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景如畫,有山有水好風景。風景,特別能展現中國文化情懷,以及含有諸多妙意玄境的審美概念,許多年來卻常被一些人冷落、輕蔑,甚或嫌棄,這著實讓人有些不解和遺憾。
風景,本是一個極具中國哲思與審美觀念的詞。不知何時,它常被人們用來認定是西方的一種繪畫樣式與概念——說者往往帶有鄙視的口氣,并以此拿來與中國山水畫作區別和對比,進而作出結論:中國沒有風景畫,有的只是山水畫。其意謂,風景是指具體的景象,西方的風景畫就是人們對眼見自然景象的客觀描摹。
進一步還認為,西方風景畫既沒有將自然山水人格化,同時,也沒有將人的宇宙觀、自然觀等思想放置在山水中加以觀照和表現。持這類觀點的主要依據是,在西方的審美觀念中,世界需要光,而上帝創造了光,因為有了光,世界才能以可見的形狀為人們所感知并加以表現,從而產生以光色、形色為構成體系的風景畫;中國山水畫則不同,它是受儒家的“知者樂水,仁者樂山”、道家的“隱居山林”“逍遙游”、禪家的“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以及中國山水詩詩意、詩境等因素的影響,而具有了寄情山水、以山水媚道的特征,等等。
這些說辭都有道理,但把風景論定為西方繪畫觀念,雖說可方便論述中西繪畫之別,但這也著實有點兒冤屈了“風景”這一詞語的妙意,同時也有把蘊含中國文化天道觀的重要審美概念拱手讓與他人的輕視之嫌,不免讓人有“自己的孩子自己不愛”之感。如此說,并不是不能用“風景”一詞去描述和翻譯他人的藝術存在,而是說將它貼標簽到別人的藝術樣式身上,并狹隘化它的內在含義,進而使其與中國審美觀念對立起來,這顯然既不符合風景的內涵屬性,也有違中國審美文化的內在構成規律。
中國人畫山畫水,亦畫風畫景。山水有我們的寄托,風景亦有我們的情懷。風景,從詞語結構關系上看,它充分體現了中國哲學思想與審美觀。風即氣(風氣,二者既等同又可互換,比如風韻、風度,亦可說氣韻與氣度),它既是構成世界的質料原素,也是物的動性存在——以運動為存在形式。風(氣)化生命,使生命具有一定的態勢,同時,生命也在一定的態勢中顯現出特別的韻致與活力。由是,這就有了風氣、風景、風貌、風范、風度、風韻等詞語概念與審美范疇。
景的本義是日光——“景,日光也?!保ā墩f文解字》)光景同一,這也就有了“光景”一詞。此外,景,有類佛教中的色概念——非單純地指色彩、顏色,因而這就又有了“景色”之詞語概念——猶如風氣之關系。于是,景,就有了景致、景象等延伸義。雖說景在言語表達上有時亦可指代風景,但當我們知曉了風景語義的內在邏輯結構后就會從中體味到,單一的“景”字并不能完全涵蓋“風景”的意境與內涵。
另,景亦讀影聲,有影子義?;蛟S由于景的本義是日光,以及所延伸出的景色概念,這就使得有些人將其與西方繪畫對光色、色貌與景象的表現方式和構成關系聯系起來。此外,西方哲學與審美觀念還認為,客觀世界是理念的影子,藝術是對影子的模仿,而景恰有影子義,正是基于景的這些含義,于是,有些人就借此解說和認定西方描繪景色的繪畫為風景畫。
如果單從景的概念來講,此說也算合理恰當。僅此一點,這也與我們對景象的認知和表述相一致,即單用“景”字去表達景象、景物義?!八臅r之景不同”(歐陽修《醉翁亭記》),“景狀益近于自然”(蔡元培《圖畫》),“……一號令之,精采數倍。不然,嘉祐本句,但是詠景耳,人皆可到”(葉夢得《石林詩話》),正因為景單純地指客觀景象與形貌,由是,也就有了夜景、秋景、壯景、樹景、街景等專詞。
將西方描繪客觀景象的繪畫稱為風景畫,這應是國人以自己的語言、語境去解說西方繪畫的存在特性。然而,如果細究起來,這一表述似乎并不精準。實際上,英語風景一詞landscape,其本義并不隱含風的特性與特質。land是地形、地貌、土地義,scape 則有形狀義,可見,將landscape直解為形貌、形狀可能更符合其本義,而把landscape painting翻譯為“風景畫”,這顯然有使其詞義含量高調之嫌疑。在此多說兩句:把landscape painting翻譯為“風景畫”,并沒有準確地譯出其英文的本義,而將“中國山水畫”用英文翻譯為“Chinese Landscape Painting”,可以說全無山水畫的情境與神韻,這在中國人看來也只能是無奈的。
