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萬歷年間,湖北省有個叫任之遠的人,母親早喪,跟著父親任土根一起生活。
家中還有一弟一妹,任之遠自幼便被父親再三告知,照顧弟妹是他這個做兄長的責任。
是以,任土根外出做事賺錢,家中所有事務便由任之遠一肩挑起。
任之遠小小年紀非常聰明,心疼父親做事辛苦勞累,總想著為他分擔一點。
鄰居大嬸養了很多雞鴨,雞鴨生了小雞小鴨,他便去問人家各要了兩只,學著喂養。
等雞鴨長大后下蛋,他便把蛋煮給父親和弟妹吃。蛋煮好剝開殼后,香氣誘人,任之遠忍不住咽口水。便找借口躲開,從來都舍不得吃一口。
秋季,山里的棗子和板栗成熟了。他把家里的活做完,一個人背了竹筐去采棗子和板栗,然后拿到集市上去賣。
個頭不高的他,吆喝聲卻是又響又清脆,“棗子個大好甜,板栗很香哦。”
許是看他年紀小,顧客起了體恤之心,每每他的東西總是賣得最快的。
賣貨的錢,任之遠自己沒留一文,全部交給了父親。
左鄰右舍,沒有哪個不夸贊這個孩子孝順懂事的。
但往往在這時,有人會提出一個疑問,任家老二任大強年紀與之遠相差一歲,個頭還比他高,為何從不見這個孩子干家務,只用專心念書呢?
是啊,任家兩個男孩,任之遠從未上過一天學,而他的弟弟卻是與同齡孩子一樣,正常開蒙上學堂。
對此,任土根的解釋是,家中經濟拮據,之遠他又是家中老大,吃點虧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一碗水哪得端平呢。
其實任之遠很想讀書,但理解父親的難處,從沒提過此要求。不過,雖說進不了學堂,可他也有自己的辦法,拾柴禾時,盡量靠近學堂的窗口,這樣每天可以偷學到幾個字。
只是,此舉在任土根看來,是對自己的一個嘲諷,又或是之遠無言的抗爭。
所以,在任之遠十三歲時,任土根給他在一家酒館找了份跑堂的事情做。
但并不是開始在外頭做事了,家里的活就不用干,還是照樣要做的。
酒館離家很遠,有時店里生意忙了,之遠就顧不上家里的活。他試著跟父親商量,是不是讓弟弟妹妹分擔一些。
任土根斷然拒絕,說大強要讀書,妹妹小英年紀小,家里的事情這兩人干不來。
他這么一說,任之遠只能閉嘴。父親確實如外人所說,偏心得離了譜。
想想自己從四五歲起開始做家務,而現在弟弟十二歲,妹妹十歲,卻連頓飯都不會燒。
任之遠心里明白,若是去計較這些事,家里就容易生出是非。只有選擇無視,這樣生活才能清靜。
從此他再沒提過讓弟弟妹做家務活的話,只是自己早晨起得更早,夜里睡得更晚。
每天,人們都能看到任之遠在路上飛跑的身影。喊他慢一些,他僅是笑笑而已,慢些就會耽誤時間呢。
幾年來,由于任之遠從不遲到早退,脾氣性格好,做事又勤快,而且不計較事情做多做少。酒館里上至東家,下至伙計,都很喜歡他。尤其是賬房的劉先生,知道他愛學習,一有空就教他認字和算術。
東家為人厚道,每年年底結算后和除夕前夜,都會分別請伙計們吃一頓。年底忙,那頓不是圍桌吃,而是分餐。
每到這時,任之遠就會把給他的飯菜偷偷留下來,帶回家給父親和弟弟妹妹吃,而自己則躲到外面吃點咸菜配饅頭。
有回恰巧被劉先生看見了,罵他死腦筋不曉得享福,難怪瘦得皮包骨。罵完,端來自己的菜碗,要扒紅燒肉和大魚塊到他碗里。
任之遠不好意思,執意拒絕。被劉先生瞪眼,強行分菜給他,“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東家每回給我的菜都多,我哪里吃得完呢?你分擔些,免得浪費。”
劉先生,名叫成德,大家都知他是個賬房先生,以為是讀書人,少有人知道他的過往。
但其實是個上過戰場的老兵,等好不容易打完仗回家,卻得知父母已經過世,妻子帶著兒女改嫁,不知道去了哪里。
此后,他到處流浪。大年三十,來到酒館買酒,醉倒在門前。東家善心收留他,又正值前面那個賬房先生年老歸鄉,劉成德通些文墨,就頂了這個缺,穩定下來。
無兒無女的他,確實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也不想過去的事,說想了只會徒然增添傷悲,沒意思。
任之遠很喜歡他,跟他無話不談,尤其喜歡聽他講戰場上的故事。
吃飯間,劉成德問他:“每月的薪水,你都如實上交,而你父親卻不給你一文。他待你如此苛刻,我猜想,你應該不是他的親生兒子吧?”
任之遠笑了笑,老實回答:“很早聽鄰居偷偷跟我講過,我是被撿回來的。而且,弟弟年紀實際比我大,他才應該是家里的長兄。雖然他們把我的付出,當成理所當然。但我還是覺得,父親養了我這么多年,我應該要有所回報。你想啊,若當初沒人撿我,我豈不是會餓死在大街上!”
