕人比我們更勇敢,那我們還有什么資格好為人師呢?我寫這本書,更多的其實還是做一個觀察者,或者說以冷峻的方式觀察那幾代人是怎么走過來的,這是我喜歡的角色。
如果一定要給年輕人一些建議,那我想可能就是在互聯網和AI時代,去發現更多新的空間,去接受更多不同的文化差異,從這些新的空間當中去獲得自我提升和成長。當然,尋找新的空間并不是指去逃避,而是說,如果我們覺得在現有的環境中發揮不了自己的功能和價值,那只能說明生活的空間還不夠大。
(圖/《我才不要和你做朋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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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丨段志飛
編輯丨鐘毅
校對丨河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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