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jié)婚第十年,在外的吳貞榮接到了母親楊小美的電話,叫她回家看看。
張偉知道吳貞榮的心結(jié),主動說:“回去看看吧,我陪你去,以后也好讓孩子認(rèn)親,”
吳貞榮和張偉私奔后,一直沒有回去,突如其來的消息讓她欣喜又恐慌,一時拿不定主意。
她捏著正在熨燙的衣服,低頭說:“你忙工作,孩子需要我照顧,恐怕走不開,”
張偉幫她拿了主意,說:“工作,我可以請假,孩子讓爸媽過來照顧兩天,落葉歸根,你不可能一輩子不回去,老人家難得主動,你就借坡下驢算了,”
吳貞榮整理著衣服,沒有反駁,算是默認(rèn)了。
張偉拿出手機(jī)開始訂票,說:“就這樣定了,明天就走。”
兩人坐上火車,馬不停蹄往回去的方向趕,換乘小車后,吳貞榮緊繃的神經(jīng)反而放松了。
張偉看著車窗外,蜿蜒的水泥路穿梭在樹林山間。
“這里變了很多嘛,比之前寬敞,以前帶你走的時候,你差點從拖拉機(jī)上顛下去,現(xiàn)在穩(wěn)當(dāng)很。”
“村里前年才修好的水泥路,之前確實像你說的那樣,”司機(jī)將話頭接下去,說:“我們最不愿意走那樣的路,每次來這邊,感覺車都要散架。”
“是,人散,”
頃刻間,車?yán)镄Τ雎暋?/p>
窗外的風(fēng)景與記憶重合,吳貞榮不禁憶起往事。
十歲那年,父親因病去世,母親沒有再嫁,獨自將她和八歲的弟弟吳耀宗撫養(yǎng)長大。
他們家是村里最窮的一戶,只有一頭老牛和一座破舊的老房子,后來為了送吳耀宗上學(xué),楊小美把唯一的老牛賣了,剩下一座老房子。
吳貞榮離開的那天早晨,恰逢起大霧,回頭那一眼,屋里點了燈,迷茫大霧里,燈光微弱像是困獸的眼睛。
記憶里的房子在眼前清晰,他們下車還沒站穩(wěn),探索的視線從四面八方傳來。
吳貞榮看著在院子里身軀佝僂的婦人,腳上邁不開。
往事歷歷在目,怨氣和淡薄的親情交織在心頭竄動。
張偉順著吳貞榮的視線看去,扶著她僵硬的手,說:“走吧,上去看看。”
楊小美干咳幾聲,抬起僵硬的腰背,盯著眼前的兩人看了好一會兒,問,“你們是誰?找誰???”
她對張偉只有那年的匆匆一瞥,毫無印象可言,女兒吳貞榮的樣子,已經(jīng)任由歲月沖刷抹去。
吳貞榮拽住要張嘴的張偉,沒有相逢的雀躍,心更加涼了,語氣帶著幽怨,問,“不是你叫我回來的嗎?”
楊小美被點醒,這才想起她要做的事情,抓起靠在墻角的拐杖,定睛看著眼前的兩人,腦子里找不到任何熟悉的感覺,他們是冰冷的陌生人。
“我叫你回來?對,是我叫你回來的,等等吧,我給耀宗打電話,”
她說完便自顧自的往屋里走,干枯的手推開腐朽的門,發(fā)出低啞的摩擦聲。
吳貞榮和張偉被晾在院子里,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做。
“你是貞榮吧?”
兩人順著溫厚的聲音看去,一個面容慈善的老婦人朝著他們走來。
“沒想到你真的回來了?!?/p>
“云阿姨?你還記得我?”吳貞榮扶著云娘溫暖的手,瞬間眼眶濕潤,“你真的還記得我?”
“怎么不記得,”云娘將吳貞榮上下看遍,握緊她的手,“你小時候,我可沒少給你糖吃,你懂事,沒少幫我忙呢?!?/p>
吳貞榮哽咽著,像是回到了小時候,拉著云娘的手撒嬌,“還要謝謝你給我糖吃呢?!?br/>
“他是?你丈夫?”云娘的視線落在張偉身上,猜測,“是張偉吧?”