劉成德點頭,道:“你說得也有道理,做人多少要懂得知恩圖報。”
任之遠十七歲的時候,任土根給他找了一個媳婦,名叫程蕓。
這個媳婦怎么說呢,是去年隨她爹逃荒到此地的。長得又黑又瘦,渾身生膿瘡不說,還是個聾啞人。
她爹快死了,也不知是他找的任土根,還是任土根找的他,反正兩人就這么商定好了。把程蕓嫁給任之遠,不要一文錢彩禮。但程老爹死后,希望女婿能夠幫忙埋葬他。
這條件一點都不過分,任土根沒有問過任之遠,一口應承下來。
接下來,就是催促任之遠趕緊成親,根本由不得他做半點考慮。
劉成德聽了此事直皺眉,“我怎么覺得你爹好似在作?再怎樣,也不能給你找一個如此不堪的媳婦啊。”
賤人
任之遠苦笑,自己也想不通父親為何要這么做。
父命不可違,到了成親日子,他只能無奈地娶了程蕓。
所謂的成親,僅是隨意地在門口掛了兩盞紅燈籠,連賓客都沒請。
任土根推說手頭緊張,無錢置辦酒宴。
不辦酒宴沒關系,這么大一件喜事,家里也應當弄幾個好菜吧。
可瞧瞧桌上擺著的,也太埋汰人了。兩個黍面和篩剩下的次粉做成的饅頭,一碟腌白菜,還有一盆蘿卜燉骨頭的湯,那骨頭上都沒有肉了,被剃得干干凈凈的。
劉成德本是過來觀禮的,見到此情景搖頭嘆氣。主動掏錢置辦了幾桌酒席,請了鄰居來吃酒賀喜。
婚后的第二天,任土根對任之遠說:“家里屋子小,容不下這么多人。你既已成親,就從家里搬出去吧。”
聽罷此話,任之遠整個人都呆愣住了。稍瞬反應過來,點頭答應了。
他一直是睡柴房,柴房里一半放柴禾,另一半放了張破爛不堪的小床。之遠和程蕓就算再瘦,這張床也承受不住兩人的重量。昨夜,之遠壓根沒睡,僅是靠在床邊閉眼休息。
他想,分出去也好,這情形沒辦法長久生活啊。
離開家時,任之遠以為父親好歹會給自己點錢到外面租個小屋過渡一下,畢竟十多年來自己為這個家付出了許多,沒留一文私房。
哪知任土根不僅沒給錢,連床被子也不肯給,他神情冷淡地說道:“你岳丈沒幾天日子了,他住的那個地兒白白讓個別人,不劃算呢,你倆就去那邊住吧。”
程蕓和她爹住的是什么地方呢?一個被人廢棄、四面漏風的破屋。
任之遠苦笑,沒有與父親爭辯,背著裝衣裳的兩個包裹,帶著程蕓離開了。
程老爹見到他們過來,很意外。但此時的他拖著病體,無力說話。只是用手指了指自己,再指指門外。意思是把自己抬出去,這里讓給他們住。
程蕓見了,哭著不停地搖頭,打手勢拒絕。
同為苦難之人,任之遠對此心酸不已,他安慰程老爹,“您不用擔心我們,只管安心養病好了。”
可家中沒錢,拿什么安心養病?這話等于沒講。
任之遠稍稍收拾了下新家,隨后去找東家,想預支這個月的薪水。
東家愣了一下,說道:“你爹說你成親需要不少錢,不僅預支了這月的薪水,還借了三個月的呢。”
“……”之遠傻了,父親為何要這么做?
這時,一直坐著撥弄算盤的劉成德停下手中的活,站起身走過來,從懷中摸出一個紅布包塞進他的手中:“昨日忘了隨禮,今日正好補上。”
任之遠趕緊推辭,“酒宴的錢都是你出的,我哪好意思再接禮錢。”
劉成德按住他的手,不讓他把布包還給自己,“酒宴錢是酒宴錢,禮錢又是禮錢,兩碼事。”
這兩人拉拉扯扯的,此前隱約聽到點風聲的東家猜到了些什么,感慨這孩子過得艱難。
伸手從身上摸出兩塊碎銀,隨便扯了張紅紙包了,也塞到任之遠的手里,“我的禮錢還沒隨呢,現在也給補上。這幾日你肯定很忙,把家里的事情弄好了再來上工。”
有幾個常到酒館里喝酒的老客見狀,起哄地也來隨份子錢,“禮金不多,權當咱們的一份心意。”
“上回雪下得大,還是你把喝醉的我送回家去的,否則我一個人準凍死在路邊。對這救命的恩情,我隨些禮金是再應該不過。”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把任之遠說得暈暈乎乎,最后只能捧著禮金出門。
等回到家一數,嚇了一跳,居然將近有二十兩銀子。
之遠感到心里暖洋洋的,早晨離開任家時的那份沉重被眾人的關心和情誼徹底驅散。
有了錢,就好辦事。他請來大夫為程老爹看病,又去醫館抓藥,煎汁后親自喂給程老爹喝。
對于程蕓身上的膿瘡,他也買了藥來。程蕓后背上的瘡自己是抹不到的,之遠準備動手相幫,卻被程蕓閃身躲開。
之遠笑著安慰道:“夫妻之間,哪有不互相照顧的。彼此間最尷尬難堪的時候也是會看到的,你在意這個做什么。”
程蕓點點頭,可還是沒有讓他幫自己擦藥,默默地走開了。
之遠以為妻子是害羞,沒有多想,出門去問鄰居借梯子,打算上房修屋頂。
這個家,在之遠精心照料下,總算有了一點樣子。
只是程老爹的病太重,再喝多少藥都無用,過了幾天就走了。
程蕓很傷心,哭得死去活來,暈厥了幾次。
之遠勸她躺床上休息,自己則去買來棺槨,又花錢請人幫忙,好好地把程老爹安葬了。
事情處理完后,程蕓過了好久才恢復。
夫妻真正同房,那又是半年多以后的事了。
日子在一天天好起來,就好似荒蕪的草地,慢慢煥發出新的綠意。
只是,程蕓仍然保持自己每天灰頭土臉的樣子,似乎是刻意而為。
沒等之遠弄明白原因,酒館那邊出事,劉成德被人打死了。
有個城里大戶人家的公子爺喝醉酒,當眾人面猥褻一個唱曲的女子。衣服被他扒開,連肚兜都露了出來。
女子驚慌失措,苦苦哀求。公子爺跟他一眾朋友哈哈大笑,更加肆意地動手去扒肚兜。
這年頭,出來賣唱的女子都是窮人家的孩子,沒有辦法才如此。給他們送酒的伙計孔勇實在看不下眼,上前好言勸阻。
卻被公子爺掄拳打得鼻青臉腫,這還不夠,公子爺拿起板凳狠力砸向他。砸了幾下后,還不解氣,又拿板凳砸向他腦袋。
這要是被砸中,孔勇的命就沒了。千鈞一發之際,聞訊趕過來的劉成德眼疾手快,把孔勇拖開了。
孔勇的命算是保住了,但此舉卻像是捅了馬蜂窩,公子爺覺得丟了面子,像發病般,將手中的板凳接二連三地砸向劉成德。
劉成德雖說是打過仗的人,但畢竟上了年紀,躲閃不及時,被砸中多下。
可憐一個曾經在戰場上保護過千家萬戶的老兵,就這么死在一個猖狂視人命如草芥的公子爺手中。
見打死了人,公子爺似乎才解了氣,扔下手中板凳,就想揚長而去。
酒館的其他伙計見狀,都圍上來不讓他走,另有人趕緊去報了官。
原本以為衙門來人,帶走公子爺是為了嚴懲兇手。誰料到,這不過是變相的保護手段。
公子爺家中財大氣粗,權勢滔天,通過各種人脈疏通關節。
經仵作仔細查驗,劉成德的死因被判定為突發性心悸。
于是,案件迅速結案。公子爺依然安然無恙、大搖大擺地回到了城中。
劉成德對任之遠而言,如師如父如友,現在這般冤枉慘死,他說什么都接受不了,決定到知府衙門去告狀。
越級告狀,風險很大。任之遠不管不顧,執意前往,哪怕拼死掉自己這條命也在所不惜。他不相信,天下烏鴉真的就一般黑嗎?