可見,好的翻譯不僅是字面上的轉譯,而且它能把不同文化的內在特質按照自有文化結構規律將其表達出來。從某種意義上說,好的翻譯也是一種創作行為,有時甚至不亞于原創,因為,這需要譯者有深厚的文化功底與涵養。
在“景”字前加一“風”字,便形成了“風景”這一組合概念,這不僅使景具有前提要素與規定性,同時也讓“風景”一詞具有更為豐富的審美內涵,從這個角度講,風景不應被視為西方獨有的審美概念。作為極具中國審美文化特色的重要概念,特別是一系列隨“風”而衍生出的類似風騷、風流、風趣、風韻等審美范疇的詞語,這使它還具有較為浪漫的生命活力、詩情,以及品鑒、品味的審美情感。因此,說風景畫是特指西方的風景畫,中國并不存在風景畫,并將風景概念隔絕于中國審美體系之外,顯然,這種觀點并未能真正理解風景的內涵與意蘊。
由于人們將風景畫限定在西方風景畫范疇,并給其貼上相應標簽,而中國畫則以山水畫以示區別,在許多人的觀念中,二者似乎“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涉,這就使得當代中國畫以及許多以中國畫形式方法所表現的現代都市風景,在其命名與稱謂上陷入了極為尷尬的境地。說這類繪畫是風景畫吧,但這個名頭貼在了西方繪畫身上;說是山水畫吧,這山何在?這水何在?這山水的意蘊何在?于是,有人便生造出一個不倫不類且不能自圓其說的稱謂“都市山水畫”,這一稱謂顯然不能令人滿意。相比之下,有人將其命名為“都市風景”“都市風情”,相對來講就要準確得多。
其實,人們大可不必與自己較勁,既然沒有山水景象,也沒有我們曾經擁有的山水情懷與景況,將表現現代都市風情、風貌、景色、景象的繪畫稱之為風景畫,這又有何不可?沒有比風景畫更貼切的稱謂了。不能因為我們曾經以其解說過西方繪畫,就要與其劃清界限,并繞著圈子去回避它。
給自己定名正名——名正則言順。實質上,中國有也應該有屬于中國風韻的風景畫。這是風景的審美內涵所決定的,承認這一點,既不失身份也不掉價。當然,這也符合中國文化特性,以及藝理與情理。不是所有的景色都有資格被認定是有風韻的好風景,也不是所有描繪景物的畫作都可以被稱為風景畫。
我們并不反對用自己的審美概念——風景去解讀和認知西方的風景畫,反對的是那些武斷地認定中國沒有風景畫,以及風景畫是較低層次、無生命活力與主體精神意向的繪畫的觀點。遺憾的是,此觀點不僅廣為認可,而且還以訛傳訛地廣為傳播,這對中國風景和風景畫顯然是不公平的。估計沒有人反對氣韻是中國畫的靈魂,是中國審美的最高準則。中國把自己的風景畫稱為山水畫,但卻不把畫氣、畫神、畫韻的畫稱為氣韻畫或風韻畫,這自有中國的人生觀與審美觀。當我們了解了風景的內涵特性后,單從詞義上講,風景或許更能通靈于氣韻。由此而言,它不僅不低下,相反在一定程度上更能展現中國人的宇宙觀與世界觀。
老夫啰唆了這么多,并非無事矯情、狡辯和“抬杠”,人們仍可約定俗成地使用自我認定的風景畫概念——當然我也無力扭轉人們對風景畫的貶低性認知。但是,約定歸約定,約定的不見得就一定合理。因此,我們在一些約定中知曉其合理的內在意義,并體味其中的意趣、意境,這對認識和理解自己文化的本質是有必要和有意義的。至少,人們解說和使用某些詞語概念時不至于太離譜,以及說一些自以為是、人云亦云的外行話與荒唐話。
“風景舊曾諳”(白居易《憶江南》),“正是江南好風景”(杜甫《江南逢李龜年》),好風生好景,好景從好風。好風景遇有風韻的人,必然會成就氣韻豐盈的風景畫?!帮L景這邊獨好”,莫負好風光,也莫錯失了好風景!(附圖為韓昌力畫作)
來源/中國書畫報 作者/韓昌力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