“云阿姨,是我,”張偉害羞地笑著,“你也記得我呢,”
“記得,記得,走,去我家里坐坐,”云娘歡喜地拉著兩人的手,“正好家里收了新米,讓你們嘗嘗鮮,”
吳貞榮按住云娘的手,看了一眼屋里,說:“云阿姨,我們還有事,等我們忙完,一定去你家里玩,”
云娘笑意全無,面容難看,問,“你們不是自己回來的?是那個瘋婆子叫你們回來的?”
“是,”吳貞榮難為情的點頭,“是她突然給我打電話,”
“你們走吧!”云娘變得激動,著急的說:“她已經(jīng)瘋了!別讓她拖累你。”
張偉扶著躁動的云娘,說:“云阿姨,這是怎么回事?我們離開太久,對這里發(fā)生的事情一概不知,麻煩你說說,”
云娘哀嘆一聲,“嗐,既然你們回來了,我就把事情都告訴你們吧,該怎么做,你們自己做決定。”
吳貞榮看了看張偉,兩人同時豎起耳朵看向云娘。
夕陽暗淡,天色漸晚,兩柱燈光從蜿蜒處向著他們駛來。
車在路邊停下,走下來的是體型發(fā)胖,腦門圓亮的吳耀宗。
“大姐,你真回來了?”吳耀宗三兩步跑到吳貞榮跟前,喜出望外,“我還以為是媽胡說,沒想到真的見到你了!”
因為楊小美的關(guān)系,吳貞榮對弟弟吳耀宗頗有微詞,但在洶涌的親情前,她多年的怨氣隨風(fēng)散去,被嫉妒蒙蔽的雙眼清晰地看到了那份被忽視的關(guān)切。
“我回來了,”她頓感羞愧,微微低頭,問,“怎么是你一個人來?弟妹呢?”
吳耀宗露出難堪的神情,“她在家看孩子呢,我也是突然接到媽的電話,來得匆忙,就一個人來了,”
“你們一切都好嗎?”
“挺好的,”吳耀宗看向張偉,試探著問,“這位就是姐夫吧?”
“嗯,”吳貞榮點點頭,“他是我丈夫,”
楊小美聽見吳耀宗的聲音,扶著門出來,干癟的開門聲打斷了幾人的寒暄。
“耀宗,你來了,”她伸出手,摸向吳耀宗,“耀宗,你快過來,媽有話跟你說,”
吳耀宗被她逼得連連后退,冷著臉說:“你腿腳不好,坐下說吧,”
楊小美一聽,有幾分怒氣,但不愿意對吳耀宗發(fā)作,扭臉對吳貞榮說:“行了,既然你們來了,我就把話說清楚,”
吳貞榮已經(jīng)從云娘嘴里知道了楊小美叫她回來的意圖,心中仍有幾分期許,說:“你說吧,我們都認(rèn)真聽著呢,絕對不會漏掉一個字,”
“我要將這塊地皮賣掉,”楊小美的拐杖戳了戳土地,無情地看著吳貞榮,說:“耀宗說買地需要你簽字,你人已經(jīng)回來了,盡快配合我們簽字吧,”
“除此之外,還需要你簽字的是一份棄權(quán)協(xié)議書,”楊小美努力將吳耀宗跟她說的話,一字一句背出來,“放棄繼承權(quán),就是說,我們賣地的錢,你一分不能拿,以后也不準(zhǔn)來找我們麻煩?!?/p>
大字不識的農(nóng)村婦女不可能懂這些,所有人的注視都轉(zhuǎn)向吳耀宗,等著他一個回答。
吳耀宗沒有說話,楊小美摸著椅子把手,顫顫巍巍坐下,以命令的口吻對吳貞榮說:“你快簽字,賣了這塊地,我要跟著耀宗進(jìn)城過好日子呢!”
云娘看不下去了,站出來怒罵,“楊小美!你是不是沒心沒肺,當(dāng)初你要賣掉閨女給兒子娶老婆,把閨女氣走了,現(xiàn)在她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不贖罪就算了,還說這樣的話!你也不怕天打五雷轟!”
楊小美干癟的眼睛射出惡毒的視線,“我家的事情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你還有臉說話,當(dāng)初如果不是你們非要給我男人吃藥,我男人也不會死!”