公子爺名叫曾元,別看他的父親曾敬信是位舉人,僅是在從商而已。可家中的三個伯伯多是為官者,大伯還是朝廷的二品大官。
所以,在任之遠還未進入府城城門時,他要告狀的消息就已傳到了曾家。
曾元闖下禍事后,被父親關在宅子里不得外出。聽到此事后暴跳如雷,命身邊的小廝阿慶花錢雇些地痞流氓。在城門外堵住任之遠,弄死他,以絕后患。
曾元身邊有個服侍他床笫的寵婢是曾母身邊的人,抽空偷偷把這事告訴了曾母。
曾母嚇了一跳,就算曾家再有錢有勢,總這么弄出人命案,在面上很不好看,容易給京城的那位惹事。讓人趕緊把丈夫找來,商議此事。
曾敬信邊埋怨兒子不省事,邊讓管家去擺平任之遠。叮囑他盡量用錢買通此人,不要鬧出事來。
阿慶帶打手到底沒能在府城門外堵住人,任之遠的警覺心很高,不但悄悄進了城,而且還順利找到了府衙的大門。
只是,他在找人寫狀紙時,被阿慶發現。很快被人團團圍住,扯住胳膊就往小巷暗處拖。
任之遠明白,這些人是想把自己打死呢。他一邊高聲呼救,一邊抵死掙扎。
打斗間,任之遠上身的衣服被扯爛,露出胸膛。一個打手掏出匕首,就要往他心口上扎。
“住手!”
管家帶家丁及時趕到,厲聲制止。
趁著打手們怔愣的一瞬間,任之遠用力推開面前的人,轉身跑掉了。
他自小練出來的腳力,這些人一個都比不上。
管家讓幾個家丁去找任之遠,再三囑咐:“找到后,好言相勸,不得動用武力。”
隨后,他讓人把阿慶押回去。
在曾家,除了主人們,就是管家的地位高了。阿慶不敢反抗,乖乖跟著走。
回去后,也不知管家跟家主說了什么,曾敬信勃然大怒,當即令人對阿慶動用家法,就連曾元也沒躲過。
家法過后,曾敬信還沒打算放過他們,讓他們去祠堂罰跪,沒有自己的允許,不許起來。
隨后,曾敬信帶著管家出門,親自前往府衙找知府談事。
曾母心疼兒子,又不敢違逆丈夫,急得團團轉。
想了許久,硬著頭皮讓人送信給在寺廟中吃齋念佛修行的老太太。
曾敬信是到夜里才回家的,一進正廳的門,就看到老母親沉著臉端坐在高堂。
曾敬信狠狠瞪了妻子一眼,罵了句,“慈母多敗兒。”
此刻,他對曾夫人態度很不好。曾夫人顧不上計較,頻頻給老太太使眼色。
曾敬信假裝沒瞧見,讓身邊的小廝去請管家前來。然后,揮了揮手,示意其余的下人全部退下。
待房間里只剩下他們幾人后,曾敬信親自去關緊了房門,并安排了一個心腹守在門外,嚴防任何人接近,以確保他們的談話不被泄露。
他將聲音放輕,顫抖著說:“母親,景山找到了。”
“什么?”
“什么?”
老太太和曾夫人身子一抖,異口同聲迫不及待地問道:“他在哪里?”
曾敬信遲疑了一下,道:“這事情……還是先讓新雷來說吧。”
新雷,也就是管家,是個家生子,從小在曾家長大,比曾敬信的年紀還大上幾歲。
上回去縣衙處理事情時見到過任之遠,他當時就覺得很奇怪,任之遠的容貌跟年輕時的家主簡直一模一樣。
因當時急著處理曾元的事情,要把他趕緊帶離縣衙,曾新雷就沒有再進一步去查尋此人。
今日任之遠的衣服被扯爛,露出胸口上的一個紅色梅花印記,讓他能很肯定這就是丟失的小少爺。
曾老太太雖說生了幾個兒子,但只有一個孫子,就是曾敬信生下的兒子曾景山。所以此子被看得極重,滿月時請高僧為他看命相。
高僧說,此子前半生會有大劫難,若僥幸過了此劫,以后便是順遂太平。
曾家一眾人嚇得不行,請高僧想辦法為他化解。
高僧搖頭,說是因果關系,自己改變不了。
因著跟曾家交情深厚,高僧用朱砂在曾景山的胸口上畫了一個筆法獨特的梅花印記。此印記洗不掉,是專門用來保護心脈的。
曾景山從小就長得很好看,人見人愛,長輩們都喜歡逗弄他。而且他非常聰明,但也很好動,剛學會走路時,就喜歡跑來跑去。
怕他會有閃失,曾家派了好幾個下人跟著他。但即便如此,曾景山在兩歲時還是不見了。
他的走丟是個謎,莫名其妙在家中,或者講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不見的,曾宅和城里被翻了個遍,就是找不到人。
過了幾年,由老太太做主,從遠房親戚那里過繼了個男孩過來,放在曾敬信妻子的名下撫養,這個孩子也就是曾元。
雖然事情過去了十多年,曾敬信也知道找到的希望很渺茫,但從來沒有放棄過。曾老太太也是常年住在廟里,為曾景山祈福。這些,曾家上下都是知道的。
當曾新雷看到阿慶雇來的打手,匕首不往別處扎,卻只管往任之遠的心口處去時,他很懷疑這是有意為之。是否曾元少爺已經知曉了任之遠的真實身份,要殺人滅口,曾新雷拿不準,于是趕緊回來報告家主。
曾景山莫名丟失的事件,曾敬信特意問過幾個查案的高手。他們都認定,這是熟人作案。所以昨日曾敬信聽到兒子找到了,他就很謹慎,讓曾新雷暫時不要聲張。
至于曾元,不管他是不是有意為之,對他和阿慶施家法是必要的,太無法無天了。
隨后,曾敬信他們去知府衙門,由曾新雷口述,找專人畫像。再請知府幫忙,出動官差全城找人。
老太太和曾夫人聽得心突突跳得厲害,這時,血緣的親疏讓她們顧不上曾元了,紛紛追問道:“找到人沒有?”
曾敬信有些沮喪,“還沒有。”
老太太氣得拍桌子,“那你還站在這里干什么?還不趕緊去把我孫兒找來?”
老太太年紀大了,怕她氣壞身子,曾敬信安慰道:“您放心,城門已經鎖上,官差還在一戶戶人家查找,明早應該就有結果了。”
事實證明,曾敬信過于樂觀了。
直到晌午飯后,還沒有找到任之遠。
那么,任之遠躲藏到哪里去了呢?
昨天被人東追西趕的,正巧有個熟識的酒客也來府城,遇上之遠后,把他藏在自己的騾車廂里。
這個酒客名叫常慶,就是曾在雪中醉倒,被之遠送回家的那個。他對劉成德冤死的事情雖說也很憤慨,但還是勸任之遠徐徐圖之。
“知府是曾元大伯的門生,他怎么都要護著老師家里人的,你明不明白這個道理?”
見任之遠不吭聲,常慶又道:“我有幾個朋友在府衙做事,我去打聽一下,你且等著。”
當聽說曾敬信親自去請知府派官差找任之遠時,常慶嚇壞了。
他回來跟任之遠說:“你這還沒怎么著呢,人家就要全城抓你。等進了衙門還得了?沒等開口告狀,你的小命就沒了。”
任之遠很氣餒,覺得這世上真沒處講理了。于是聽從常慶的安排,趕緊出城。
幾乎是他們前腳剛出去,后腳城門就給關了,足足提前了半個時辰。
看著徐徐關上的城門,任之遠不覺吁了一口氣,本能地要回家去。
卻被常慶阻止了,“你犯傻啊,人家既然全城在抓你,后面肯定還要尋到縣里去的。”
任之遠茫然道:“那……我應該怎么辦?”
常慶很認真地想了想:“去軍營。我兄長在那里,官不大,但保護個人還是可以的。”
任之遠很猶豫,“可我妻子還在家中。”
“顧不上了。難不成你是想自投羅網?曾家很快就會反應過來的。”常慶往他懷里塞了一包銀子和一個清澈剔透的玉佩,然后自己跳下車,催促車夫趕緊駕車離開。
任之遠沒再辜負他的好意,一路顛簸,幾經輾轉,去了軍營。
常慶大哥看到信物,果然對他很照顧。
任之遠穩定下來后,給常慶寫信,希望他能幫忙照顧自己的妻子。
但常慶回信說,自他離開的那日,程蕓就不見了,到現在也沒回來。等她回來,自己一定會幫忙照顧。
任之遠很擔心,但也沒有辦法,根本回不去了。
半年后,播州之役開始。任之遠救了一位將軍,自己差一點就命喪黃泉。
將軍感謝他的救命之恩,一路提拔,各種為他請軍功。
任之遠自己也很努力,在軍營中,幾近于用命在拼。
三年后,被任為從五品的指揮僉事,這已經比其他人快了許多。
這期間,任之遠數次給常慶寫信,問妻子情況,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樣。
任之遠就納悶了,程蕓一個聾啞之人,到底會去哪里呢?
不久后,寧夏的趙總兵需要個心腹之將,他與將軍素有交情,將軍向他舉薦了任之遠。
在邊境戰事中,立下顯著軍功的將領更容易獲得晉升。任之遠很樂意前往,而且這么邊遠的地方,曾家的人就更不可能找到他。
等他再立下大軍功,官階再上去些,曾家就不能拿他怎么樣。到那時,應該可以幫劉成德報仇了。
任之遠想法是美好的,但遠遠低估了曾家人要找到他的決心。等他到了寧夏,曾敬信帶著曾新雷也到了。
這天,輕風帶來了早春的氣息。不用曾新雷指認,曾敬信一眼就認出了自己兒子,當即激動得熱淚盈眶,上去緊緊抱住了他。
那么,曾敬信是怎么尋找到軍營中來的呢?
是常慶告訴他的,這里面還繞了一個好大的彎。
當在府城中,官差們沒有找到任之遠時,曾敬信的第一個想法就是他出了城,已經回家去了。
這時,曾敬信對誰收養了自己兒子是感到非常好奇的。
收養者,極大可能就是拐帶者。他帶著人悄悄去縣里,暗訪中,知道了不少任之遠的過往。
曾敬信心疼兒子活得艱辛,又感慨他天性良善,心胸寬廣。
任土根不難找,見到他,就什么都明白了。恨意沖上來,從不打人的曾敬信上前對他就是一頓揍。
任土根被曾新雷帶人按住,動彈不得,卻是一陣瘋狂大笑。
他揚聲道:“你的兒子就是為我家做事的下人,被我養成了廢物。不僅如此,我還給他找了個聾啞女做老婆。我就是要作賤他,這都是你的報應。”
這時,曾敬信反而冷靜下來,沒有再打任土根,語氣清冷地說道:“你們夫婦倆哪里配稱得上是人?簡直連豬狗都不如。”
“我兒子雖然沒有讀過一天書,但有仁有義有良心。”說到這里,他看了一眼任土根身后的任大強,譏諷地說道:“我可以很肯定地跟你保證,就算你兒子讀了書考取了童生又如何?可以止步于此了。”
兒子是任土根的軟肋,他瘋狂勁過去,這時才感到害怕,“你想做什么?我兒子是無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曾敬信冷笑:“我兒子更無辜。”
說完,招手讓人把他帶去縣衙,“現在,輪到你遭報應了。”
圍觀的人都看得糊涂,奇怪任土根跟曾家有什么深仇大恨。
事情是這樣的,大戶人家生育孩子時,通常不會由母親親自哺乳,而是會雇傭身體好、有豐富哺乳經驗的奶媽來喂養嬰兒。
曾景山生下來時,曾家為他找了兩位奶媽,其中一位就是任土根的妻子蔡氏。她那時剛生下任大強不久,有著充足的奶水。
前面說了,景山是個很招人愛的孩子,曾敬信相當疼愛他。有時孩子被奶媽抱在手中玩,曾敬信也會去逗弄。
曾敬信是個身姿挺拔,豐神俊貌的男子。蔡氏對他動了心,曾家有錢得很,她想著能做曾敬信的妾也是很好的。
有一次趁著曾敬信酒醉,蔡氏抱著景山溜進了他的房中。故意說孩子的事,卻是不停地搔首弄姿。
蔡氏是有幾分姿色的,她確實成功地引起了曾敬信的注意。昏頭昏腦地伸手抱住了蔡氏,正待有下一步舉動時,景山卻哭了起來。
蔡氏嫌景山礙了自己的好事,不耐煩地哄著,恨不得當場捂住他的嘴。而這時的曾敬信卻是完全清醒了,尷尬地從她手中抱過景山,徑自出門了。
當天夜里,曾敬信讓妻子換掉蔡氏,但沒有講白天的事,只是說景山該斷奶了。
和奶媽們簽的是兩年的合約,還有不到半年的時間期滿。曾夫人想著斷奶得慢慢來,免得兒子不適應,就沒提辭退蔡氏的事。
而曾敬信看到蔡氏后來本分了許多,再加上自己事務繁忙,此事也就作罷,再沒提過。
景山兩歲時辰時,曾家宴請了許多賓客,還請了戲班子來家中表演。
曾夫人要照料外頭的事,沒有多余的精力管兒子,就把孩子交給兩個奶娘照看。
而蔡氏卻存了壞心思,想用景山來要挾曾家,以得到大筆錢財。
她在給景山的點心上抹了點迷藥,景山吃完,坐在奶媽房間里玩。玩著玩著就睡著了,而后被蔡氏塞入柜中,用被子遮擋住。
景山玩的時候,另外一位奶娘申氏先睡著了。等藏起景山,蔡氏也假裝睡著。申氏醒來,沒見到景山,搖醒蔡氏問她。
蔡氏假裝嚇一跳,說自己不知不覺睡著了,許是少爺跑出去玩了。
兩人一起出去尋找,肯定是找不著的。這時,蔡氏跟她串口供,說與景山在園子里捉迷藏,景山突然不見了。
丟失孩子的責任不小,申氏擔不起,也不愿擔,就同意了蔡氏的說法。
所以,在這兩人有意地隱瞞和引導之下,人們就很難找到景山了。
那么,蔡氏又是如何把景山轉移出去的呢?