“你簡直顛倒黑白!”
云娘氣得頭暈?zāi)X脹,在吳貞榮的攙扶下才勉強(qiáng)站著,她咽不下心中的那口氣,嗓子一扯將事情說了出來。
“當(dāng)年如果不是你封建迷信!寧愿求神拜佛也不愿意給貞榮她爹吃藥,她爹也不會因為沒有及時得到救治去世!這一切的惡果都是因為你!”
楊小美扶著墻站起來,指著云娘罵,“是你不守婦道,和我男人眉來眼去!老天爺看不下去替我收了他!”
“楊小美,我看你真的是喪心病狂!我和貞榮爹清清白白,你自己多疑猜忌,給我們扣上屎盆子!不對,你是給所有人扣上屎盆子,任何跟貞榮爹說話的人,你都要撕扯!吳家就是被你攪合得烏煙瘴氣!”
“清楚!我怎么不清楚!都是你們害了我男人!”
“是你害了你男人!你害了你男人還不夠,還要禍害這一對兒女!”
云娘不顧一切,慷慨激昂,如果不是吳貞榮拉著,她的巴掌早已經(jīng)呼在楊小美的臉上。
“你為老不尊,兒子結(jié)婚了還企圖睡在兩人中間!辱罵兒媳!挑撥離間!你為母不慈!要變賣自己的女兒,如果不是貞榮跑了,恐怕她現(xiàn)在就是給村里的梁老頭守活寡!你這種人就是人的恥辱!”
“我要和兒子在一起!有什么錯!”楊小美揚起拐杖沖向云娘,“你生不出兒子!嫉妒我!女大當(dāng)嫁!有什么錯!你就是眼紅,我有錢!你才是那個妖人!”
“媽!你鬧夠了沒有!”吳耀宗一把拉住楊小美的手,“這么多年了,你一點都沒有意識到你是錯的嗎?!”
幾人的吵鬧引來村里人圍觀,沒一會兒,吳家小院外圍站了不少人,探頭探腦往里看。
“我、我、”楊小美手被拽得生疼,沒想到她一心一意愛著的兒子會對她說這樣的話,她盯著兒子,眼含淚水,“我心心念念、”
她話沒說完,心口一口氣沒提上來,眼前一黑暈死過去。
幾人驚慌,手忙腳亂將楊小美送往醫(yī)院。
楊小美進(jìn)手術(shù)室后,吳耀宗走到醫(yī)院院子里抽煙。
張偉對吳貞榮說:“你去看看他吧,我在這里守住,一會兒醫(yī)生叫人,我給你打電話。”
吳貞榮有話對吳耀宗說,不假思索,點頭說:“好,”
深夜,院子里人少。
吳耀宗站在那里像是滑稽的大石頭。
吳貞榮站在吳耀宗身側(cè),靜靜地立著,似乎在等他先開口。
“姐,你別聽媽的話,我是想她把你找回來才故意那樣說的?!眳且陔p手揣在兜里,縮著脖子,說:“這么多年,我一直希望你回來,可是媽一直不同意,最近,她越來越糊涂,我才趁機(jī)說了賣地的事情,”
“云阿姨說的都是真的嗎?”吳貞榮問,“她真的做了哪些事情?”
“是啊,好幾次差點鬧到離婚,之前也是我糊涂,還好妻子明事理,”吳耀宗長長的嘆了口氣,“現(xiàn)在我看見她就怕,只能將她放在老房子里,有時間就回去看看?!?/p>
夜色深深,兩人沉默地望著遠(yuǎn)方,這一刻失散的心再次重聚,他們的目標(biāo)是一致的。
手術(shù)結(jié)束,醫(yī)生說手術(shù)成功,但楊小美能不能醒來只能靠天意,如果醒不過來要在床上度過余生。
吳貞榮和吳耀宗一致表示盡人事聽天命,兩人花錢雇了護(hù)工全天候看護(hù),偶爾回到醫(yī)院看看。
逢年過節(jié),他們聚在一起,帶著孩子認(rèn)了親戚。
桌上歡聲笑語一片,遺失多年的親情暖著人心。
楊小美沒能醒過來,在病床上度過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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