這就要說到曾夫人的仁慈了。
擔心孩子會餓到,曾家有備無患,請了兩個奶娘回家,但景山肯定是吃不完這么多奶水的。
蔡氏早先來做事時,靠賣慘博取了曾夫人的同情。都是做母親的,曾夫人心軟,同意了她丈夫每天晚間抱任大強過來,讓蔡氏給喂頓奶水。
可沒有防備之心的善良,往往會被有心人給利用上。
這晚,任土根又帶兒子過來了。兩歲的孩子用小被子包著,沒有發出聲響。
任土根跟護衛說,孩子有些不舒服,睡著了。
守在后門等待的蔡氏接過兒子,低頭親了親。讓丈夫在門口等,然后抱著孩子進去了。
坊間,小孩子斷奶普遍在2到3歲之間。有錢人家會選擇早點讓孩子斷奶,用米糊和肉湯替代。而窮人家因為要節省開支,會把喂奶時間延長。
所以,護衛對這對夫婦的行為一點都沒有懷疑。他們想不到被子里面根本沒有小孩,而是一截用舊衣物包裹著的爛木頭。
蔡氏很快就“喂完奶”,卻是實實在在地把景山包在被子里送了出來。
就這么正大光明地把人從護衛眼皮子底下轉移出去,對此,蔡氏還得意了好些日子。
可得意歸得意,怎么用景山換取曾家出大錢才是正經,蔡氏怎么都沒辦法想出萬全之策。
曾家丟失孩子的事情已經傳遍了全城,衙門里的官差們全部出動,四處搜尋。這種情況下,蔡氏根本無法將景山交出去,因為那無異于自投羅網。
害怕景山醒來哭鬧,任土根就一直在給他的吃食里下迷藥。景山整日里昏昏沉沉總在睡,沒變得癡傻,真得歸功于老天的眷顧。
后來風聲小了些,蔡氏便讓任土根偷偷帶著兩個孩子躲去了鄉下。這時的景山成了個燙手的山芋,用不了,也甩不掉。
無端地多了張嘴吃飯,任土根對蔡氏頗多埋怨。蔡氏啞口無言,把怒氣發泄到景山身上。
想到那次她本來可以成功引誘曾敬信,卻被景山壞了好事,蔡氏心中就來了氣,對著景山口不擇言地亂罵。
結果被任土根聽出了話意,哪個男人愿意把自己的老婆讓別的男人睡?任土根氣急敗壞,對著蔡氏就用上了拳頭。
蔡氏自知理虧,不敢爭辯,匆匆端著衣盆出外去漿洗衣物。
鄉下井邊長滿了濕滑的苔蘚,習慣了富人家里舒適生活的蔡氏一時疏忽,腳底一滑,整個人向前撲去。她的額頭重重地撞在井臺堅硬的邊緣上,瞬間失去意識,倒在了井邊,流了很多的血。
蔡氏死了,可任土根并不認為是他們自己造的孽,而是將所有的恨意都集中在了曾敬信身上。他沒本事,不能將曾敬信怎么樣,于是就把怨氣發泄在了景山身上……
這些事情,是任土根在公堂上招認的。他知道自己這次難逃一死,索性全講了實話。
任土根承認任之遠是個非常孝順的好孩子,但不后悔,說是讓曾敬信遭報應了。
聽到這里,縣令長嘆了一口氣,“這跟曾舉人有何關系?是你的仇富心在作祟,最后害了兩家的孩子啊。”
任之遠的身世,在坊間傳得沸反盈天。認識他的人都感到惋惜,有著那么好的家世,卻被壞人所害。在任家做牛做馬,過了多年苦難的日子。如今福氣到了,卻是下落不明。
常慶自然也聽說了任之遠的事,終于意識到自己好心辦了場“錯事”。原來曾敬信出動官差找之遠,不是要抓人,而是為了找回親生兒子。
他本來想立即去曾家,告知之遠的下落。想了想,還是忍住了。
曾家不是有個很壞的少爺嗎?之遠那么善良的人,萬一回家了,又被曾元害了怎么辦?
考慮再三后,常慶決定按兵不動,默默地觀察。
兩年時間過去,曾家沒能等來有關任之遠的半點消息。
曾敬信覺得非常奇怪,曾家在全國多地有商號,他已讓人在各地重金懸賞找人,就連偏遠小地方也不放過。為何任之遠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怎么都找不到呢?
心中有了一個不好的想法,難道……兒子他出事了?高僧預測的那個大劫沒能躲過去?
有這想法的不僅是他,曾老太太也是這么想的。
老太太成日思念孫子,身體每況愈下。半年后,終于撐不住,油盡燈枯。
走的時候很不甘心,眼睛都沒有閉上。明明已經有了孫子的消息,為何還是見不到他的人?老天弄人啊!
曾家在外的兄弟回來奔喪,料理完老太太的事情。談起景山,皆感到不解。
曾家老二說:“花費巨大的人力財力,按常理,應該能找到人的。可為何這么久都沒有音訊?難道……他真不在了?”
曾敬信不愿意聽到這種話,強硬地表示,“只要沒有聽到壞消息,我活著一天,就會尋找景山一天。”
老大曾敬良一直默不作聲,這時開口說道:“我總覺得此事蹊蹺,一定還有什么地方沒有理清。你再把景山的事情前前后后仔細跟我講,不要有一丁點遺漏。”
“好……”曾敬信仔細想過后,緩緩地說了起來。
這些事情,他其實已經在書信里對幾位兄長說過,但還是愿意再講。大家一起幫著梳理,說不定事情就會有眉目。
果然,曾敬良聽到任之遠進府城告狀時,豎起食指制止曾敬信再講下去,“劉成德是什么人?”
曾敬信回答:“是酒館的賬房先生。此人無兒無女,對景山很好。景山是個有情有義之人,所以才會想去府衙為他告狀……”
曾敬良皺起眉頭,“這個地方不對,你再找人仔細去查劉成德的過往。”
曾敬信不敢耽擱,讓曾新雷親自跑一趟。
等待期間,他問兄長:“你為何會覺得劉成德有問題?”
曾敬良搖頭,不肯講,“等查清,印證了我的猜想再說。”
幾個兄弟中,大哥是最為心思縝密之人,他應該是察覺到了什么,曾敬信好似隱隱看到了點希望。心情漸漸變得焦灼,從未感覺到等待竟會如此令人難以忍受。
半天過去,曾新雷匆匆的身影終于出現在大門口。
曾敬信急忙迎了上去,“怎樣?可查到了什么不同?”
曾新雷抹了把汗,回道:“劉成德不是當地人,很多人并不知道他的過往。我再三問東家,他才想起,說是好像以前打過仗,就因為這,老婆帶著孩子跑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慢慢踱步過來的曾敬良聽到,點頭說道:“這就對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一點消息都沒有,那就是被人有意隱瞞了。”
曾家老二很是不解,“我們四兄弟也是有些能力的人,誰這么明顯地作對,故意將人隱瞞起來?”
曾敬良反問他:“如果是景山自己呢?”
曾家老二不相信,“景山為何要這么做?”
曾敬良笑了笑,“因為曾家處事不公。”
曾家老二和老三都看向曾敬信,不吭聲了。
意有所指的話,曾敬信哪里會聽不懂,苦笑道:“曾元打人是不好,我們把他保下來也的確不對。但劉成德的死,真的是突發性的心悸,這事做不了假,跟曾元沒有關系。”
曾敬良慢悠悠地說:“手心手背都是肉,我理解你的為難。我只能講,曾元不處理,景山永遠都不可能回來曾家。因為,他不會認曾家的人。”
曾敬信有些煩躁,“曾元雇兇殺他時,并不曉得他是景山,純屬單單地想阻止他去告狀。這點,我是相信曾元的。”
曾家老二冷笑,揶揄他:“若是我家兒,單單是想殺人這點,我就已經容不下他了,四弟的性子還真是好啊。”
“……”曾敬信想辯解,張了張嘴,又無力地閉上。
曾家老三看著他,微微嘆了口氣,“老四,你是真沒弄懂大哥的意思啊,景山很有可能躲在軍營中。他這事,不是一個人在隱瞞,是很多人都在幫忙隱瞞,人們對我們曾家處事不公感到很不滿。”
面對曾敬信一臉的不解,他繼續說道:“劉成德是個老兵,不管是何種原因,在外人看來,他就是死在了曾元手底下。”
“同為軍營里的兵,深知自己處境的不易,最是感同身受。只要景山不想認曾家,他們就不會為了懸賞出賣他,更不可能對不起劉成德,那可是要遭其他人唾棄的。”
“說起來,我對這未曾謀面的侄兒很感興趣,是個有血性的錚錚男兒,比你那個養子好上太多了……”
見話扯遠了,曾敬良立即打斷,對曾敬信說道:“老四,雖然你認為已經把曾元關在家里作為懲罰了,但這能跟關在官獄中一樣嗎?你也是個知書明理的人,不可能不清楚這點吧。”
“我知道,把曾元養了十多年不容易,你狠不下心來。而且,當初也是母親要你這么做的。但現在母親已經過世,你不忍心把人送去見官,我來替你做。曾家的香火,我更希望是有品德的人去延續。”
曾敬信沉默良久,開口道:“兒子沒教好,被寵壞了,是我的錯。我親自送他去見官。”
曾敬良點頭:“判決后,你請官府多貼幾張告示書。景山沒人從中牽線搭橋,他進不了軍營。這個牽線的人戒心重,但也真心對景山好。接下來,就等他告知景山的下落了。”
曾敬信沒說話,想了想,轉身向后院的廂房走去,腳步沉穩。
他把曾元送去了府衙,請知府秉公處理。無論結果如何,曾家絕不插手。
曾元不理解父親的做法,罵他冷血,找到了親生兒子,就不要養子了。
曾敬信淡淡地回應道:“做錯了事,就要受到懲罰。不僅是你,我也一樣。”
知府重新審理了曾元打死劉成德一案,他認為劉成德雖說是死于突發性心悸,但如果沒有遭到毆打,就不至于發病。曾元屬于間接殺人,罪不可恕。
判處曾元斬首,秋后執行。投入大牢前,戴上木枷游街示眾,以儆效尤,杜絕以后再有此類事情發生。
這樁案件隔了兩年多,終于有了結果。曾元游街時,圍觀的百姓紛紛拍手叫好。更有人站出來,痛訴曾元過去欺男霸女的惡行。
曾夫人是被曾敬信強行拖出來看的,“你自己來瞧,聽聽別人說什么,孩子都被你教成什么樣了。此前只要我對他說話稍微重一點,你就把母親請出來訓我,不讓我插手管教。你以為寵愛是對他好,實則是在害他啊。”
曾夫人痛哭流涕:“我能有什么辦法呢?景山被保護得那么周全,還是被人弄丟了。我想著元兒我自己來照看,總不會再出岔子,誰能想到這個孩子表面上聽話,背地里卻陽奉陰違,打著曾家名號,做了這么多壞事!”
常慶是過了幾天才知曉這些事的,他特意跑去看了告示,才放下心來。
沒去曾家親自告知,而是寫了一封信,花錢雇了個小叫花子送去門房。兩年多來,任之遠換到哪個營地去了,常慶也不知。只能說個大概,讓曾家的人自己去找好了。
即便如此,這封信也讓曾敬信好一陣興奮。他當即收拾行裝,帶上曾新雷,順著線索一路這么找過來,也終于讓他找到了。
看著面容如畫清秀,朝思暮想的兒子,曾敬信非常激動。忍不住用手撫摸他的面龐,濃而彎的眉毛,直挺的鼻梁,俊朗的輪廓。
任之遠很不習慣,咳了一聲,把臉轉開。
他神情中的生疏感太明顯了,曾敬信回過神,含淚笑道:“只要我兒安然無事就好。”
曾新雷也是眼眶濡濕,快二十年了,他很清楚曾家為了尋找這個孩子花費了多少精力。
從懷里掏出一卷紙,塞進任之遠手中:“老爺已經大義滅親了。少爺,您回家去吧。”
這是官府對曾元的判決書,任之遠打開看了看,表情很淡漠。
如曾信良所料,他確實早已知道自己是曾家的血脈。如果報不了劉成德的仇,他寧愿一輩子都不認親生父母。
半晌過后,任之遠深深吸了一口氣,“邊境起了戰事,我只愿山河無恙,別無他想。”
其實吧,此前心里一直想著報仇,可現在曾元已經被判斬首,生活一下子沒有了目標,他再次感到了茫然。
曾敬信理解他的心情,沒有強迫他。陪在兒子身邊,跟他講幼年的事,以及曾家的種種。
邊境確實是起了戰事,兩天后,曾敬信不能再待下去,必須要離開。
臨走前,他對任之遠說:“兒啊,無論你以前經歷了多少艱難,但請相信,凜冬散盡,星河長明。”
看著他兩鬢的斑白,任之遠緩緩點了點頭,主動伸手擁抱了他。抱得很緊,是對過去的釋懷,也是對父親的深情。
天空中,無數的碎瓊亂玉飄舞著,茫茫得讓曾敬信迷了眼……
任之遠正式改名為曾景山,過了三年,他以優越的才能,經過考核,被任命為正五品的指揮使。
年末時,他回了一趟曾家,陪父母過年。
這是自他被抱走后,曾夫人第一次見到他,當場便哭暈了過去。現場氣氛悲喜交加,曾家上下,無一人不抹著眼淚。
三個伯伯提前知道他要回家,紛紛從外地趕了回來。
曾景山很忙,祭祖,到各家認親,每天都馬不停蹄。
即便如此,曾夫人還要見縫插針,讓他相看各家適齡女子。
如今的景山是個香餑餑,年紀輕輕官職就不錯,大有前途,而且長相還很好看,誰家女子看到了不喜歡呢?
伍都指揮使和曾敬良私下交情很好,他看中了景山的才能,欲將女兒錦茹嫁給他。
伍錦菇不僅有才情,人也長得好看。她偷偷躲在屏風后相看景山,被景山無意發現,只覺得眼前一亮。
這么可人的女子,他是第一次見到。說不動心,那是騙人的。
看著他嘴角彎起的笑意,曾夫人很高興,只要兒子滿意那就好。而且,都指揮使是正二品官員,對景山的前途也會很有幫助。
過了兩天,景山備了禮物去看望常慶。
在他家吃過晚飯才出來,天色尚早,街邊好多攤販還未收攤。
景山不急著回家,從馬車上下來,打算走走看看。
一個衣著破舊,大約六歲的男孩站在一個寫字攤前,不斷指著紙上的字問攤主。
攤主正在寫字,有些不耐煩,幾次揮手讓他走開。男孩就像沒聽見,又指著下一個字問人家。
景山覺得好笑,想起了幼年時的自己。從身上拿了錠銀子,準備讓小廝送給去。
這時,有個衣著同樣破舊,灰頭土臉的女人過來牽男孩走。
男孩很高興地晃著她的手,“娘,我今天認識了六個字。”
女人笑容滿面,用另一只手對他打手勢。
看著這一幕,景山驚呆了。
這女人……居然是程蕓。
他迅速大跨步走到母子倆跟前。
剛要開口說話,就見男孩跳到程蕓面前,張開雙臂護住她,很警惕地盯著景山,“你想做什么,我跟你講啊,不許欺負我們。”
景山對他溫和地笑了笑,“你們經常被人欺負嗎?你爹去哪里了?”
男孩面帶怒色,“死了,墳頭草都三尺高了。”
“……”景山嘴角抽了抽,目光移向程蕓。
顯然程蕓也認出了他,神情很尷尬,把男孩拉過來,打手勢告訴他,“這不是壞人。”
“好吧。”男孩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
景山輕輕嘆了口氣,蹲下來看著他的眼睛說,“我是你爹,沒死,還活著呢。”
“……”男孩不好意思,撓了撓頭,抬臉看向程蕓,想求證這話的真實性。
程蕓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男孩高興起來,伸出臟乎乎的手去摸景山的臉,“你怎么才來呢?是不要我和娘了嗎?”
景山抓住他的手放在嘴邊親了親,“我從來沒有不要你和你娘,是你娘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哦,這倒是。”男孩放下心來,頂認真地說,“娘確實帶著我東躲西藏的,難怪你找不著,不怪你。”
景山被他逗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程學淵。”
“好名字,以后姓曾。”
伸手把他抱起來,“跟我回家。”
景山很自然地牽起程蕓的手,往馬車走去。
程蕓側望著他高大的身影,試圖把自己的手抽出來。然而,她的手被緊緊攥住,怎么也抽不動。
曾家的人,看著景山帶一大一小兩個乞丐回來,全都呆傻住了。
景山不介意,像個沒事人,把程學淵放下,對曾敬信說:“爹,您的孫子。”
曾敬信立即反應過來,“好,好。”
他當然知道景山曾經成過親的事,也試圖找過程蕓,但沒有找著。
眼前的男孩瘦小的身軀像根豆芽菜,在重演兒子幼年時的生活。曾敬信一陣心酸,讓人趕緊準備衣物,他要親自幫孫子洗澡。
曾夫人反應慢了幾拍,看著程蕓,問景山:“兒啊,娘帶……她去沐浴更衣?”
景山拒絕,“不,我自己來。”
隨即,幾乎用拖的方式把程蕓帶走。
看著他們的背影,一屋的人表情凌亂……
景山當然不會是幫程蕓洗澡,多年軍營生活的歷練,讓他對程蕓的身份產生了懷疑。
把她拖進房間,關上門,問道:“說吧,你到底是誰?”
程蕓撫摸著被攥疼的手腕,不吭聲。
景山笑了笑,“你根本不是聾啞人。我是你丈夫,不用害怕。我不會害你,只會幫你。”
程蕓垂眸,遲疑再三,最后鼓起勇氣說出自己的身世。
程蕓,原名趙云柔,趙家是開織繡莊的,做出的織錦刺繡都很好,在江南能排得上名號。特別是染色工藝,調出的色彩鮮艷,別人仿都仿不去。
但卻因此遭受了有心人的覬覦,那戶人家姓張,與官匪都有勾結。讓土匪去趙家偷染色配方,被發現后,土匪頓生殺心。揮刀砍向趙家人,不論婦孺,最后放火燒宅。
趙云柔和管家程老爹逃出,懷疑是張家所為,去官府告他。
去了后,才知張家早已勾結了官府,趙云柔還差點被狗官奸污。
幸得程老爹發現不對勁,闖進屋,用棍子打暈了狗官,救出趙云柔。
兩人逃出江南,四處漂泊。
在路上曾遇到過熟人,熟人告訴他們,趙家的案子被定為自家人內訌所致,張家和官府還在追捕趙云柔。
所以趙云柔非但不敢回江南,還把自己裝成聾啞人,每天扮得灰頭土臉的。
趙云柔作為趙家長女,染色的配方早就紋在她身子背后。用的是密語,只要是趙家核心人員,一定看得懂,外人得到無用。
因為此事隱秘,所以當年身上生了膿瘡,也不敢讓景山幫忙擦藥。
景山離開后,她怕被人找到,只能繼續東躲西藏。
懷了學淵后,處境更為艱難。幸得上蒼保佑,在生育時,遇上了一個善心的婆婆,收留了她一段日子。
孩子滿月后,不好在別人家里久留,就又出來了。
聽完這些,景山眼眶紅了。沒有想到,她居然比自己活得還艱難。
握緊她的手,溫言安慰:“若在以前,我們沒有辦法解決趙家這個問題。但現在不同,我認為我能解決,不要害怕,都交給我。”
他的神情很認真,趙云柔看著看著,突然有種這人一定能為她遮風擋雨的感覺。
正廳,曾家一群人圍著已經洗干凈穿上新衣服的程學淵,你一句我一句地問個不停。
這孩子不僅長得非常漂亮,說話還很逗,令人忍不住地喜歡。
曾敬信夫婦感覺跟做夢一樣,親生兒子回到身邊了,還有了孫子。高興之余,不免遺憾,沒能見到他們幼年時的情景,沒能陪著他們一起長大。
這時,景山牽著恢復本來面貌的趙云柔走了過來。
聽到動靜,眾人紛紛抬頭。
盡管趙云柔依然穿著那件破舊的衣裳,但她絕美的容顏,如海棠春色,撲面而來,動人心魄。
頓時,整個房間鴉雀無聲。
景山清了清嗓子,請父親和伯伯們去一旁僻靜處談話。
他將趙云柔的遭遇詳細講述了一遍,最后表示,為了徹底解決這個問題,自己打算帶人去剿匪。
曾敬信瞟了瞟自己的幾個兄長,對兒子說道:“你小的時候,父親沒有保護好你,還因為我……讓你遭了難。現今,無論你想做什么,父親都會站在你這一邊。”
話里的意思,曾敬良聽得懂,帶著些許無奈跟景山說:“我會想辦法為你調兵,掃尾。”
曾家二伯笑道:“整個曾家的人,都供你調遣。”
“不用,我自己有辦法。”景山拒絕得干脆。
半個月后,江南一股頑固的匪徒被一位剛剛升任五品的指揮使和他的幾名隨從輕松剿滅。
要知道,之前官府曾多次出動上千兵力,卻始終未能徹底清除這股頑匪。
被抓的匪徒送去了巡撫那兒,經過審訊時得知,這股頑匪之所以屢次無法被剿滅,是因為他們與當地官府暗中勾結,同時還有一位張姓奸商從中協助。
真相大白,趙家的事情順便也被得到了解決。
而新晉指揮使,以雷霆手段解決長期困擾地方問題的能力,引起了兵部尚書的注意。
有意了解了一番,頗為欣賞。于是問趙總兵要人,把景山留在了京城。
兒子終于不用去邊境了,曾夫人很高興。只是伍家那兒,她始終不好交代。
伍錦茹喜歡景山,伍夫人也覺得這個年輕人很好。她跟曾夫人提議,讓景山娶錦茹為妻,把趙云柔降為妾,反正他們那會兒成親就跟兒戲一般,根本不是明媒正娶。
曾夫人把伍夫人的意思跟景山說了,景山沒有同意。
他說:“我幼年時,就沒有與親生母親在一起生活。難道我的兒子也要是這種命運嗎?”
曾夫人啞口無言,把話轉給了伍夫人。
伍夫人還是不愿意接受,直接找到趙云柔勸說,“你給不了景山任何東西,只會拖累他。”
趙云柔不愿意做妾,但同意離開此地。
她跟景山說:“既然你幫我報了仇,就是大恩。至于我這個人,真的不需要你負責,我想回江南去,重振趙家。”
家中這種混亂的局面,讓景山覺得比打仗還要累些。
他索性去找伍錦茹相談,把自己的過往如實告之。
坦言道:“見到伍小姐的第一面,我確實心動了,但那時我以為妻子不在了。既然已經找到了她,我如何能納新人棄舊人呢?若為了前途做如此小人,必定也會成為你心中唾棄之人。”
“伍小姐你很好,非常好。但是,我妻子很無辜,我不愿意我的兒子像當年我那般,過得艱辛。所以,還請你勸伍夫人將執著放下。”
景山的毅然決然,讓伍錦茹不好再繼續下去,遂點頭答應回去勸說母親。
選了一個合適時機,景山為妻子補辦了一個熱鬧的婚禮,把該辦的手續都補齊了。
以后的日子,就如高僧預測那樣,順遂太平。
人們敬佩他的人品,有君子之風,都喜歡與他往來結交。
坊間有人拿他與曾元相比較,說曾元拿了一副好牌,卻把牌打得稀爛;曾景山拿到的是副爛牌,卻張張打出最高水平。
曾景山恰好路過,聽到此話,用折扇一下一下敲擊手心,說道:“你們想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眾人齊聲問道:“為什么?”
曾景山頗為神秘地說道:“因為……我拿到了上上簽。”
眾人好奇,追問:“何為上上簽?”
這時的陽光格外明亮,他的身影逆著光,仿佛被一層柔和的金色光輝所包圍。
“所謂上上簽,便是——愛自己,無昧、無畏、無謂。”
說完,曾景山朗聲大笑,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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